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知秋淡淡一笑,道:“烧死的人很难看,你在发现我画皮的时候,不是已经见著了?”
沈笑松略侧了侧头,笑了起来。“说来也奇,就是今晚,我做梦就梦见了你那个时候的样子。你背对著我,我把你拉过来,就是被活活烧死的模样。就像是那夜里,我发现你容颜早毁,是以画皮来维持容貌之时的模样。不过奇怪的是,我一点也不害怕,我还是直直地对著你的眼睛,只是觉得心痛,酸楚,而并不恐惧。”
叶知秋把自己更深地蜷缩在他怀中。“我几乎不敢回忆,我有过那样的经历。杀人,把人皮活剥下来,然後画成一张美丽的人皮,给自己……”
沈笑松把手覆在他眼上。“不用回忆了。以後你什麽都不用想了。”
叶知秋的脸看起来,有种奇特的美,脆弱得像轻轻一碰便会碎掉。“你见过我从前在寒冰狱的苦楚。”
“记忆犹新。”
“前世,我滞溜人世,杀人画皮,造孽太多。我不想再下地狱,受无尽折磨。”
沈笑松温柔地抚摸他的脸。“别怕。跟我在一起,什麽都不用怕。前世是前世,你在寒冰狱里受苦,我修善一直做到八十余岁,我们都还够了。”
叶知秋涩然而笑道:“是吗?那为什麽到了这一世,我们还是没有个好结局?我们遗世而居,并没有干涉到任何人,而你的族人,却非要来插手,以至於我二人惨死,你化为厉鬼誓杀你族人满门,而我们,最终走到了这一步?”
沈笑松笑道:“这个我可也说不清楚了。也许,还有前世,再前世?也许那冥府的生死薄里,是注定了你我都不得有善终?也许我们在十世之前造的孽,足以让我们永生永世都不得翻身?”
叶知秋笑著,道:“这岂非太不公平?”
沈笑松笑道:“这世上又哪来什麽公平?阳世间,贪官污吏,多如牛毛,冤案错案数之不尽,你我都是生於官宦人家,这些事情难道还见少了?阴世间,就这样莫名其妙地定了你的罪,定了你我永不得善果的罪,我们去问谁?问老天爷,说你对我们不公?”
就这样,我们一起走吧。也许再转生十次,百次,还是一样的悲惨结局。永远重复同样的轮回,相遇,相知,相爱,然後……死亡。
够了。就这样,够了。结束这可悲的轮回。
本来人生也不过就是一柱烧尽的香,谁又分得清起点和终点。倒是轻轻碰一下,香便成了灰。
天上的神佛,他们没有眼睛。即使有,也不会看我们。
所以,让我们自己把握自己的命吧。不能生,还能死。
不求同年同月生,只求同年同月死,呵,这句话说得实在很正确。太对了。
“笑松……我冷……”
沈笑松看著怀里的人。他在发抖,嘴唇发紫,整个人在他怀中颤抖。他更紧地拥住他,细细地吻他。你每次跟我交欢之後,都会难受吗?而今,你自身也已经到了尽头。
比起你来,我惭愧。对你的折磨,永远都是如同细水长流般,一点一滴。画皮如是,此次相逢亦然。画皮,天天看著自己容颜改变,仙子变为厉鬼,冰玉般的肌肤逐渐化成焦炭,如画的五官一天天地分辨不出。画中的每次的欢悦於你却是痛苦的折磨,一点点,把你自身耗尽,却还要一天天地对著我笑,阻止我去发现那个真象。
我虽然也是鬼,但我至少是活得干脆俐落,死时便死了,杀人便痛痛快快杀了,要魂消魄散时也是说来便来,没有那个痛苦的等待的过程,而且……还有你在身边。
“就快不冷了。永远都不会冷了。你不会再去那个寒冰狱。那里不配你,也不配我。”
沈笑松伸手,从散落一旁的衣衫里摸出那对玉琐。叶知秋的眼神微微一定,继而笑了起来。
“你看这玉琐是什麽形状?”
“当然是蝴蝶了,这还用问。”
沈笑松把一片玉琐放在他手中。“我曾经送了你两次,一次前世,一次今生。现在,是第三次。俗话说,事不过三。”
叶知秋没有说话,只是把玉琐握得更紧些。
“我当时喜欢这玉琐,就是喜欢它雕成蝴蝶之形。蝴蝶有翅膀,会飞。我们也可以飞得高高的,很高,到任何人都到不了的地方。”
叶知秋忽然从枕下,取出一条打造成并蒂花之形的玉质细链。沈笑松记得分明,那便是当年相连这对连心琐的并蒂花。
“拴在一起吧。”叶知秋对著他笑,笑得竟有几分天真。“我们以後再也不会分开了。也用不著把这对连心琐,挂到什麽山的顶上去了。再也用不著了。所以这对琐也再也用不著分成两半了。”
连琐,连心之琐。本来就是应该在一起,不分开的。
拴紧了,握在两人的掌心。十指交缠,掌心相对,再不放开。
叶知秋忽然回头。“天亮了。”
沈笑松随著他视线望去,天边已然发白。画里也一样能见到光,日光,月光,星光,一样也不缺。
如果世上真有个桃源,那该多好。没有四季变幻,没有狂风暴雨。只有和煦的风,轻柔的雨,有很多很多的竹,被雨洗过就是碧青碧青的。不,不要梅花,尤其是红色的梅花。那颜色,太像血,红得触目惊心。
就要绿色的竹,或者,还可以有很多柳树,风吹过来的时候,柔软的柳条就拂在脸上,像温柔的亲吻。
下雨的时候,就听得见雨打竹梢的声音,那种声音很美,细细的,密密的,淅淅沥沥的声音。也许,柳树也会停下风中的舞动,来悄悄倾听这音乐。
那里,只有你和我。只有我们两个人。
“你怕吗?”
叶知秋摇头:“跟你在一起,什麽都不怕。”
沈笑松也笑,笑意仿佛要从眼睛里溢出来。“好。”
天边的第一线光很轻,很淡,甚至是温柔的。如花朵般的清自叶知秋玉般的面颊上缓缓晕染开来。愈发灿烂,愈发明,是花朵在将近枯萎时最後绽放的凄。
你的唇,像柔软的花瓣,只是,花瓣没有这样的灼热。是要把自己烧尽的那种热度。
你的黑玉般的瞳仁里,有我。我的眼睛里,也有你。
我们的十指,紧紧相扣,紧紧纠缠。
即使化了烟,化了灰,这灰烬中也该是你中有我,我中有你。
再也不会分开。再也没有分离。
黎明的温柔的薄光笼在我们身上的那一刻,我听到了一种奇怪的声音,像是灵魂都被四分五裂开来。很近,似乎就在身体里。
就像是水晶碎裂时所发出的清脆的响声,如同杜鹃在死前的啼鸣。如同……对,暴雨之前的闪电、雷声之後,那一刹那的天地间的奇特的宁静,仿若是永恒的瞬间的宁静。宁静得让人感觉到温暖,仿佛浸在温暖的水中,浑身都舒展开来,接受这暖洋洋的喜悦,全身心舒展开来去接受的喜悦。
我明白了,这便是永远。
玉壁上的画,渐渐地褪了颜色。浓翠的竹林渐渐地淡去,深浓的碧成了轻浅的青,最终像轻烟般了无痕迹。
画中的人,也渐渐地淡去,那抹轻淡的笑,渐渐地隐在了晶莹的玉壁里。
轰隆隆数声响过,山壁崩塌,碎石乱飞。
烟尘散尽时,露出了一对玉琐。玉质温润,作翩翩蝶形,展翅欲飞,中间并蒂花相连,精巧完整一如最初。
尾声
一个白发白须,仙风道骨的老者,带著一个小童,走在山间,健步如飞。
“师傅,师傅,我们这是要到哪儿去?”
老者回答:“百年之前,你师傅曾经去收过一个厉鬼。却被他幸逃脱,只是镇在那方圆之地,不料不久前我却听说,那郭府之人虽听我之言,迁了他处,又改了姓氏,却仍然未逃过一劫,被那厉鬼所害。”
小童道:“师傅是要去收那厉鬼的?”
老者叹道:“那厉鬼想来已是魂飞魄散,我从前在那附近一座灵山的寺庙里所布下了结界,虽然过了百年,还是一般的有用。记得那里有堵玉壁,里面尚困了一缕魂魄,百年来也不知道如何了。”
小童奇道:“玉壁里一缕魂魄?是怎麽进去的?”
老者摇头,道:“他一头撞死在玉壁上,魂魄就留在了玉壁里。”
小童道:“他为什麽要一头撞死在玉壁上?”
老人用拐杖敲了一下小童的头,道:“你的为什麽太多了!小小年纪,告诉了你,你也不懂,闭嘴,快点赶路!”
来到那寺庙之前,老人唤了几声,却没有回应。小童吸了吸鼻子,道:“师傅,有好难闻的味道。”
师徒二人顺著异味的来源过去,小童“啊”地一声,忙捂了眼睛。原来是一具尸体,已被山中野兽撕咬得只剩了一堆白骨。
老者又走近了几步,用拐杖把一旁的衣服碎片挑起来看了片刻,道:“如果我没猜错,这应该是当年那个少年。他又怎麽会死在这里?难道那厉鬼连他也杀了?”
带著小童穿过正殿,小童点起火折子,老者望著东墙,不由得“啊”地一声。那东墙虽已崩塌,但上面还有部分壁画看得清楚。
小童叫道:“师傅!都是同一张脸!”
老者却在地上拾起一个碎掉的桃木楔子。那尸骨的头骨上,也嵌著一个同样的桃木楔子。
反为所害。这百余张一模一样的脸,看到还有什麽不明白的。
情之一字,最苦。老者摇头,拍拍小童的头道:“好好修道,不要入那尘世的好。”
走到殿後,只见那堵玉壁早已只余碎屑。一对玉琐,静静躺在乱石之中,却是安静得紧。
老者拾起了那对玉琐。想摔碎,却又住了手。手停在半空,想放开,又握住了拳头。
罢了罢了,看你们的命。
亏得这对玉琐,方保得了你们一魂一魄。
小童见老者抛了一只玉琐,那玉琐倏地没入了山石之中,不见痕迹,却携了另一只离去,忙追上问道:“师傅,那只玉琐怎麽不见了?”
老人摊开手掌,看著剩下的那只。
一缕魂,便留在了这灵山深处罢。此山乃仙山,灵物无数,若得机缘巧合,得道成仙也并非不可能之事。
一缕魂,我且助你投胎转世,继续那尘世轮回。
只是,三魂七魄,只余了一魂一魄,再不会有前生记忆。纵使相见,也应不识。
这般,总该是永不相见了罢?
老人拄著杖,带著小童,走远了。
“救人一命哪,胜造七级浮屠。你以後可给我记好了……”
“……是,师父,您每天都在念叨著哩……”
数千年後。
十五月圆,霜华满天。
紫竹林。里面有光。
萧书岚沿著分开竹林的那弯溪流走了进去。越走越深,路越走越宽。
一个青衣男子,坐在水边。眉目如画。容颜如玉。
“你是谁?”
青衣男子微笑。他的眼中,有一层淡淡的雨雾。
“柳听竹。”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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