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老实的人,那就躲在草中陪我们说会话吧,我们现在也有些无聊。”那不知名的女生对古怀桑道:“你扯个话题吧?我们便依这话题作议论。”古怀桑面红耳赤的道:“我的话题哪比得上你们的?你们随便扯个什么话题也高明过我的。”那女生摇头叹道:“我们出的话题多半是柴纹霍夫、托尔斯泰,你只好闭口当哑巴。你不说话只我们两个女生议论不是气闷得狠么?要你出题便是你也可以说的。”又叮嘱一下道:“可也不要太低俗了,张家三哥到什么地方打了什么年货这样的话题只好我们都当哑巴了。”古怀桑听她说得直白,不知不觉的取笑她道:“你毛病到不少。”那女生非但不怒,反而喜道:“女孩子毛病你可要多晓得一些才好。”
古怀桑在心中闪了几个话题,不过也太寒俗了一点,虽不是“张家三哥打年货”,但也逃不出“李家四弟开了个小生计”,再么就是“有条汉子一顿可吃几碗干饭”。抓破了头壳突的想起方才在男生楼顶遇到的事,便一字不差的讲了一遍。方讲完,那无名的女生便轻叫道:“哟,那领头姓曾的定是政治系的曾宝岳,在CC份子中是有些名气的。人又长得秀气,女生中有些偷偷喜欢他的呢。”
古怀桑目瞪口呆的望着她,那女生见吃惊的样子,有些得意的道:“告诉你,可不许外传。我们平日虽不与男生交往,暗里却留意校内的动静。有些什么有名气的男生?谁长得帅气?哪个文采好过旁人都做到心中有数,却不要以为我们只会死啃书本。”
傅莉将手中的画板立到座下的石墩边又用手支着下巴沉思道:“CC份子我们是知道的,然而同情左翼作家的份子却是很少显露。去年这里的CC份子搞过一个清党运动(注:早期国民党内搞过的一次清除异己的举动。),将校内暴露的左翼份子逐走几个,此后再也听不到校内有关左翼同盟份子的消息了。”古怀桑问道:“只是我不大明白那副漫画为什么叫CC派份子那么激动?我知道定是有人在骂他们,却不知道骂的是什么。”那无名女生解释道:“戴箍儿的西洋人是画的德国纳粹份子,他们的标志是一个希奇古怪的符号,佛教上称做万字,只是德国人的标志是与万字相反的。去年纳粹份子在国内搞了个排挤犹太人的运动,这犹太人是德境内的一个少数民族。漫画是将CC派份子排挤左翼作家份子的行为比做德人排挤犹太人。因为CC派份子组织了一个甚为强大的文化协会来顶替左翼作家在文艺界的地位,左翼人士排挤之后文艺大棒便握在CC份子手中了。曾宝岳很是聪明,将代表文艺界的纸卷变作一柄火炬,那意思是说份子并没有握控文艺界,而是做了文艺界的先进。他们亦是反对排犹的,索性将那一边的画画得更甚,以示自己与众不同。”
古怀桑被她一番指点,心中豁然开朗,佩服之余先头对她的不满在心中一扫而空,轻轻拍着巴掌道:“哎呀哎呀,你真是聪明,懂这多的大道理。”傅莉拍着那女生的肩头笑道:“找到听众了,以后可以常常寻他,他是在江北的大东书局,叫做古怀桑。”那女生面上一红,嗔道:“谁找他?长得又不帅气,又不是十分的有学问。”古怀桑此刻心境愉快,竟不知不觉的调笑道:“越是粗陋的东西越是经用;学问么,我正在想考大学校,你一直看着我,过几年便是师弟了。”那女生轻轻啐了他一口说道:“我不该与男生说话的,越说越没了体统。”说罢收拾手上的画板拉着傅莉要走,傅莉俯身拿起自己的画板调笑她道:“失体统怕什么?几时见过你这快活的?”冲古怀桑挤了挤眼眉道:“谢谢你陪我们聊了这半天,此后有机会到想多看见你。”古怀桑见女生们很是开怀,自己也高兴。伸了一只手打个招呼道:“总是有日子的。”那两名女生走出数十步,无名的女生回头笑道:“喂,我叫做施琳,施舍的施,琳琅满目的琳——师弟!”最后两个字叫得又甜又嗲,古怀桑如中了迷香一般双腿一软,扑的一声跪到地上。
过了一会古怀桑这才慢慢坐起,心中将施琳的名字默念了两遍,暗道:“到是个十分开朗的女生,有时虽会发她一些无名的怒火,然而……然而……”然而怎么样,却不好说了,只是在肚里觉得有些甜甜的,他不知道这便是开始了人生的初恋。大凡青春少年动了思恋的心意,总是不好直面表白,或是比常人更加折辱对方,或是反到亲近另一人故作昵态。古怀桑希里糊涂的,有些东西连他自己也弄不大清楚,但男女之间的妙处便在于那种莫名其妙的感觉。嘴上说不出,又不曾有过这种经验,心里却燃着一团明亮的火焰叫自己去做那扑火的飞蛾。
他坐得甚低,身体叫草木掩得严实,若不走近拨开草丛细看谁也不会发现。偏偏旁边的小道上走过几个有些身份的大人物,一个是武汉大学时任校长王星拱,另一人正是武汉市长吴国桢,他不知何时微服出访过来。另两人一人是吴国桢私人秘书,一人是个长袍的老者。几个人走到古怀桑左近时见地处偏僻便停下脚步。那老者与吴国桢道歉道:“这事有些误差,机器开动了,室内的一切亦是惯常未变,还以为是没有成功,翻材料查了许久,又把机器开关了一次做调节,见那图纸上标了个极特殊的零件,却是叫管理的人不受干扰。吓了一条,开门向外仍了一颗螺丝,那螺丝在空中飞了数寸便定在空中,这才知道是成功了。”
吴国桢道:“这事是上面直接派下来的,因武汉大学的师资在国内是最好的,政府拨来的款项也远过其它大学。当今这世界列强并立,谁也怀着一颗做霸王的野心。德人远在欧洲,于中国鞭长莫及,日本人却已经占了东北三省,自九一八事变后又急急的发动凇沪会战(注:也是第一次凇沪会战)。虽有英美各国调停签了凇沪停战协定,然中日关系如冰河日下,万一将来有什么不测,这些新东西便可派上用场。”
王星拱在一边背着手说道:“前数月李四光君来我校讲课,有个题目叫做《东亚恐慌中中国煤铁供给问题》很是切中要害。日人占据东北三省,将国内最大煤田掌控过去。一国工业加速前进,无一日不可缺少煤炭,华北煤田在国内占据百分九十之数,倘若再叫日军占到山东、山西各省,中国工业发展实则上便停止了。当今世界,若要位列强国,缺少工业支持是不行的。国民政府前数年丢失东北三省,有识之士中很有些怨言,搞了这么一个东西亦是希望万不得已的时候可以自卫。”
吴国桢叹息一声道:“各人尽力罢,上面的事只好盼他们振奋。这些时日有些同情左翼作家的份子喊的口号是抵抗日本军队,你们不要被他们迷惑了。内里他们是赤色份子,打着抵抗外辱的招牌行另立政府之实。武大校内有些死硬派的CC份子不似普通的国民党员,叫他们知道有人同情左翼份子怕会搞些阴暗手段排挤。搞的东西千万不要叫他们知道,有人敢为难时便通知给查秘书。”那长袍老者问道:“最近有些青年人在我们身边转来转去,看眉宇之间很有些聪明的手段,怕是CC份子已经注意到我们了。”那查秘书突的开口答道:“那是复兴社特别任务处的份子,你们不用担心,他们是保护你们安全的。”
王星拱愣道:“复兴社是做什么的?怎么一向未听过这个名字?若是一些社会上调派的帮会份子可抵不上CC派的高明手段。”
查秘书答道:“复兴社特务处并非是帮会,它是由政府一个军事委员会密查组改过来的,手段之高明怕是比CC份子更甚。”吴国桢笑道:“这个复兴社特务处的领袖是个叫戴笠的汉子,一向不服CC系,看日后到是能与CC派分庭抗礼的人物。这个内情不可向其他人说起,自己几个知道就好了。”
古怀桑听他们说些甚么东北煤田、帮派份子的,虽不明白内详,却知道是极重大的事。他素来知道一个道理,就是若有这么几个人躲在僻静处说些悄悄话时,最好不要叫他们发现,因此坐在草里一动不敢动。
吴国桢又道:“有些记者知道我来这里求教,请郜先生安排一个比较有说服力的文章去与报界交代一下。”那老者道:“论及写文章么,我可差远啦。但可做个似是而非的说明叫报界希里糊涂的。”王星拱道:“东西搞出来反到又多了份担心,这先进的科学人人都想要,保管方面成很大的问题,不要像在广州那般叫人钻了空子。”吴国桢摇了摇头道:“只是实验做好了,却只能在地下室放着,总不好说要等着战争打到武汉我们才使用这机器。上面的意思是能叫这东西四处奔跑的,比如安四个车轮,还需要叫我们的人可以在这环境中能动,若是大家都定住了,这科学对交战的双方来说便是一堆废铁。”郜姓老者道:“这个容易,那机器上本来有个零件是保护管理员运动的。昨日将外面的世界定了两个钟头,我调试机器的却不知道。现下可以将这零件做小些,可以叫士兵背在身上,那时将敌人定住了自己的士兵可以冲杀。”吴国桢点点头道:“这个很好,你可直接与查秘书商谈须用的物件。弄完了,再做一次实验便可以报上去列装。”言毕又打了个哈哈笑道:“做的那日请与我拍个电文过去,不要让我如今日般手忙脚乱。”郜姓老者笑道:“这个自然,这个自然。昨日的事故是谁也不曾料到的。只是电文上若是写明了怕叫无关的人知道,还是约定一个暗语好些。”吴国桢想了片刻答道:“就发‘明日平安’四个字罢。一则是知会我,二则是不怕别的人错拍同样的电文。”郜姓老者道:“甚好。”
说了一阵子话几个人又移动脚步向前走去,王星拱道:“市长中饭可在学校留用?”吴国桢道:“不了,学生中有些CC份子认得我,怕叫他们猜测出些什么。我即刻回去江北,查秘书留下来等郜先生的文字。与报界交代时将郜先生名字隐去,只作‘某专家推测’一说。”
等那几个人走得远了,古怀桑这才偷偷站高了些身子。见没什么人注意自己,只远处那个姓郜的在半道碰到两个熟人又在说话。古怀桑将头一低,从另一边悄悄溜掉。
回到男生楼,一溜儿小跑进到宇字斋,往老陈的床上一躺便闭目乱想。过了一会老陈与杜临波也回来了,见他正在,便一起吐苦水道:“今日吃了个空城计,一舍的女生走得精光,只好看四面的墙壁。”老陈并对杜临波道:“你还有三次机会去看,定会看到芳容的,我却不同了,这是最后的机会。早知道这样昨天应该一头撞进女宅,管他面子丢与不丢?反正也是毕业便要走人的。”一边说一边气恨恨的脱下外套。杜临波道:“这回的空城计唱得有趣,明知人去楼空了,许多的司马之懿仍是进进出出四下搜寻。那位东北来的同窗将他们比作鬼子进村,守在女舍大门外的夫子一直摇头作叹息状。”
两个人各自坐到自己床铺上又换上平日穿的便装,老陈拍了拍古怀桑道:“你躺了许久了?”古怀桑道:“刚回。”老陈听他语气有些生硬,奇道:“怎么?是与人争吵了么?”杜临波笑道:“定是后悔没有与我们同去参观。”老陈话外有话的冷笑道:“我看不见得。”
古怀桑坐了起来,心中犹豫不知是不是该将先头偷听到的怪事告诉他俩,沉思一会道:“方才见到……”话方开头又觉得还是不说的好。杜临波见他面色有些阴沉,问道:“方才见到什么?”古怀桑又犹豫了片刻,决定改口说其它事,便将楼顶那张漫画的事情又讲述了一遍。杜临波也不清楚其中关系,老陈却知道,他的解释是与施琳的说法一般无二的。杜临波睁大眼睛惊讶道:“这里有这多的过节么?”老陈道:“时下国内政局动荡,南方有些信仰马克思主义的赤色份子,政府内部又阀系林立,便是一党之内也非言行统一。既有同情共产思想的,也有反对的。国际局势上也有亲近英美的与亲近日本政府的。这些东西你久了就会知道,因此小古讲了那漫画我毫不觉得稀奇,现在的时节不出这些争吵才叫稀罕。”杜临波道:“好,待会儿上去仔细看清楚去。”古怀桑道:“不过那个曾宝岳的CC份子才智确是高明,只想了片刻竟叫他添加几笔将原来本是辱骂本派系的墙报改作称颂的漫画。”老陈站起身说道:“曾宝岳这个人原本是桐城派的弟子,学识得自名师亲传。他的长辈曾祖父便是本校桐城派故人曾庆仪老先生,那是在武汉大学还未搬到这珞珈山时就已经有名的人物啦。”杜临波道:“桐城派?还以为这世上已经没有了这学派,竟然在这里有它的故人!”老陈敲了敲桌子道:“走罢,大家去饭厅吧。”杜临波与古怀桑站起身随在他身后,古怀桑记起宅门的钥匙还在自己身上,掏出来递给老陈道:“钥匙还你,你告诉我待会儿去做食客的时候是与左右打招呼的好还是闭口当哑巴的好?”杜临波笑道:“大家坐在一起谁也不认识谁,你高兴便与旁边的人拍肩头说话;不高兴便闷下脑袋抢食。”老陈赞道:“小杜的话最贴切,其实我也曾有过疑问,怀疑那坐我旁边埋头大吃的会不会是北方的同窗强拉充数的食客。”三个人哈哈的大笑起来出门而去。
到了楼顶,杜临波先抢跑几步去报墙上看那幅漫画。这边已经围了数人在做观摩,只见那漫画又叫人改了:一只发光的萤火虫儿正趴在那CC派绅士持的火炬上,萤火虫身边一行小字:敢因为我是一只虫儿便无视这火炬的模型么?
杜临波回头招了招手道:“喂,你们来看,这里又多了些东西。”老陈与古怀桑快步走过去。看罢,古怀桑佩服道:“我知道这定是左翼作家的同情者又来反击了。”老陈道:“这些人是一般的有才气,你看将这萤火虫放在火炬上便说这火炬是个假的,举这火炬的人是空顶了个招牌,暗指CC份子在喊些哄人的口号,真的本领只萤火虫儿那点光,明白人一看便知道CC份子在拉大旗做虎皮,因为他脚下的‘新生活运动’正是国民政府要人提出的。”
他说话时嗓音放低,好似怕叫别人听了去。杜临波低声笑道:“这回看CC份子怎么反击了。”话音刚落,身后噼里啪啦的传来脚步声。回头看去,只见曾宝岳气急败坏的赶了过来,身边是他一派的同伴,估计是有人看见这修改的漫画后去通知了他。
曾宝岳伸手分开看画的众人跑到近前盯着那漫画气咻咻的看了半天,左右又看了一下,见到古怀桑,想起自己曾在这人面前夸过海口,说“若是修改得叫我不能再改,便当许多人的面前认输”。现下便是有许多人在面前,只看自己是否能改上再改了。他叉了腰对那漫画琢磨了半天也未能有什么新创意,又不愿意真的认输,除了将面前的漫画给涂黑别无修改的方法,这办法虽然有些无赖,总是能与“修改”沾亲带故。正要这么来一下时,旁边有个男的哈哈笑道:“换老子的脾气,用墨在上面涂他污漆抹黑,管叫谁也不能说什么屁话。”曾宝岳面上一红,那无赖的招数便不敢使了。古怀桑暗道:“这声音有些耳熟,到像听到过,只是记不起出处。”扭头去看那人,见是个粗壮的青年,略有二十七、八岁模样。那人见古怀桑盯着他看,不禁一愣,过了会眉毛向上一扬,有些恍然的样子。古怀桑越发肯定是认得他的,却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