“初梦,你果真没哑?”桃枝尖利的声音因惊恐而微微有些颤抖,为何惊恐她自己亦不明白。
初梦转头望着桃枝,那目光是桃枝从未见过的冷冽,她唇角却是淡笑着的,更为桃枝添了几分恐怖:“我不仅没哑,也没痴。”
“贱婢!我桃枝早瞧出来了,你媚上欺下,成日作弄些狐媚妖术迷惑扶瑄哥,夺了我贴身婢女的地位,这仇我还未与你算呢,我这便去老爷面前揭发你!”
初梦却是气定神闲,不紧不慢:“你觉着,老爷是相信你这个前时两次中伤我无果的小丫头的话,还是相信他故交钟太医的话呢?”
“你……你骗过了钟太医?妖女,你是妖女!有妖术!”
“以你那聪慧,还想与我较量?”初梦淡淡笑了起来,“并非妖术,而是我买通了钟太医。”
桃枝觉着震惊不已,她知钟太医在乌衣巷走动几十寒暑,她自小抱养来乌衣巷时,那钟太医便在她之前与谢安结识了,又听闻钟太医素来刚正不阿,怎会由这初来乌衣巷数月的小婢女收买?
“很震惊是么?”初梦笑道,“初知你杀了云澄时,我亦很震惊呢。”
桃枝身子一颤,险些支持不住身子,只觉初梦那笑比鬼魅更可怖。
“你……你说这话有何凭证?”桃枝仓皇而笑,“你含血喷人!”
初梦收了那淡笑,突然板下脸孔,那对眼如磨得极利的刀片凌迟搜刮着桃枝每一寸血肉肌骨:“任何凭证,皆敌不过公道。”
“哈哈。”桃枝干笑两声,似为自己壮胆,却很无力。
“桃枝。”初梦又侧过颜望向那朵因日光凋敝而萎蔫的木槿花,缓缓伸出那细指,忽然二指用力一折,但听二人心中“咔嚓”一声,树枝断裂,花颜倾颓,她将那株断花秉过,缓缓转身面向桃枝惊恐的小脸,另一手缓缓托起一方绣着梦里砂的丝帕,缓缓将那株断花安置于丝帕中央,神情庄严神圣,似完成一个隆重的仪式。
桃枝竟呆呆地望着她做完这一切却不敢动弹。
初梦将那方丝帕四角小心提起,一页一页叠好,叠毕最后那一角时,初梦蓦然抬眸,直直而无比冰冷地盯视着桃枝,缓缓道:“桃枝,你惹到我了。”
第二百零三章 厢苑二重()
“维桢小姐——维桢小姐——”桃枝疯野一般冲进维桢那厢房去,彼时她正用着燕窝糕点,虽是心不在焉的,可这些滋补美食是风雨无阻不可或缺的。
“慌慌张张,成何体统!”莺浪怒瞪过去,“你来此做何,也不通传便跑进来了,眼下可最是要紧时刻,叫旁人发现你与我家维桢小姐的关系可怎了得。”
“哟,莺浪姐姐,这话桃枝听来怎如此刺耳呢?前时你交代我去杀人时,可是说了不少好话呢。”桃枝竟兀自坐在维桢前头的软垫上,抓起一块燕窝糕便嚼了起来。从前是她有把柄在维桢手里,如今她身怀如此大案,情形竟倒转了来。
莺浪气不过,望向维桢,以求维桢为她做主,却见维桢闭眼微微摇了摇头,莺浪只好没好气将那大门赶紧关上。
“你来此做何?”维桢问。
“维桢小姐,无需搞得这般鬼鬼祟祟的。桃枝在两府中出入无碍,去哪处皆吃得开,来维桢小姐这处也是寻常婢女来见主人家,维桢小姐这门一关,反倒叫外人生疑起来了。”
“我这门不合上,倒叫你扯着嗓子去嚷你杀人了?”
桃枝一时语塞,忙转了个语调,目光炯炯:“维桢小姐,今日我可是大功一件,掌握了一个重大机密呀!”
维桢想来此刻的重大机密不过是初梦不痴不哑,可她才去了半日不到,盯梢便有了成就,才是奇怪。维桢面上未见太大欣喜惊讶,只心不在焉问:“哦,是何机密呢?”
“初梦她不痴不哑!”
“哦……”
“维桢小姐你怎不欣喜惊讶?”
莺浪接道:“桃枝,从你前时办事莽撞心性来看,你到底是亲眼见着她不痴了,还是亲耳听见她不哑了?”
“自然是亲眼亲耳啊!你……你们不信我?初梦亲口跟我说着话呢!她……她似还知晓了我杀了云澄之事……”
维桢这才缓缓停下饮茶托盏的手,朝她望了一眼。
“当真啊!维桢小姐——桃枝若有半句虚言,便不得好死!初梦还与我说,她是买通了钟太医帮她行了假医……”
维桢亦有耳闻那钟太医秉直公正,从不为财色左右,但见桃枝说得信誓旦旦,连毒誓亦起了,便问:“该不是你去那屋苑盯梢,在树丛间睡着了,梦寐中做了这荒唐新鲜梦吧?”
“是呢,初梦那贱婢心思阴诡得很,即便是真买通了钟太医,你是她何人,你几次害得她险些丧命,她会与你说?”莺浪道。
“如此才是奇怪呢!”桃枝停了咀嚼糕点的嘴,极是郑重,“千真万确,正因如此,桃枝才一刻不敢耽搁来报了!”
“可有旁人可佐证?”
“倘若旁人在,初梦怎会与我说话!”
维桢心中狐疑,便抬眼望了一眼莺浪,莺浪心领神会,颔首取下荷包,掏出不是五铢钱,而是一小锭金子,几乎是砸的拍在桃枝面前,道:“回去买些吃食罢。”
桃枝知趣此是下逐客令的意思,维桢出手果真一次比一次豪气,竟叫她前时杀人的担忧全然抹去不说,还生出些反客为主的快感来。桃枝欢天喜地谢过一脸冷淡的维桢便跑出去了,可她正是不巧,偏与她最是憎恶之人,及另一个关系生死的惊天机密擦肩而过。
初梦置身于放勋厢房中时,只觉这陈设一切皆未变,仿若时光总在此凝滞,连同那依兰香的气息一道如封存于琥珀中。
“明人不说暗话,寻我何事?我已查探过了,周围无人探听。”放勋支起膝痞然坐着,一臂架在腿上,淡笑着颇有期寄,似这眼前这一人他等候了许久。夏风轻轻荡起他的衫袍,夏日衣物本就轻薄,那胴体线条起伏有致而饱满厚重,在胸膛处若隐若现。
“我来寻你,自是求你帮个忙。”
放勋笑道:“果真是‘明人不说暗话’啊,倒是我这头起错了,你哄着我说些来叙旧寒暄的话也好呀,如此直白,是来求人的态度么?”
初梦不理他,兀自道:“我想为云澄复仇。”
“我知道。”
初梦黯然,他应早知道了,她也应猜到他知道了,他连她装聋作哑也知道得一清二楚。
“可我不愿应允你去复仇,复仇是需付出代价的。”
“我知道。”
“好,你可以试着求求我,兴许我一高兴便应允了,便是要如你初来此厢房服侍我用膳那次那般服侍。”
“放勋,我与你说着正事!”
“妙哉妙哉。终究不唤我作冷冰冰的‘王公子’,连那‘公子’的称为亦是剩了,我心中当真大欢喜,喜不自胜呢。”
“你不想为云澄复仇么?”初梦双掌忽拍与放勋身前那张桌案上,将身前倾,她那对清洌的眸子中映着放勋漫不经心的笑颜,内里燃着火,灼灼燎烧鄙逼视着放勋。
可须臾之后,她意识到她错了。
放勋直起身子,反势压制过去,在初梦稍稍错愕变幻的目光中,放勋悄然伸臂揽住了她的纤腰,倾过脸,在她耳畔以极低沉的声音道:“你如此可是很危险的呢。”
初梦双颊瞬时绯红,他身后的日光淡淡透来,映照在她方才浅浅朵生红润光泽的面庞上,那淡淡细细的红血丝犹如稀世血玉,更添可爱,她来不及回应推脱,放勋的唇却已在她侧颊上蜻蜓点水般若有若无的吻了一下,这般的吻最是撩弄人,当下抽离的那刻才是无尽绵绵回味悠长的起始。
她几乎是下意识地推挣开他愈压愈低的身子,他的衣袍上头暗纹触来如此分明,淡淡依兰香的气息反叫她有些恍惚,分不清此是彼,那是我。
“是不是觉着身子发热,心旌摇荡?”放勋魅笑着。
“你……”初梦心中一惊,莫不说他下了到手依兰!?
“逗你呢!”放勋自己乐得哈哈大笑,“我放勋于姑娘心中便是这种人?当真是伤了我的心呢。”
初梦不知作何回应,她面仍是红彤彤热辣辣的,只好嗔瞪着放勋,无声埋怨着他不正经。
“说回那正事。”放勋若无其事,好似方才那吻不是他的杰作,“我不是不愿替云澄复仇,我只不愿你去替云澄复仇。复仇之事,伤敌三千,自损一千,自从之后你也变成泥原先憎恶的那种人。”
放勋忆起前时初梦逼视他的眼神,那种他从未见过的强烈的,愤怒的,坚定的眼神,叫他一时间不敢去认立身面前的是他从前认得的那个温婉如水的女子,却油然生出几分疼惜,世事艰难,逼迫地如厮女子亦需挺身而出,叫他心中漾起了愧疚。
“此些道理我自是明白。我意已决。”初梦又恢复了淡淡的语调,“前时我利用过云澄近身于你,你应也瞧出来了,可她待我如此真挚,她当真是个真性情的女子,更别说我屡次负伤蒙难时她的情谊。前时桃枝如何作弄我,我悉数可以安忍,可她这仇,我不可坐视不理。放勋,求你——求求你,助我一臂之力!”
第二百零四章 游园不值()
初梦无视扶瑄叮咛跑出了长公子屋苑去,扶瑄回来自是又惯例受起了闷气,初梦好说歹说才哄得他气消了,便又道:“钟太医也说,我需出去清新怡然处多走动走动,这‘病’才好得快呢。虽我痴病与哑病是装的,但颅脑内的淤血尚存是真的,不然亦不会瞒得过钟太医那对利眼了。”
扶瑄瞥了她一眼:“你这言下之意,不仅是要跑出去,还要长久地跑出去了?”
“哪里是跑出去,不过是去散散心,整日憋闷在这屋里头,我快闷坏了。”
“莫不是你心里又起了何鬼主意?”朝夕相处至今,扶瑄已对眼前这女子耗费了无限心血揣摩她心思,直至她一颦一笑,扶瑄皆可洞悉当中隐藏之意,“你素来不是此种好动之人吧?”
“我虽不好动,但好那风月飞花。”初梦眼中闪着光芒,“园中夏花多是娇媚,更那片梦里砂开得如何,许久未去观赏,那些花儿快是思念我了。”
扶瑄见着初梦如此撒娇,心下自然觉着反常,但又敌不过她温柔恳求,心软下来:“好……许你出去玩,但需是由我陪你一道去,你才可去。”
“你当我是什么了呀。我哪里有这般精贵,又道是哪里有公子陪婢女去游园赏花的道理。”
“你心中有主意了是不是?”扶瑄将声压地低低的,那对继承了谢安一般深邃的眸子直直地逼视着初梦,如同无声的拷问。
“前时说有人要杀你,此刻却大摇大摆出去叫人杀?”
初梦也自觉有些难圆说辞,倘若旁的人倒好唬弄,可他欺瞒的人是扶瑄:“前时是我误会桃枝姑娘了……前时我发了噩梦,将梦中桃枝姑娘害我当做是真的来,后来云澄落井,便联想至一处去了……”
“倘若你不说实话,我便不会应允的,你亦别想偷跑出去。”扶瑄淡淡道,“牢住人的本事,我还是有的。”
“你从前不是如此的,我若不愿说,你便不再问了。”
“此一时彼一时,我需是知晓你安危,才可放心。”扶瑄放下秉持着书册的手,转身望向初梦,“前时偷跑去摆花街那事,你若忘了,我仍记忆犹新呢。”
初梦思虑了片刻,叹了口气,道:“且依了你了,一道与我去游园罢,你这大公子,真是小气呢。”
扶瑄一把将她腰揽过来:“如今可是陈郡谢氏的长公子躬身陪你去游园呢,普天之下有几人可得如此优荣,你倒好,还埋怨起我小气来了,我是宠惯你了是不是?”说罢便轻挠起初梦的杨柳细腰来,逗弄得初梦咯咯直笑,不住求饶。
用过午膳,避开了日光最热烈的午后,二人同床小寐了片刻,一如从前浅笑安然,岁月静好的午后,初梦静静伏卧在扶瑄的胸膛上,听着他的胸腔微微隆起,又落下,那均匀平稳的气息声响是比任何乐音更慰藉的良药。夏风徐徐吹着,窗棂外那多木槿花再未升起,初梦并未入眠,只伏在扶瑄胸膛上静静听着他的心动,抬首,怔怔地凝着扶瑄俊逸的侧颜,暗自叹息。
岁月已无可回首。
扶瑄,我们回不去了。
待太阳斜于屋檐后头时,暑热褪去一些。扶瑄起身更衣,与初梦一道出去花园中走走。
前时他们初遇时的那片果树已是硕果压枝,桃鲜果翠,娇艳欲滴,加之斑驳日光淡淡一涂色彩,扶瑄牵着初梦的手,为她拨开一路树丛,顺手便摘下一个,道:“绒绒的,好似你的脸。”
初梦微微嗔望着他,可她无法说话。
扶瑄笑了起来,极是好看:“不不不,那藤上挽的蜜瓜才像,因是足够大。”
初梦听了,转过身来白了他一眼,故作甩手要走,扶瑄自是笑得开怀,忙拉住她,轻轻一拽,她的眼界只见一团淡青蓝色的松竹暗纹朝她扑来,她撞个满怀,却丝毫不疼。原是扶瑄胸膛柔软温热,夏湿氤氲所团聚的广藿香气息,随着他清衫薄汗一道淡淡弥漫,清爽怡人,他另一手一搂,将她搂紧。她的那束纤髾如墨黑丝缎般垂顺柔亮,轻轻淌过他的手背,他伸指细细揉捻着,在她耳畔动情道:“再也不许你跑走了。”
再也不许你跑走了。
这句简简单单的话语,却在初梦心中掀起万丈巨浪。
她竭力说服自己闭目静静享受当下这刻,晚喜乌衣巷,重逢玉树郎,可片刻后,当初梦缓缓睁开她迷离的眼时,她的目光中满是苍茫,她心知,已是回不去了。
那日光淡淡的,透过眼皮却留下无限红橙之色,睁眼后,她的眼界由碧绿色染透,那碧绿的树渡上了油彩显得更绿,而层林尽染的红花紫果却显得不真切,初梦微微叹一口气,未有比此刻更真切的世界了,美好素来是不属于她的,挣扎与煎熬才是她命中本貌,如此,才是真切地活着。
她于柔情蜜意的相拥中,远远眺见了树丛中隐匿的那小小的女子身影。
那对大到骇人的眼,如同乌衣巷内许久未现身的野猫儿。
那对眼正燃着火。
初梦的唇角缓缓勾起一个玩味的弧度,她毫不回避,那对不再澄澈的眸子迎着远处那两堆熊熊燃烧着的篝火,向她那处回望过去,似在示威,似两军对垒时的叫阵。
她缓缓抽身于扶瑄的怀抱,扶瑄见她有些心事重重的形色,心中一颤,反省自己是否戏弄她过分惹她愠恼了,正想着哄她的话呢,却是不及他的润泽的唇已叫她那两瓣绛珠薄唇贴上了。
她轻踮着脚尖,那吻轻柔如水,绵密如风,他的心瞬时被无形地融化了。
扶瑄竟也有如此惊慌失措的时刻,从前皆是他撩拨女子,百花丛中过,片叶不沾身,如今倒叫眼前的娇柔女子反撩得情难自禁,只听得自己的心在胸膛中剧烈地跳着,手足已是不知所措,只得乖乖做她的唇下囚徒。
可扶瑄到底是扶瑄,闻名遐迩的风流公子,片刻之后,他本已扶着她纤腰的臂稍稍收紧,他将身子缓缓倾压过去,反客为主,动情的吮着她唇齿间的饴糖甘露。他明显可感觉到,在那一瞬间,她身子微然而忘情地颤动了一下。
夏风拂面,催吐芍药那烂漫泫露的容颜,绽红凝淡,粉带轻盈,犹如初梦面颊上自然的红晕之色,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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