纳兰眼圈通红,“白洁没什么文化,在哄两个孩子时只会唱一首歌:‘马兰花啊马兰花,风吹雨打都不怕,勤劳的人们在讲话,请你马上就开花’!两个孩子正在呀呀学语,他们只会随着母亲的节奏,咧开小嘴天真地念:‘花——花——怕——开花——’” 他哽咽起来,说不下去了。
我的眼圈也红了:水莲花,面对那么天真的孩子,你怎么下得去手?
过了一会,纳兰问我,“你记不记得,我们去看小鱼的时候,她说她见到了一个大的?没在指甲的?”
“白洁!”我叫了起来,“那是白洁!小鱼是被经神失常的白洁吓疯的!”
“应该是这样的!”纳兰低着头。
“可是,”我不解地问,“为什么小鱼被吓疯的时候,我什么都不知道呢?”
“你记不记你们点的蜡烛?有股特别的香味?这也是文革的时候我们惯用的伎俩,那里面有迷药的。他们故意把电掐断,迫使你们不得不点蜡烛,然后里面挥发出的迷药会将你们迷昏。他们先将小鱼关到白洁所呆的屋子里去,把小鱼吓疯,想慢慢摆布你,以此来威胁我。”
“这就是了,”我叹息着说,“不知道白洁现在怎么样了。”
纳兰低着头,但我看得出他在颤抖,“你还记得窗外的那个女鬼吗?被人吊死在窗外的那个?”
“白洁?”我尖叫了起来,“是她吗?”
“是她,是她”纳兰哽咽起来,“我看到了,她没有指甲…”
纳兰的五官皱成一团,我都不知道说什么安慰他才好,只是轻轻地拍着他的肩。
“自从知道白洁的事以后,我就开始恨她了,但我当时不能和她翻脸,否则我的计划就全完了。我表面上对她一如既往,暗地里对她更戒备了,我暗地里藏了一笔钱,偷偷地和海外建立了联系。而她呢?因为白洁的事对我有愧于心,看到我对她既往不咎,对我心存感激,对我更好了。她在H市大肆掠夺,把H市几乎挖空了,把大笔大笔的钱拿给我。H市里的人没有不骂她的。四人帮倒台后,她自知罪责难逃,与我商量对策,我故意装出一副深情款款的样子,说我那么爱她,怎么会让她被人抓起来呢?我会去向公安承认一切罪行的,我当时装得太像了,她被我迷惑了。她想了一个晚上,对我说,她的罪行无人不知,不可能躲得过去,而已经很少人知道我这个‘司令’了,如果我出去自首,那么我们俩一个也保不住。不如她去自首,由我在外面设法营救她!当时她还有几个老情人身居要职,她自信自己不会被判处死刑的。我当时装出一副痛哭流涕的样子,‘勉强’答应了她,她自首之后,我暗中把她文革时的所有罪证都匿名报了上去,这样,她的老情人们想救她也不可能了,她被判了死刑,缓期两年。我怕她情急之下,将我抖了出来。装出一副悲痛欲绝的样子去看她,发誓要和她同生共死,谁知,她反过来安慰我,说只要她还没死,就决不会放弃!她当时一副咬牙切齿的凶狠样子,看得我也暗自心惊。她说她不会死的,我问为什么,她说她自有办法——想让她死?那是做梦!我临走的时候,她说…德康,我会出来的,你要等我呀!”
我听得一阵毛骨悚然,“纳兰!”
纳兰没有理我,“我从监狱里出来以后,把绝大部分财富都卷走了,只有一小部分还留在‘兰陵花园’,因为时间太急而没有带。我去了美国,一年以后,陈四给我打电话,说水莲花死了,自杀在监狱里,他还找人去看了她的尸体。不知为什么,我总也忘不了她最后对我说的那句话,每当夜深人静的时候,那句话就浮现在我的脑海里,使我彻夜难眠,她说——‘德康,我会出来的,你要等我呀’!”
“人老了以后,就爱回忆起以前的事,我和她在一起的那段日子里真是快乐啊!什么事她都不让我操心,把一切都打理得井井有条,每天给我做各种各样好吃的东西,讲好玩的事逗我开心,她说话可有意思了……”我突然发现纳兰突然之间老了许多,他像一个垂暮的老人一样,絮絮叨叨地讲着陪伴了他一辈子,刚刚离他而去的老伴一样。
“我到了美国以后,改名换姓,做了整容手术,自以为这下谁也认不出我了。靠着我的能力和那笔财富,在那面独自打拼了十多年,拥有了我想要的一切,金钱、地位、美女……开始我很得意,我过得多么风光啊!可是后来我慢慢地感到悲哀了:我身边竟然没有一个亲人!我生性多疑,从不相信任何人。我身边的女人也没有一个真正爱我的,她们所看中的,不过是我的钱罢了!于是我开始思念家乡,思念H市的一草一木,尤其是我家门前的那条小河,更重要的是,我常常听见小卓在呼唤我:她说——德康,我会出来的,你要等我呀!德康,我会出来的,你要等我呀!我开始强烈地想念她,想起她对我的好来,我对自己说:我要回家!我要回家!哪怕是被人认出来,被判了死刑,我也想要回家!”
“在经历了一番激烈的思想斗争之后,我回来了。十三之后的H市已物是人非,不但没人认出我来,他们几乎连十三年前一个名叫水莲花的呼风唤雨的女人也忘了,小卓的墓上早已青草凄凄。改革开放了,所有的人都在忙着挣钱。我回来的那年也已经三十九了,该得到的东西也已经得到了。我想,好吧,那么就让我为家乡做点贡献吧。我想,中国当时最缺的不是钱,而是知识,我就到你们的大学里去投资,就这样,我遇到了你。”
“使我万万没有想到的是,水莲花虽然死了,但是她的阴魂并没有散去,他的那些旧情人——钟沛、张医生之类的也找上门来复仇了。可能他们早就认出我来了,知道我的厉害,迟迟不敢向我下手,就乘我不在的时候向你下手了,这就是事情的全部经过。现在你知道了吧?你所经历的一切其实是一场精心策划的复仇,钟沛是个痴情的种子,即使水莲花打断他的脚,他还是那么疯狂地爱着她,他一直在暗中关注着我,对我陷害水莲花的事一清二楚,却苦于没有证据告发我。很可能我一回国的时候他就认出我来了,只是他惮于我的厉害,不敢向我下手,苦心积虑地找机会罢了。而张医生之流的不过是因为从前被我打败过,而现在又觊觎我的财产,和钟沛联起手来整我。这一切其实是他们在报复,哪里是什么商战?你所经历的苦难,不是由你引起的,而是全部都来源于我。现在你知道真相了,你恨不恨我?”纳兰说完,面色轻松了不少,好像多少有点解脱了一样。
“纳兰,”我“忽”地站起来,严肃地走到他面前,“我没想到,你以前竟是这样的人!”
纳兰低下头,不敢看我的眼睛,我拉起他的手,蹲下身,换了一种轻松愉快的口气,“不过,无论如何,我都是爱着你的。”
“什么?”他的身体抖了一下,抬起头来看着我的眼睛,“你说得是真的?”
“你以前做过的事,和我有什么关系?你曾经爱过水莲花,她也爱过你,那又关我什么事?我只知道:遇见我以后,你就是纳兰,而不是什么端木德康!你是那个帅气、文雅、有爱心、对人和蔼的纳兰!你把我从一个自卑自闭的小猫变成了今天的我!你对我那么好,永远关心我,爱护我!我怎么会因为从前的事而不爱你呢?你在别人的眼中是混世魔王也好,是大恶人也好,你永远都是我的丈夫,是我最爱的人!”
纳兰紧紧地抱住了我,他浑身颤抖着,在我耳边喃喃细语,“小猫,你真好,小猫……”我被他抱得几乎窒息了,也没有挣脱。
“这回,你的‘深情’不是假装的了吧?”我调皮地一笑。
“小猫,你真的长大了,”纳兰有几分欣慰,又有几分辛酸地感概:“你真正地成熟了,不再是过去的那个小奶猫了!”
我刚要反驳他,纳兰看了看表,“都六点半了,接我们的车也快到了,我先下山去看一看,你在这等我!”
纳兰走下山,望着他的背影,我心潮起伏:纳兰说得对,我长大了!我不再害怕,徐大爷之流的那些阴险卑鄙的小伎俩再也不能吓倒我了!我再也不是过去那个总是向困难低头,总是哭哭啼啼的小猫了!
一阵寒风吹来,我打了个寒颤,才想起应该活动一下被冻僵的身体,尤其是我的脚,怎么冻得那么厉害?几乎失去知觉了!我低下头一看:血!一条血汇成的“小河”弯延曲折地向我沿伸过来,我顺着血迹望去:被纳兰打断了手脚的徐大爷,身体不断上下起伏着,像一只软软的毛毛虫一样向我蠕动过来!
我第一个反应就是惊叫,然后夺门而逃,这时我突然想起了纳兰说过的话:“我已经向他开了四枪,最起码有三枪射中了他,他即使没死,也作不了什么怪了……”
一个念头从我的脑子里冒出来:我不能逃走!徐大爷现在只怕是浑的力气都耗尽了,他过来的目的只是为了吓我罢了,我不能让他得逞!想到这样,我定了定神,抑止住心中的恶心,朝他骂了一句:“你怎么还没死呢?”我还壮起胆子,朝他的身上踢了一脚,他的身体软软的,我的头皮一阵发麻。
谁知他好像根本没有理会我说什么似的,他的眼睛里有一种胜利似的狂喜,似乎一件伟大的工程马上就要竣工了一样,他喘息了半天,才吐出一句完整的话:“你们……以为小卓死了吗?你们高兴得太早了……”说完就不动了。
他这是什么意思?他是说水莲花还没死?我背上一寒,打了一个哆嗦,不会的,一定是徐大爷看到他们大势己去,在故意吓唬我呢!
我正在发愣,听见外面有一人正喊我,我探出头去,原来是纳兰,他一边向我跑来,一边喊:“小猫,你没事吧?”
我也向他喊:“没事,啊…”徐大爷突然从后面打拽住我的脚,我吓得叫了起来,纳兰转眼就跑到了我眼前,他掏出枪,打死了徐大爷。徐大爷的身体翻转过去,他的眼睛睁得大大的,脸上露出了一种胜利的微笑,一只移动电话从他的衣袋里掉了出来。
纳兰死死地盯着那个电话,足足有五秒钟,“糟了!”他说。
“怎么了?”
纳兰没有回答我的话,拉起我的手,“我们从后山翻过去!”
我们跑出山洞,向后山跑去,后山因为少人来,积雪没过了我们的膝盖,想要从里面抽出脚都很费劲,我们艰难地跑着,纳兰先翻上洞顶,突然不动了,愣在那里。
“纳兰,”我在下面大喊,“把我也拉上去呀!”
纳兰把我拉了上去,我也愣住了:在阳光的照射下,莹白的积雪放射出耀眼的光芒,上面被人用血写了四个大字:纳兰杀人!
纳兰突然推了我一把:“小猫,你快跑,打个出租车,快点去机场!越快越好!”
“为什么?”我紧紧抱住他,“你说过你永远爱我的,为什么让我一个人走?”
“傻姑娘,”他有点无奈地说,“你还没看出来吗?钟沛看自己大势己去,就想和咱们同归于尽,他早谋划好了:先用移动电话报了警,再诱使我杀了他!公安恐怕很快就要过来了。就算我跑到机场,也会被他们抓到的,我跑不了了!”
“纳兰!”我倒在他怀里,失声痛哭,“你不走,我也不走了,我不去澳洲了,我要在中国陪着你!”
“傻丫头,”纳兰抬起我的脸,“你可不能做傻事,他们在H市的力量到底有多大,我现在也说不清楚,万一我要是被抓进去了,而你又落到他们的手里,那可怎么得了啊?要是公安见到你,会把你带回去调查的,那样你就跑不成了,你必须到澳洲去,回到你父母身边!”
“不,”我哽咽着说,“纳兰,我不能抛下你!”
纳兰哈哈大笑了起来,“丫头,凭我的本事,公安能关得住我吗?当年水莲花那么厉害的人物都被我涮了,他们又能拿我怎么样呢?我早晚还是会跑出来的!我们为什么不学学水莲花的那股劲呢?——只要我还没死,就决不会放弃!听话,乖乖地跑到机场去,赶快去澳洲,我向你保证:我一定会去澳洲见你,两年以后,在澳洲的机场上接我!”
“真的?”我抬起头。
“一言为定!”纳兰伸出小手指。
“一言为定!”我也伸出小手指。
纳兰突然抱住我,热烈地吻起我来,我也同样热烈地回应着,远处隐隐传来警车的鸣叫声。
纳兰突然狠狠地推开我,把我推到雪地里,“你快去机场,越快越好!”
“纳兰”
纳兰的头也不回,向山下跑去,“快跑!我去开车引开他们!”
警车的声音越来越大了,我站在山顶上远远地看着,纳兰钻进山脚下一个黑色的轿车里,轿车开动了,绝尘而去。一辆警车从山的拐角处开了过来,向纳兰车的方向追了过去。
纳兰,纳兰,你一定要想办法,你一定要跑出来呀。你别忘了我们的两年之约呀!我擦干眼泪,我已经不是从前的那个小猫了!我已经变得成熟坚强起来,我不会再哭泣,也不会再抱怨,我会用我自己的双手,来和命运抗争!我一定要跑到澳洲去!两年以后,我会在澳洲的机场上迎接纳兰!
我向山下跑去,跑、跑、跑……我的脑子里乱乱的,什么都有。一会是纳兰说的话,一会是小鱼说的话,最后渐渐汇成了一句话:“你们……以为小卓死了吗?你们高兴得太早了……”
不、不、不!我干嘛要去想这些?我的头上和身上全是汗,我掏了掏口袋 ,有几片圆圆的东西,原来是张医生给我开的药。我突然想起了张医生的话,“有一种药,能使人暂时停止呼吸、心跳,看起来就像死了一样,不是这方面的专家,根本查不出来。等过了一段时间,再辅以一定的药物,人就会恢复过来。国外好多罪大恶极的人就是利用这个方法逍遥法外,继续为非作歹。”
我想这些干什么?我要跑,我跑出去,我要凭借着自己的力量战胜困难!我不要去想这些!
终于跑到了公路上,我几乎瘫倒了,远远的开过来了一辆红色的出租车,开车的是个女司机,戴着一个厚厚的围巾。
“我要去机场!”我说。
她一声不响地开起车来。
我沉浸在一种紧张与激动的情绪里,满脑子都是两年后我和纳兰在澳洲机场的重逢……渐渐地我发现这好像不是通向机场的路,而是通向……“兰陵花园”。我转头去看那个女司机,似乎有一股风从她脸上吹过来,我眯起了眼睛,看不清她的外貌。我隐约地觉得,这个女人我以前好像在哪里见过。
“你是谁?”我问。
“哦,”她说,“我叫孟卓。”
我们都不再说话,风越来越大,车开得也越来越快,阳光突然黯淡了下去,一朵浓黑的乌云向车顶上压下来,压下来 ……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