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送人别无它法了。”
古怀桑受了表叔的教训心中已经后悔不已,先答应那老陈时只因受了他一套衣裤的恩惠,俗话说得好:拿人的手短。早知道这样宁可穿着湿漉漉的衣服回来也好过从自己口袋里往外套钞票。心里是如何想的,面上已先一步表现出来。手一伸,将那本书放回原处,嘴上道:“那我便说这书刚好叫人买走了,因此也怪不得我。”古越良将那本书又取了下来,甚是严肃的道:“你若是做了大生意,迫于无奈说这话我也不认为你是错的,只是这世上的人还是老实的好人多过尖刻的。现下教你一个做人的道理,那便是君子不可以无信。此刻我替你买下,你能把这句话记牢一世我也不觉得这些钞票白花了。”古怀桑让他说得满面通红,低声应道:“表叔教训得是,还是让我自己来套钱买的好些。”古越良将口气放松了些对他道:“你能这般说我已经是非常高兴了,这些故事我做小伙计时也犯过,现在仔细一想,当年的那些长辈并非是在乎几个小钱,原本的意思是想叫自己的弟子从小便学着做个正派人。”他伸手将古怀桑一边的肩头搂住摇晃了两下又笑道:“你刚从乡下来的那会儿可不似当下这么狡诈,一晃几年过去便学会了这世上的许多门道。你信我,若是回去乡下时你是旧时玩伴里最本事的一个,只在城里却还要多加些磨练。”古怀桑嘿的笑了一声问道:“表叔的话里却好似又在赞我先的做法,我到有些糊涂了,不知道以后是不是该学着奸诈些?或许还是做个老实的正派人?”古越良又叹了一口气在他肩上轻轻拍了一下,搂紧了边走边轻声道:“这世上的事做起来难的居多,若不学得聪明点如何生存?只是我们立世做人并不是因为要坏了良心才叫成了正果,反到是心存善念方活得实在。你现在还年青,许多的世面还未见识到,日后去见到一些大人物,无论是政界要员还是江湖老大,自己在外面做那多的事,却无一不是想求着子弟学十足的规矩,因为大家知道做这多事的目的不外乎是叫自己生活得幸福,一颗心灵可以有些籍慰。若是真有本事将心坏透了便一世也不得安稳,那时老天送与整个世界也难以安抚他了。我们做人学得正派的目的是叫自己能睡得好觉。我赞你变得狡诈了是因为你多学了一些生意的门道,然而这门道不是叫你从今而后拿出去哄骗用的,是叫你记着有遭一日遇到解不开的难题时可以便宜行事解一时之危。”
古怀桑点头道:“表叔,我明白你的意思了,我记得有句话叫‘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无’;原来你是教我学些防人的手段好让我以后去做正派人时不至于吃亏。”古越良大喜过望,说道:“你是个极聪明有悟性的人,日后少不得有你的一番天地要开创,那时不要忘了做表叔的,告诉我一声叫我肚里也高兴高兴。”古怀桑听了这话顿时有些身轻如燕的意思了。
未过多久天色已黑,奇得很,这日的天色黑得早过以往,各处钟表指着下午四点的时候便要在屋内掌灯。高雅的处所自不似平常百姓的油灯,纷纷开启自家店堂里的电灯照明。虽是这样,亦有因天色异常而心神不宁者,或抬腕或在怀中套出钟表仔细对时,更有甚者并向旁人打听“可听到武汉关的大钟报时?”。武汉关便是英人在长江边修建的江汉关大楼,上有报时钟塔一座,每及报时便有西洋音乐响彻四里。因走时极准,时日长久了汉口的百姓便依这大钟计算时间。此刻有人问起,被问者便摇头答“不曾响过钟声”。那问的人心下更是有些惊慌疑惑,不住的抬头看天色,终于忍耐不住怀疑,拔脚跑向不知名处躲藏。
古怀桑重又换了一身干净的衣裳,刚换好,适逢店内有一包数十册的图书要他送出到客人住处。图书是用厚纸扎成的一大包,上面写了地址门牌和购者名字,那名字一看就知道是假的,分明像是个绰号,不过客人中千奇百怪的嗜好者多得是,古怀桑平日看多了也不觉得很抢眼。向店内借了一辆脚踏车,将那大包图书用细绳捆牢在后座上便蹬车而去,不过十余分钟便到。收受的是个妖艳的女人,古怀桑怎么看她也不像是个可以看书的人,这女人也是一副惊讶的样子,还以为是古怀桑送错了地方,待看了那购者的绰号便大悟,让他把书扛进屋并交付了大笔的购费。
与那东主做了交易古怀桑便又骑着车儿慢慢往回返来,行到半道,一旁的小巷里冲出一人,古怀桑不及防备,叫他撞了个人仰马翻。那撞人的汉子急急的从地上爬起来问道:“还可以动么?”古怀桑答道:“还可以。”那人将他一把拉起,又从地上扶起脚踏车塞到他手里说道:“载我走!”声音甚是严厉,又听啪的一响,手里多了一把弹簧刀指着古怀桑。古怀桑以为是遇到打劫的,吓得一跳,却又听到那小巷的另一边有大帮人马追过来,并有人喝道:“在这里,在这里!”那撞翻脚踏车的汉子伸出一只巴掌在古怀桑脸上击了一记喝道:“追来的是斧头帮的人,你不载我走便拉你下水,一起叫他们使乱斧劈碎拉到。”古怀桑打了个寒战,清醒了许多,见那巷子里黑压压的人举着闪闪发亮的利刃,也不知道是否斧子,总之是捱在身上会送命的家伙,二话不说,翻身跨上坐骑。那汉子在后面帮他推车加力,待车速快了,便使了个骑马式落座到后面车架上道:“快些,他们追来了!”话音未落,只听呼呼风响,数柄短斧在空中追了上来,侥幸没击到人,具都落在地上当当做响。古怀桑恨自己车速不够快,将双腿抡圆了没命介踏动脚蹬,心里明白是遇到了流氓打架,亦或是黑帮火并,若是坐在身后的汉子要杀人灭口,只消到一个人少的地方在自己背上插一刀便可。因此想法,就越是不敢骑到人少处了,那黑灯瞎火的地方更是连正眼也不看一下,专挑明亮人多的横冲直撞。跑得远了,身后的汉子不住口的叫道:“喂喂,你拐个弯儿,那边有个小巷子……哎,这里又有个没灯的地方……”古怀桑肚里骂道:“你当我是猪头一般好哄么?”紧跟着腰上轻轻痛了一下,那汉子小声道:“伙计,你是怕我骗你去人少的地方杀你灭口么?你肚子里这般想便以为老子现在不敢做么?”手上略用力,那小刀在古怀桑腰上顶得越发紧了。古怀桑吓得额上冒汗,心中存了个善念道:“说不定听了他的话还好些,因为我并不曾看见他的脸。”口中连声道:“我听你话,你说个地方罢。”车速略缓了一缓。那汉子道:“前边的树荫下停车。”
古怀桑到了那树荫下将车闸握紧停在一边呼呼喘息不止,那汉子下了车拍了拍他肩头道:“谢你了伙计,然而你的胆子未免小了一点。”古怀桑连头也不敢回,答道:“我……可以走了么?”那人瞥了他一眼笑道:“你因何不敢回头与我答话?”古怀桑心头巨震,暗道:“糟了,若不作解释还以为我早已见过他的相貌。”连连摇头道:“我先没见过你,现下也不想看见你。”话说完肚子里又后悔莫及,却是因为这两句话自觉得有些生硬,不够礼貌。若是将“你”字换做略带敬意的“您家”,且将“现下也不想看见你”改作“现下亦不敢仰视尊架”,非但用词文雅,并能够博得强人的好感,这一来自己性命可保七、八成。只是再改口亦感觉太晚,嗓子里想说,嘴上偏偏不能动。
那汉子哈哈笑道:“我要杀你灭口便没有看见就能叫我放你一命吗?也好,叫你仔细看个明白,晓得老子英雄了得。”言毕将脸往古怀桑眼前一探,古怀桑把头一抬,嘴里道:“看不见。”那汉子见他居然避而不视,越发来得兴趣,踮起脚尖给他脸面看道:“看见了,这便杀你灭口。”古怀桑早将双眼闭上,说道:“不好,是眼里进了沙子了。”说完腾空一只手出来揉搓双睛。那汉子见古怀桑胆小怕事,叹息道:“算啦,不与你玩了,你这就可以走了。明日看报纸,老子名字叫做李国星,斧头帮的老大刚让我干掉了。”古怀桑只听得前半句,顿时心花怒放,哪里管他这星那帮的?推了脚踏车缓行数步片腿儿上车,也不敢走得快了,怕那强人起疑心,故作悠闲状慢慢行开。那叫李国星的汉子见他好玩,在后面大喝一嗓道:“杀你灭口!”古怀桑脚上顿生万均之力,将车儿踩得快过闪电一般没命介逃得无影无踪。
待回到自己住处时这才按下一颗砰砰乱跳的心灵,仔细回忆适才遇到的事情。因为吓得狠了,许多的细节已经记不清,那劫车的汉子叫做什么也未留下印象,然而却知道是流氓殴斗,不知道哪一派的人砍翻了斧头帮的老大。时下武汉三镇帮派众多,老牌字号的铜帮、林帮自不必说了,新起的斧头帮、飞虎帮也各自帮众逾千。长江码头上有吃水路的三点帮,京汉铁路上有吃“两条线”的飞鹞帮。众多帮派日益倾轧吞并,明争暗斗络绎不绝。古怀桑虽不是帮会中人,然从当地的各类新闻报章上还是知道不少关乎帮派的故事。现下最要紧的是求菩萨保佑好叫自己不要被卷进这些是非里去。他也不敢将这事情告诉古越良,怕日后被笑做无胆怯懦。独自一人在腹中翻滚了五味许久,最后往床上一躺连脚也不洗,合衣并拉过棉被往头上一罩呼呼睡去。
睡得正香,忽听耳边人声鼎沸,睁开双目一看,原来天已大亮,窗外的街上一片吵杂之声。古怀桑以为是有人打架,急忽忽跑到窗边推窗观望。只见街上售报的报童比平日增多,口中不住的吆喝重大新闻,十数张口中只喊出一个消息,那消息却是怪,叫做:武汉三镇突发异事,所有钟表皆慢二小时。
古怀桑转身在一边的小桌上取了枚木梳将自己头发胡乱梳理了几下便穿了鞋子跑出去,见着一个熟识的人,拦住问道:“可知道这怪新闻的内容么?”那熟人答道:“当下连武汉关上的大钟也在请工人调整,却是昨儿白天里电报局与外界联系时无故断线,咱们这边的人并不知情,可是外地的电报却拍发不进来,等到重新联系上时两边的报务员发现某些电报上的时间有误差,私下里又拍发电报核对,这才发现咱们的时间慢过别人两个钟头。”古怀桑惊道:“难怪昨日的天色都黑要得早些,四点多钟的时候便要在屋内点灯,原来那不是四点,却是已经到了六、七点的时候。”那熟人答道:“正是这样,因这两个钟头的迟滞,许多的生意都晚了,就是市政府也手忙脚乱。”古怀桑记起自己与武汉大学老陈的承诺,暗道:“只怕也晚了许久的时间了。”与那熟人招呼一声便又跑去寻自己表叔古越良。
到古越良房外敲门询问,里面无人应声,古怀桑猜他可能去店里做事去了,又跑到书店大堂里寻找,果然是在做清洁工作。古怀桑道:“表叔可知道今天报纸上的怪事么?”古越良不直接答复,说道:“正因如此,更要勤奋做事。因为大家无端端不见了几个钟头,就好似自己生命叫人偷走了一角儿。”古怀桑答道:“表叔这话最对了,因此我要提早些过江去送书,若是晚了这时间就又怕会不见哩。”古越良点头道:“知道时间的宝贵证明你又长大了一些,到我这般年岁时巴不得将一个钟头当作两个小时来用……”古怀桑不知道他絮叨这多废话意在何处,只愣愣的看着他不做声。古越良道:“方才新到一批书本,你与几个小伙计一起搬到仓库里,做得快了便多些时间办私事;做慢了便是在浪费自己光阴。”古怀桑急急的道:“那好那好,我自己先去搬运。”说完旋风一般又冲了出去。古越良摇头叹道:“聪明固是个聪明的人,只可惜毛糙了一些。”
古怀桑跑到外面四下里查看,因书局所属场所平日见得多了,闭眼也能画出详图,知道新书入库之前多半会放在何处。只扫了一眼便见到书局后院停放了一辆平板推车,上堆大包书本,用厚纸捆扎,数十册一包,略有二十余包的样子。再向旁的人去问,果然是新到的,二话不说一个人先干起来。年青人腿脚麻利,别的伙计吃罢早饭慢慢溜达过来时平板车上的书本只剩下数包,见到古怀桑正出力,纷纷与他打招呼道:“小古真不错,到叫大家省不少力气。”古怀桑气吁吁的道:“惭愧惭愧,只因为待会有事外出,多做些事既可补偿大家又能替自己赶些时间。”那些伙计笑道:“今天并没有更多的事,你赶时间现在就去吧,下面几包留下也好叫我们大家充充场面。”古怀桑笑道:“嘿,这样我便不客气了。”那些人催他道:“好了好了,你快去吧。”古怀桑举步要走,古越良叫住他道:“古怀桑,你可到前面来,昨天有个主顾托买的一些杂志你送去武昌。”因是顺路,古怀桑亦无反对,随古越良到了前面店堂。古越良并不给他杂志,只问道:“你若走了,上面问起来你道那些伙计会怎么说?”古怀桑愣道:“不是叫我送杂志去了么?”古越良笑道:“哪里有什么杂志?我诓骗大家的。”古怀桑不解,古越良见左右无人,又教训他道:“若想光明正大的去办私事,需得在大家面前都说得过去。这世上既有君子,也有小人。若是运气不好碰到经理下来视察,又运气更不好碰到个不知道是小人还是今天心情不好的伙计,那经理一旦问起:小古哪里去了?只消话说一半便可以叫你收拾包袱走人,这半句话便是‘小古出去了’。做经理的只见到别的伙计在做事,唯独不见你的人影,心中定是不满。又因你与我是亲戚,这事一多半以为你是依仗我的权势骄横自大,到时怪下来非但你要走人,我也不好过。我推你去送杂志是叫大家面子上都过得去,你做事又勤快,讨得众人喜欢,问起时也不是‘出去了’这半句,而是‘出去送杂志了’。你可休要小看这数字的差别,一个人的前程往往便在一、二字之间。我这般说法你可牢牢记住不要忘了。”
古怀桑叫他教训了半天的话,脑袋里嗡嗡做响,暗自道:“表叔却是把人都看得很坏的样子,然而这世上的人哪里都这么坏?”古越良见他脸上显得不甚服气,知他不信自己的话,肚子里叹息一声,拍了拍他肩头道:“你只记得回来有人问起便说是去送杂志去了,不是为别人,只为表叔好向上面交代,这便快去快回。”古怀桑应了一声回自己房内收拾了一下便向长江的码头赶去。
走到大街上这才发现今日的情景非比寻常,拉开嗓门争吵的颇有些多,听其内容不外乎是“你们该负责误过的船期”“我们也是受害者,此事当由市政负责”;什么“这回是天灾,可向保险公司索赔”,而“保险公司并无约定此种灾害,拒不作赔”。吵吵闹闹震人耳膜,更有甚者两下里争得急燥了,互有拔以老拳相向而幸得旁人扯住的。
待行至江边,抬头去看武汉关上的大钟时,那钟塔上正立着两个工人在做调整。因机表转动,钟塔内的乐器偶有撞击而发出轻微的当当声。
武汉关大楼乃是当初英人在长江之滨修建的关税大楼,古朴宏大,气势非凡。楼顶所立之钟塔内一切构件无不是当年费尽气力万里迢迢从英人国内大厂专程购买转运至汉组装的。那英人自视极高,以为自家的工业奇技无不超过当世一切大国,大钟上就是一颗螺丝亦不假手他人。因此精工,这大钟走时之准确是叫世人叹为观止的。眼下居然需要人力调整,顿时又让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