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从一个城市走到另一个城市,从一个十年走到另一个十年,他用一生的时间来逃避一个梦魇般的女人——水莲花。本来,他走了,一切都应该结束了。谁知,我会继续他的噩梦呢?
一、
那个冬天温暖而润泽,空气中仿佛充盈着阳光的气泡,空气凛冽而清新,我贪婪的呼吸着,站在门前的石阶上等小鱼。小鱼是我最好的朋友,甚至可以说是我的支柱。我的父母饱受了十年的非人折磨,不愿再呆在这片令他们伤心的土地上,在我16岁的那年双双移民澳洲,而我舍不得抚养我长大的姑姑,无奈父母只好把我留在了中国。在姑父姑姑相继去世,表姐远嫁异乡之后,小鱼就成了我的唯一依傍,直到我嫁给了纳兰。
而今,小鱼也要出嫁了。对方是我们共同的校友——成文。一年前,当我披上婚纱时为我祝福的那个女孩子,如今也要披上婚纱了。想到一起度过的童年,一起度过的校园时代,我虽感到甜蜜,但也不免丝丝的怅惘。
小鱼来了!远远的我便看到了她跳跃的步伐。她穿了一件黑色的羽绒服,但一点也不能掩盖她那娇俏的身材。她黑黑的皮肤,高高的额头,黑亮的眼睛,小巧的口鼻,头发束扎在帽子里,额前留了几根刘海儿。第一次见到我俩的人很难想象,高挑的我竟需要这个小我一截的女孩子来照顾呢。
小鱼走了过来,“小猫”她攥着我的手,“陪我去看我的新家吧。”
“新家!”我的心一阵狂跳,喉咙发紧。小鱼与成文都自幼贫苦,要结婚的话根本无力置办一个“家”,而且,自尊心极强的成文不肯接受我和纳兰任何变相的“施舍”。那天早上,小鱼兴冲冲的跑来,“小猫,我找到家了!找到家了!”我细问原由。原来,他俩在市郊找了一套老房,虽然旧些,但面积很大,价钱也低廉。她兴奋的嚷着“比你和纳兰的‘香山别墅’还大那!还是欧式的建筑呢,还有大院!我要种好多花,还要建一个池塘,里面养好多鱼!”
他的兴奋感染了我。我们不停地笑着叫着,我顺手接过了她手中的地图,她热心的用手指着,“就是这儿!”
恍然间像有一个炸雷在头上奔过,我的心“咯噔”一下,手脚冰冷,小鱼赫然指着一个十字架!或许不过是偶然的巧合?在这杂芜无章,交错纠缠的交通图上,有一个整整当当,横平竖直的白色十字架!我的心中陡然升起一股寒意,一种不详的感觉在脑中划过。
小鱼看出了我的异样,关切的问我,我怕给她的生活带来阴影,轻描淡写的遮掩过去了。今天,小鱼要约我去她的新家了。其实,这也是她的第一次,以往都是成文和朋友一起去收拾房子,小鱼也没机会见它的庐山真面目呢!
我和小鱼上了104路车。这车很破,乘客也寥寥。因为是冬天,车窗是紧闭的,到处都是尘土、汽油与烟的气味。我头晕得厉害,靠在她的肩上。在汽车的颠簸中,我不停的做梦,梦里闪烁着白色的十字架。
“兰陵花园到了!”我一惊,醒了。冷冷的空气从脖颈间灌了进来。车上只剩我和小鱼两个乘客了。我推醒了还在熟睡的小鱼,在售票员木然的注视下下了车。
“车上的人都和僵尸似的!”小鱼伸展着肢体。借此驱赶寒冷。
我顾不上附和她的牢骚,打量着四周。天已经快黑了!远处是淡黑的起伏的连山,四周是荒芜的草地,虽已初冬,那些枯草还是高昂着头,展示着它们疯狂的生命力。几棵小树无力地垂首大地,几个巨大的像烟囱似的东西隐没在草间,这里以前似乎是家工厂。但现在,这里看不到一点烟火,一户人家,真的像一片墓地!我抬眼望望前方,汽车已绝尘而去!
“怎么办?”我拉着小鱼喊, “我们被抛到这里了呀?怎么找你的新家呢?”
小鱼抬起头,她的眼睛在黑夜里闪着光,像着了魔一样兴奋,似乎丝毫没有意识到我们处在危险的境地,“放心吧,会有人来接咱们的。”
“谁?是成文吗?”
“他今晚加班,是我们的‘管家’呀,就是看那房子的人。”小鱼得意的说,仿佛向我揭开了一个设置精美的悬念。
我没心思去理会她的兴奋,屏住了呼吸,瞪大了眼睛,恐怕荒草间会窜出一个鬼魅来,“可是……他在哪呢?”
“你找我吗?”一个苍老的声音从耳后传来,吓得我跳了起来,“啊——”的一声向前冲了出去,小鱼在后面追着我,把我拉住了。我的心脏还在狂跳不止,全身虚脱了一样冒着冷汗,双腿软的几乎站不住。
小鱼拍着我的背,极力地安抚我,一边嘟囔着,“这个徐大爷也真是!什么时候站在人家身后也不说一声,吓死人了!”
我只觉得头晕目眩,满眼金星,一边挥手擦去额上的汗珠,一边稳定心神,打量着那个神出鬼没的徐大爷,他身材很高,左脚比右脚明显短了很多,所以肩膀看起来有些倾斜,穿着一件过了时的军大衣,头发在风中拂动,月光把他倾斜的身影绘在地面上,看起来很怪异。
小鱼拉着我向那个怪物走去,我心中极不情愿,但此时毫无办法,只得紧紧靠着她。我扭着脸,拖着无力的双腿,耳边传来小鱼笑吟吟的自我介绍,“你是徐大爷吧?我叫小鱼,是成文的朋友,你刚才把我的朋友吓坏了,她胆子好小的,呵呵……”
我听到“嗯”的一声,虽有些苍老,却不那么难听,多少有点人情味。我把头转过来,慢慢移到他脸上,天啊!这是怎样一张脸啊?那么苍老,仿佛没有一丝肉,布满皱纹与伤痕的皮肤紧裹在颧骨上,两腮瘪下去,像脸上有两个深洞。左眼布满了血丝,像铺了一张红色的蛛网。右眼像受过什么伤,眉毛上有一个蜈蚣似的疤痕,眼珠翻下去,白色的眼仁几乎全露出来了,令人触目惊心。所幸的是,他的头高傲的昂着,对我们不屑一顾,仿佛他是个云间的圣者,而我们不过是他脚下的草芥。他足有1。85,苍老不能摧毁他的体魄,他的肩那么宽,腰板比年轻人还直呢。
我看着小鱼,她朝我吐了吐舌头,经过刚才的惊吓,我们对这位徐大爷的丑怪已经有些不以为奇了。
“大爷,”小鱼还是那么兴致勃勃,“房子在哪呢?”
“哼,”他伸手一指,在东边的丛林中隐藏着一栋房子,像一头巨兽伏在那里伺机出动,我似乎还能看得见它那尖尖的角呢。我踮着脚看了看,没有一丝光亮,心头一凛,拉住小鱼说,“我们走吧,明天再来。”
“没事的,”小鱼附在我耳边轻声说,“成文和我说过,这里的看门人好丑,不过心肠挺好,好像在文革里遭过罪。”
我偷窥了他一眼,他木然地望着远方,对我们的私语不予理会,似乎是个淡泊的人。我想起在文革中受难的父母,对这个丑怪的老人有了些同情。何况,他端正的口鼻,笔挺的风度,年轻时是说不定是一个翩翩浊世佳公子呢。
“你们到底走不走?”那个老人不耐烦,低声咆哮起来,我惊异的发现,他说话非常标准,而且吐字清晰,声音浑厚,简直像个播音员。
“走,走。”小鱼一边赔笑,一边拉起我走向那座房子,“拜托,你就将就一下吧。在H市,找不到更便宜的房子了。”
我们在荒芜的草丛中走了大约十几分钟,看到了一圈铁栅栏内的黑色建筑。它其实是一座三层的欧式小楼,有好多个错落有致、高矮不一的尖顶,第三层只有一个小小的阁楼,上面是一个最尖最细的尖顶,窗子外面有许多白色的护栏和欧式的圆柱,看得出以前一定很漂亮,不过可能在战争中被损坏过,即使在黑夜里,也能看出它被修补过的痕迹。在H市,这样的欧式建筑其实是很多的。
“怎么……没有灯啊?”一直兴奋的小鱼终于发现了一点问题。
“今晚停电。”徐大爷面无表情地说。
我惊惧地望着那些毫无光亮的窗口,它们像一个个黑洞洞的眼睛一样望着我们,天知道这些眼睛后面藏着什么。突然,二楼左侧的第三个窗口有光一瞬而过,像有人端着蜡烛匆匆走过。
我大叫起来,“有人,有人。”
徐大爷突然暴怒起来,“有什么人?我啊在这看了20年,进来人还能不知道?”
我不敢做声了,但我知道,蜡烛不会自己从窗走过。
“进去吧。”徐大爷打开了门,传出一股腐木与灰尘混合的气味。
我和小鱼互相望了一眼,只好同时向门内迈了一步,谁知徐大爷在我们背上用力推了一下,我们悴不及防,栽进门内。
徐大爷猛然关上了门,我们能听到他在外面抽动铁索的声音。小鱼扑了上去,用力拍打着门,“徐大爷,徐大爷,你在干什么?”
“怕人进来害你们,放心吧,明早7点放你出去。”他的语气很不耐烦。
我们拼命敲打着门,可回答我们的是他渐渐远去的脚步声。
“他妈的,死老头,糟老头。”小鱼踹了几脚,我拉住她,“听,听,有声音。”
我们颤抖着抱在一起,瞪大了眼睛,四周是浓重的漆黑,空气里回荡着小鱼踢门的声音。
“ 没有声音啊!”小鱼的声音有些颤抖。
可我明明听到一个穿高跟鞋的女人上楼的声音,还听到了她衣裙摩擦时发出的声音。
等我们的眼睛适应了黑暗,我发现这座小楼的结构真是再复杂不过了。我们所处的是一条窄窄的走廊,曲曲折折的不知有多少个弯,每个拐弯处都有一个欧式的圆柱。脚下铺着厚厚的地毯,看得出已经很旧了,散发一股腐烂发霉的气息,每走一步都扬起一股呛人的灰尘。小鱼拉着我在走廊里转了一圈。一共是7个门,一楼大概有7个房间,两侧是通向二楼的楼梯。小鱼拉着我,摸索着推门,可那些门竟巍然不动。
“见鬼!这么冷,总不能让我们在走廊里过夜吧。”小鱼抱怨了一句。
我们默默的在楼梯下站着,小鱼做了个上的姿势。其实我知道,上面已不属他们的租赁范围了,而且,我想起了那一瞬而过的烛光,还有那个女人的高跟鞋声。
我们相拥着上了楼梯,这里整洁的出乎我们的意料,似乎还有一股淡淡的香水味。我总觉得,黑暗中有什么在窥视着我们,*侵扰着我们。
每一个声响都撕裂着我的心。我们推了推第一个门,是锁着的。我们拖者沉重的双腿去开第二个门,可里面只有一些杂乱的木具,一些奇形怪状的木板七竖八地摆放在里面,根本不能住人。
“成文是怎么搞的?”小鱼暴怒起来,我忙掩住她的嘴,“好了,好了,再看看别的房间吧。”
出乎我们的意料,第三个房间不大,但有一个明亮的大窗,还有一张大床,上面堆着被子,此外便只有空地了。
这间屋子是不能藏人的!我和小鱼相视而笑,有了一种安全而舒适的感觉,而且,经过刚才的惊吓与劳累,我们都有困意了。
小鱼把门反锁上了。幸运的是,她竟在衣兜里摸出了一支电棒。我们仔细察看了这间屋子,光滑的大理石地板纤尘不染,双人床上铺着一层塑料布,像是防灰用的。窗上挂着红色的落地窗帘,窗台上还放着几根红色的蜡烛。
“哦。”我揶揄小鱼说,“原来这是洞房啊。”
“明明是一楼的嘛……”小鱼虽嘴上说,但显然是默认了我的话。
一分钟后,小鱼已经进入梦乡了,我睡在她的身边,朦胧中想着,刚才有烛光晃过的不就是这个房间么?恍惚中,我看到一个少女向我走来,看不清他的身体,只能看到她的一只手,在月光下闪着冷冷的荧光,这是一只近乎完美的手,尤其是她的指甲,那么饱满,圆润……我正迷迷糊糊的想着,那只手猛然向我床头一指,我一惊,出了一身冷汗,原来南柯一梦。
我起身推了推小鱼,她只翻了个身又睡了。我摸出了电棒,向床头照去,床头的小阁子里竟有个小小的匣子。我把它捧在手掌上,这是一个米黄色的木匣子,只有巴掌大小,却很重,表面雕刻着精美的花纹。我把匣子打开,顿时吃了一惊,里面竟是一泓清水,水面飘着一朵半透明的莲花!那水在月光的照耀下,呈现一种奇异的幽蓝色。我轻轻晃动匣子,水面上轻起涟漪,莲花也轻轻荡漾,那种粼粼的波光竟映到我脸上,我心底升起一种十分神圣的感觉,仿佛自己就躺在那朵莲花上,我不由自主的随着它晃动,晃动……
小鱼可能被我惊醒了,揉着惺忪的睡眼问我,“你在做什么?”
我兴奋的把匣子递到她面前,她张着嘴,足足有一分钟,猛然一抬手,打翻了匣子。
我被惊呆了,“你在做什么?”
她像见了鬼似的向后退,恐怕沾到匣子,口中不停叫着,“水莲花,水莲花!”
我怔怔的,“水莲花是什么?”
小鱼颤抖着,“那朵花……是用女人的指甲做的,水莲花把她们的指甲掰下来,做成花……”
那朵莲花静静地绽放在月光下,透明的莲瓣闪烁着清冽纯净的光泽。大概是在水中存放的太久的缘故吧,瓣端微有白色粉末状的裂痕。谁能想到,这如同宗教圣坛上饰物般美好圣洁的东西,竟然是用人甲做的呢?而且用了那么残忍的方式——把人的指甲活活掰下来。望着那朵莲花,我好像看见上面有无数呈烟雾状的少女的手在盘旋缠绕,好像听见了那些少女的惨叫与哀告,我感到一阵恶心,把头转了过去。
“水莲花……水莲花……”小鱼爬过来,紧紧的抱着我,眼睛却还盯着那朵妖异的莲花。
“你怎么认识这东西的?”我的眼睛盯着窗外,月亮又大又圆,完美得近乎诡异,仿佛一个女人苍白的脸,瞪圆了眼睛要窥探我们的隐秘。
小鱼的手轻轻抚着我的头发,“你从小就有福气,长在深宅大院里,自然什么都不知道。在H市,只要文革里过来的人,哪个不知道水莲花呀?”
小鱼说的没错。文革初期,自感“罪孽深重”的父母把我送到姑姑家,谎称我是姑姑的二女儿。姑父是个深谙世事的“领导”,为求自保与我父母“断绝”了关系。所以,当父母在家中受红卫兵的非人折磨时,少不更事的我却在姑父的保护伞下度过了那段残忍荒诞的岁月。文革于我的记忆近乎空白。只有一个小女孩窥视着门缝,看着那一群群“斗志昂扬”的红卫兵与那些似懂非懂的红色标语。
“水莲花……是谁做的呢?”我低低地问,好像那个残忍的人会从莲花里飘出来。
小鱼用枕巾轻轻一拂,那莲花立刻滚到了地上,在阴暗的角落里全无光泽,倒象一个女人苍白的唇色。
小鱼突然抬起头来,眼中闪着奇异的光泽,轻蔑?钦佩?仇恨?厌恶?……种种复杂的情绪混合在一起,我迷惑了,小鱼,似乎不再是那个单纯的小鱼了。
“那是水莲花做的。”
我惊异的望着她,“水莲花……原来是个人呀?”
小鱼点点头,“是个女人。文革那阵,害人无数,没人不恨她……”但她的眼里看不到仇恨,反而有一种莫名的向往与敬佩。
就在那天夜里,小鱼给我讲了水莲花的故事,那个美丽、毒辣、复杂,让人捉摸不透的女人。然而谁又能想到,我和她会有一世孽缘呢?
“其实我也是听来的,”小鱼说,“她风光那阵,咱们还小呢。”
“她是52年出生的吧,还是53年,谁知道呢?反正文革开始的时候她不过13,14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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