昔日在天墉城,孤身一人静心清修,只为压制体内煞气,可心中郁结愈深,反而是下山以来,得以结识身边之人,游历山山水水,下皇陵,上仙岛,虽也曾有争执,可并未有过隔阂,这样与人相处数月,不仅自觉心结渐开,连那煞气也似有减缓的迹象,虽然最近一次发作的时日并不在朔月,但百里屠苏并没有感觉到什么不适之处,反而内心愈加宁静,气息也日趋平和。
每一天,每件事,对于百里屠苏来说都弥足珍贵,他都记着,只是从不对别人说起。
所谓不露声色,不是不想,只是不懂如何。
*
若和在天墉城的日子相比,怪事还是有的,而且所有的怪事都发生在那一人身上。百里屠苏皱着眉站在龙绡宫广场中央茫然看着四周,他又想起了方兰生,一想起那家伙就觉得一阵头疼。百里屠苏对他并不了解,也从未见他喜欢过什么东西,如今……
“……”
百里屠苏并摸不清自己对方兰生的想法是什么,本来是有些厌烦的,觉得他聒噪,多事,只是不知从什么时候起,似乎冥冥中有一只手定要将他们缠在一起。夜里晕倒在他门前,抑或是什么梦中迷症,方兰生以前就经常盯着他的后背看,可百里屠苏看回去,那人又立刻躲起来。
为他熬粥,帮他缝衣服,有时冲他发着莫名其妙的脾气,似乎他做了什么天大的对不起他的事一样,有时又会偷偷把粥送到他房间来,尽管事后还是不承认。
百里屠苏的记性是很好的,他记得每一件事,只是不说,所以别人也觉得他根本不知道,或是知道了也不在意,便忘记了。可就算一一记得,他还是理解不了这其间细微的变化,只暗暗觉得方兰生对他,有些重要。
至少比他想象中要重要。
重要到他时不时会想起他,走在路上会稍微留意他是不是安全,听到他说话会听进去,而不是像刚认识时的一概略过。
每天早上起来,也不再急于逃走。
百里屠苏低头看着自己的手心,这只手会在夜里,在百里屠苏不知道的时候将方兰生搂在自己身前,像是有属于它的意志一般。
而当百里屠苏醒来发现一切,他居然对此也不是十分排斥。
方兰生周身有一股香气,像是淡淡的檀香味,宁静安详,只是与他这个人着实不太相符。百里屠苏想着,不自觉摇头。
“我这是在想什么。”
他沿着来路走回去,半路听见从远处隐隐有曲声传来,百里屠苏脚步一停,留心一听,才发觉这音调居然与他梦中仙人琴声有些相似。
他在原地又静听片刻,便转身顺着长梯走上龙绡宫,只是还未走到那奏乐箜篌前,便先看到了站在不远处的龙女绮罗。
*
方兰生一晚上又惊又怕,即使在睡梦中也不得安宁。他醒来时已是很晚了,睡得不好,他头昏昏的,在那贝壳圆床上坐起来,方兰生低头看着自己身上大红的缎被,脑袋里还觉得有什么东西在嗡嗡响。
手里握着颗什么东西,方兰生摊开手心一看,是珍珠,他看了半天,才想起昨夜里木头脸用这个做过什么事。这让他羞愤至极,便伸手把那珠子一丢,小珍珠砸在床对面那扇门的门板上,反弹到地面,顺势滚落到不知名的缝隙里去。
这一切发生得极快,方兰生坐在床上呆滞地看着,等他醒过神来,才想起这珍珠不是他的。赶忙从被子里爬出来,随便裹了件衣服,他跑到门跟前,才发现那珠子早已经没影了。
龙女愿意告诉百里屠苏,这曲子出自太古,因为弹奏的仙人千被贬入凡间,谁也不知曲名为何。
百里屠苏向她道谢,独自又在箜篌边驻足良久,打算离开时,在一旁始终看着他的龙女忽然开口。
“这位公子。”
百里屠苏转过头,不明白地看着她。
“煞气纵横,凶戾非常。”
龙女看着他道,“恕绮罗多言,公子何以……遭凶煞缠身?”
百里屠苏大约是已经习惯了被人问及此事,而对方每每问及,也都带着“凶煞”这般近乎判命的词句,仿佛每个人都要提醒他一下,提醒多了,百里屠苏反而也没那么介意了。
“幼时曾遇变故,伤重醒来后已是如此,不记得发生何事,多年来也不知何法可解。”百里屠苏如实说道。
龙女告诉他,若要不为煞气所蚀,心念切不可大喜大悲、大起大落。
百里屠苏喃喃念着这句话,顺着龙绡宫的长梯向下走,走到客栈门口,他忽然想起自己似乎是忘了什么事。
数数身上银子铜板,还不到五十两,从中发现一张布帛,打开看来原是江都银号的飞票,似乎是某次侠义榜所得,上标银两二百两。
这是地上的飞票,海里又如何能用。百里屠苏轻轻摇摇头,伸手将那布帛收入怀中。少年的冲动到底还被他清醒的意识打压下去。百里屠苏一个穷苦小子,自从走上江湖,金钱于他虽不是问题,可他也还没见识过一千两到底有多少。
为了一颗珍珠一掷千金,这想法有些冲动了。百里屠苏这般想着,他推开客栈的门,刚迈步走进去,抬头就见一个矮矮的身影站在掌柜的面前着急地说着什么。
“一……一千五百两……”方兰生脸色发白,连声音都发虚,他抓着自己头发,拼命想要解释,“我……我现在没钱,我家里有钱……!可……可那也不是我的钱……就算是我的……我也没办法给你……”
老板娘看上去很生气,她一叉腰,“客官,您啰嗦什么,东西丢了要赔,您说再多也没用,我还心疼呢。”
若放在平日里,方兰生定要气愤地骂对方是奸商,一颗破珠子也要一千五百两,可如今他头昏昏沉沉,腿还发软,本来就不甚清醒,那老板娘上来呵斥他几句“陆上人没见识”让他这颗本来就被龙绡宫豪奢的客栈房间弄得心有余悸的心顿时没了底气。
说着连他自己都不知道是什么的话,方兰生额头上都是冷汗,他一只手撑在柜台上,喘息声不断加重,赌气似地转身要扶着楼梯把手往楼上走,“我……再找……定能找到……!”
百里屠苏在门口沉默地看着,当客栈老板的目光落在他身上,那人愣了一下,随即一笑。
“客官,珍珠涨价了,一千五百两。”
风晴雪站在走廊上,看见远远一个蓝色的身影拖着脚步上楼,转身撞开‘房间的门钻进去。
“兰生?”她眨了眨眼,刚想过去,房间的门却被人从里面猛地关上。
将地毯拉开,将椅子拖到一边,将竹帘都缠到空阁顶端,方兰生趴在地板上瞪着眼睛摸索,他时不时揉揉眼睛,然后皱着眉继续找,百里屠苏就站在门缝外看着,看了会儿,他转身便走了。
方兰生找了一整天也没找到,他身上本就没带多少银子,只有一块玉佩,可这是随他长大的东西,又怎么能动。
大不了……去借……去赚……他方兰生还不至于欠钱不还……!
可转念一想,能去跟谁借?
去赚,又能去哪儿赚?
大家都要去陪木头脸去仙岛,哪有功夫耽搁在这儿,可他又摊上这事……
都怪那木头脸,睡觉动什么不好,偏动那个!一定、一定是沾染了他的晦气!
方兰生气恼地抱着脑袋。
还是怪自己……干嘛把它拿出来……干嘛拿出来……
他心情沉重地这般度过了一天,一天都闷闷不乐,红玉和襄铃她们问他,他嫌丢人,也嘴硬不说,中途也没看到木头脸人影,方兰生吃过了饭又把自己闷在屋子里找那珠子,一直到深夜里,他还是没找到。
闭着眼睛躺在床上,方兰生这一天都荒废在找东西上,他在昏昏沉沉中觉得自己大概要和大家道别了,这老板肯定不放他走,真烦。
这也烦,那也烦。
不就一千两吗……从来未自己挣过一分钱的方小少爷在半梦半醒间呢喃,本少爷一定能赚够的……就是……不能陪木头脸了……等自己赚够钱……他们肯定都从仙岛回来了……
*
不知红玉她们若是知道了方兰生的这心思,会不会笑他蠢笨。明明几个人一合计就能有办法,他非要自个儿苦恼一天在那想些乱七八糟的东西。
可方兰生不这么想,他还觉得自己很有男子汉的担当。木头脸走进他屋子的时候很晚,身上有股尘土的味道,方兰生被他从被窝里拖出来,转身就被压着滚到床下去了。
后脑勺猛地砸在地面上,方兰生吃痛地哼哼一声,他皱着的眉头映照在百里屠苏一双红眸里,明显而突兀。
一手小心地托着他的脑后,一手向下扯他的衣服。百里屠苏低头吻着这连眼睛都睁不开的家伙,看着他头枕着自己的手,身体被自己一下下进入,随着用力越来越大,方兰生那闭着的眼睛终于睁了开。
他意识还不是很清醒,大概和前一天的心情低落有关,木头脸似乎能感受到他的低落,一边在他体内抽送,一边轻轻去吻他的额头,方兰生也不躲,可能是还没缓过劲来,他乖乖躺在百里屠苏身下被他吻着,身体被顶得一上一下,也只用手指攥住木头脸的衣角,看上去听话极了。
他终于安稳地睡过去,到第二日中午才醒过来。慢腾腾穿衣服,洗了脸,方兰生像是赴刑场一样从楼梯上走下来。
晴雪她们已经在楼下等候多时了。
“兰生来了!”
“呆瓜,快走,又睡这么晚,比襄铃还晚……”
两位姑娘说着,就从身边拿起武器站起来要走,方兰生伤心地耷拉下眼角,刚要伸手让她们留步,说句道别词什么的,忽然客栈老板从楼下看见他,喜滋滋地快步迎上来。
“这位客官,陆上要是想要我们的珍珠,可千万要再来!”
方兰生被她扯着袖子从楼梯上拉下来,他惊慌失措地后退一步,“干、干什么这样拉拉扯扯的!”
尹千殇夜里在外面喝得尽兴,早上回到客栈,一进门就看见一个高个子站在客栈老板面前的柜台旁,沉默着看着老板在算什么。
柜台上一块摊开的布,上面哗啦啦堆了一堆奇诡的珍玩,尹千殇揉揉鼻子走过去。
“客官,”客栈老板佯装皱着眉头说,“你这些玩意儿,怎么算也不够一千五百两。”
百里屠苏微微皱眉,似乎有些愠怒,他摊开手,“之前分明是一千两……”
客栈老板摇摇头,刚想说话,忽然惊见一肩上扛着大砍刀的汉子从百里屠苏身后朝自己走过来。
伸手捻起柜台上一只玉雕指虎,尹千殇啧啧两声,“来让我看看,这值一千两的好东西是什么?”
老板有些汗颜,“这位客官又是……”
尹千殇咧嘴一笑:“朋友,大家都是朋友。”
*
“你你你放开!”方兰生对那老板还愤怒着呢,这会儿看他忽然冲自己笑就觉得心里打怵,“我又不会欠你的钱!”
老板笑道:“您不欠我钱,您不欠我钱。”
晴雪和襄铃看不懂,在一旁茫然睁着眼睛,“他们这是……在说什么?”
方兰生也听不懂了,他站在原地,眨了眨眼。
怎么……不欠他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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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那珍珠……
“猴儿,走了。”红玉伸手拉起他的衣袖,扯着他就往外走。方兰生踉跄地被拉出去,回头还看向那客栈老板,“不、不对啊!那珍珠的钱!”
“珍珠的钱有人付过了,客官您慢走——”
方兰生走在龙绡宫的长街上,越想越不对,有人付过了?谁?
这可是一千五百两,谁付得起?
他看了看身边,抬头问红玉:“木、木头脸呢?他去哪儿了……”
晴雪在身后接话:“苏苏陪尹大哥喝酒去了!”
喝酒?
方兰生皱起眉。
那木头脸……他怎么也、怎么也喝酒……?
“不、不是要出发了吗,还喝什么酒啊,他在哪儿喝,我们去找他!”方兰生道,一边朝四周看。
红玉这才松了拽住他的袖子,伸手遥遥一指:“猴儿乱找什么,那不就是酒楼吗。”
酒楼大厅。
“我说恩公,你怎么欠下这么多钱?”尹千殇抓着自己酒壶往里面倒酒。
“……”百里屠苏沉默片刻,黑着脸,看来是不想说。
“这下可倾家荡产了,我是没钱,不然也能帮帮你。”
“……”
“你啊,还是年轻,差点被那奸商坑了,也不敢据理力争——”
“木头脸!!”
话正说着,从门外忽然传来一声喊声,尹千殇回头一看,来人不正是那爱啰嗦的方小公子吗。
那人像个兔子一样窜进来,似乎人心急,连往日里笨拙的双脚都能伶俐起来。方兰生背着小书袋站在酒桌旁边,傻眼一样看着两人酒桌上那张被压在酒壶下面的收据,密密麻麻的字当中,俨然正写着一千两。
一千两……一千五百两……好像差得有点多……不过……
方兰生僵硬地抬起手,指着那张纸,脸一阵红一阵白。
“这是什么,这……这……”
看着木头脸,木头脸沉默着一手撑着额头不看他,转头看臭酒鬼,对方一愣,哈哈一笑。
“恩公的钱,恩公的钱,可不是我的。”
方兰生结结巴巴,“要这么多钱干、干什么……”
“恩公欠了客栈老板的钱,还钱呗,还能干什么?”尹千殇说着话,见方兰生在原地愣了一愣,转身又飞跑出去,这让他不禁奇怪,摇摇头,他喝了口酒,“大清早的,这么激动,劳心伤神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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客栈老板笑嘻嘻地看着方兰生飞奔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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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你收了他一千两!”方兰生一掌拍在柜台上,可把老板吓了一跳。
“是……是……”
方兰生一张脸憋得通红,“谁许你收的!”
“大家……都是……朋友……”老板笑得难看极了。
“谁、谁跟他朋友!”方兰生气极,不再和老板废话,又飞跑上楼梯去了。
“客官……客官?”
这木头脸……他怎么知道的……!
也不跟别人说,自作主张……以为就他有钱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