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这样定会摔倒的!”古怀桑嘻嘻笑道:“放一百颗心,我可以这样一直骑去大学。”曾宝岳连声道:“好了好了,你的本事我服气。只是不好真这么骑,看着也有些别扭。你这好的骑术,有机会偷偷教我,我定会谢谢你别的。你是哪个系的?”古怀桑停住车从上面下来答道:“我并不是大学校的,因为经常到大学送书本所以与大家十分熟络。我是在江北大东书局做伙计的。”曾宝岳听他说自己是个书局的伙计,心中叹息道:“可惜身份太低微了些,否则真想与他做个好朋友。”嘴上说道:“那也不错,日后定是可以关照的。”也不知是指的关照古怀桑生意还是关照自己一些便宜的书本。古怀桑心中认定是指的关照自己生意,十分高兴的将车还给他道:“这就太多谢啦!”
曾宝岳接过脚踏车推行两步说道:“我还不知道你叫什么呢?”古怀桑答道:“我叫古怀桑。”曾宝岳点头道:“嗯,你的名字到起得有些学问,不似平常人的阿大阿二。”古怀桑愣道:“这个名字有学问么?”曾宝岳道:“平常的名字也不过是些什么钱万本、李小二的,而且含义也粗俗;你叫古怀桑,我只听这名字便知道古是古文之古,怀是怀念的怀,桑却是沧海桑田之桑。这意思是暗含了念旧的故事。若非家里有人经过人世辛苦的读书人是取不出这有意味的名字的,因此我说你的名字起得有学问并非仅指其中的含义,而是为你取名字的父亲是读过诗书的先生。”古怀桑喜道:“这么说我爸爸是个读书人?”曾宝岳见他问得好生奇怪,不禁一愣。古怀桑却欢天喜地的道:“瞒得我好苦,我一直以为他只是个懂得种田的,这般说来到像是年青时有过些阅历呢。”
曾宝岳听他矶矶歪歪说些莫名其妙的话,暗里笑道:“如此看来取你名字的到不像是家里的人,或者是请乡下有些阅历的老先生代取的。”这话不好在口中说出来,含含糊糊的答道:“那谁知道?只好慢慢去打听了。”又推车子行了两步要骑上去,歪了一歪险些又摔一跤。古怀桑跑上去道:“可以让我载你么?你摔过一次怕还没有恢复过来。”曾宝岳巴不得他说这话,假惺惺的客气道:“多坐一个人,行么?”古怀桑道:“一个人算什么?上次载了一个壮汉,后面并有流氓追赶我也将他毫发无损的救走,你坐我后面可以放一百个心。”曾宝岳不再客气,把车子交给他。古怀桑骑了前面慢行,曾宝岳在后面又助推了两步便跳了上去。因为不好这么闷声不响的让他载自己,便开口问道:“古怀桑,你上次怎么载了个壮汉叫流氓追赶的?”古怀桑此刻对曾宝岳如有知遇之恩一般的有好感,只是为着他说自己名字起得有学问,连带家里人的身上也多了一道神秘光环,想也不想的便将那晚出去送刊,返途撞到李国星与斧头帮撕杀,自己无意中救他逃走的事述说了一遍。惜乎记不起李国星三个字,说的时候改作“一条壮汉”含糊带过。这种故事曾宝岳平日只有在小说中才能看到,听人讲亲身经历却是第一次,又是新奇又是惊异。待古怀桑说完又追问道:“到后来那人是不是又找过你?我猜他一定是后悔的,千方百计还是要寻你灭口。”古怀桑笑道:“他并没有找过我,上次你与左派份子斗画的那日不期在学校里遇见了,他还与你的同学动过手呢。”曾宝岳经他一说,立时记起当日身边左近是有条壮汉笑过自己,更惊的叫道:“是他!?他去武汉大学做什么?我的同伴说这人有些古怪,因为他是第一个敢与我们CC份子打架的。那天之后便再也找不见他,原来这人是帮会份子,这就怪不得他敢惹我们的人;帮会份子里粗莽的的人居多,我也不与他再计较了,回去把这事告诉同伴定会叫他们又有些闲扯的话料。”古怀桑一边蹬车一边问道:“我听说CC份子的来头挺大的,可是这回事么?”曾宝岳道:“也不可说来头大,我们做事是为的尽忠报国,既是报国,自是会受时政的重视,能得到重视自是又会有些力量了。这个力量不可以用做欺负百姓的工具,只好坚定不移的反对左派的共产份子了。”古怀桑道:“上次见你与左派的份子斗画,我看得好生佩服,若是换作我,一幅画休说改动三、四次,就只改一次也难。”曾宝岳想起那次险些在他面前丢脸,有些不好意思的说道:“因为与你谈得拢,但你不可告诉外人,上次其实是我输了,多亏了那个不知名的女生。唉,我到现在也不知道她是谁?长得怎样?只知道才智是高过我的。”古怀桑嘻嘻笑道:“这事问我正好对路,方才在你之前我还与她交谈过。”曾宝岳大叫道:“方才!难道你早认识她么?”古怀桑答道:“她的个子高高的,人又十分的善良。我在女宅里认识的第一个人就是她,原来她叫做傅莉。”曾宝岳听了心中一阵发冷,他先问古怀桑是否早就认识那女生,肚子里的意思是想知道他们私下里是不是有些男女的感情,偏偏古怀桑又不是懂得他的潜台词,答的也是棱模两可的话,什么“我在女宅里认识的第一个人就是她”,曾宝岳便认定他二人是有些私情的。他当日被傅莉提醒挽回了颜面,一直是背对着她的,只听嗓音和出的主意已经在自己心中将身后说话的人化作天下最纯洁美丽的女性,而且少年人的心性里又认定这纯洁聪慧的女孩一定要配个有学识的翩翩绅士;当世之上有学识的翩翩绅士除自己之外怕是再也没有别人了,因为“翩翩”二字多半是与个人长相有关系的。曾宝岳有两样是自己最有信心的,一个是相貌,另一个是学识。在私心里已经将自己与那冰清玉洁的女生配到一起双栖双飞了许多岁月了,这念头说穿了就叫做白日梦,连他自己也以为这荒唐的想法十分的无耻。然而世上的许多爱情正是从这些荒唐的念头中起来的,将那白日梦说得好听些却是人间称作初恋的感情。他曾宝岳亦是第一次经历这奇特的道路,只知道心目中的女子不可以有一丝污迹,不可以在自己之前认识别的男人。万万想不到的是她非但“早认识”了男人,而且还是个身份低微的书店伙计,心里那玉一般的形象顿时碎成数十块锐利的破片深深的扎到心灵的痛处。他也是有些错,倘若多问一句“你是怎样认识她的?”,古怀桑因为对他有好感,便由她取笑也会说实话,一旦明白两个人之间并非是什么恋人关系,天大的误会也可以化作飞灰。偏是这种初恋的感情是人生里最薄面皮的事情,如同含羞草一般越是受了刺激越是会缩作一团。曾宝岳听了古怀桑的话心中先是一阵发冷,原本利落的嘴巴立时绷得紧紧的再也说不出话来。古怀桑在前面踩车,并不知道身后的变化,依旧笑嘻嘻的说道:“原来女生并不似大家眼中的那样,内里其实活泼得很。这世上有些甚么东西都逃不过她们的眼睛。我起先也不知道你的大名,与她们闲聊时才知道你原来还是学校里CC份子的首领。”曾宝岳心中一动,暗道:“居然知道我的情况,可见还是注意到我的,难道是那女生暗里对我有些意思?不然她知道我的情况做甚?”他这就叫自以为是,却又多抱了一丝希望对古怀桑道:“哦?傅莉这么了解我吗?”古怀桑道:“不是傅莉,是另一个丫头叫做施琳的对我说的。”曾宝岳一颗心又沉下去了,淡淡的道:“我要她了解甚么?又不认识。”古怀桑道:“这话说得对极了,所以我最赞成学校定的那个奇特参观日的规定。你想大家平日里又不多说话,就是想要交流也困难,想认识又扯不出说话的由头,只好偷偷的去做侦探打听了。”
说了会子话,脚踏车已经行了一半的路程。曾宝岳叫住古怀桑道:“好了,就在这里做别吧,我不好叫人知道自己是请人带过的,下面的路我须要自己骑车回去,日后有机会再与你闲聊。”古怀桑将车交与他,待他骑上去后又助推了两步,那脚踏车便晃晃悠悠的跑了出去。
曾宝岳是不十分懂得骑脚踏车的人,先前是凭着一股冲力骑了许久,那也是只能骑得上去却下不来,后面遇到古怀桑时还摔了一大跤,心虚胆怯时更变作只会坐不会骑。不过也怪,听了关于傅莉的那些叫人心灵发冷的话,原本已经失去的技术又加倍的回来了。这一次到骑得非常稳当,只是在心中又冷又气恨。到了学校左近时猛的清醒下来,暗道:“这是怎么啦?只为一个并未见过面的女生便恼成这样?又不曾与她有过干系,只因为在背后提醒过一句话就当她做神仙一般念着是不是有点傻气?若是当下有另一位漂亮的女生站在面前我又会怎样想?会不会就那么忘记先的女生呢?”正乱想时前面有人又大叫道:“刹车!撞上了!”曾宝岳还未及得定睛细看,便又一头撞到地上,这一跤摔得狠过先的一次,耳边只听脚踏车哐当的巨响,眼前一黑,晕死过去。
不知过了多久,曾宝岳听到耳边有人在轻声细语的说话,一个苍老的嗓音怒道:“不争气的东西,整日介只想这些私情,真丢尽老曾家的脸面。”另一个女人轻声劝道:“爸爸,您不要骂他,时下的年青人思想新锐得很,您常讲些开明君主的故事给青年听,自己这回对曾孙子到显得有点放不开。您还是消消气看开些,这世界走到当下的一步定是有些与从前不同的。”那苍老的嗓音放低了些道:“我讲那些开明君主的故事是叫时下的青年学习治国之道,并不是要他们就去乱来。老三怎么还不来?自己儿子摔成这样他到慢吞吞的不露面。”言语之中已经在为自己打岔了,那女人道:“阕章还不是有他自己的事么,他们做小公务员的不好随意请假,我方才差阿贵去接他,这便快了。”
曾宝岳睁开双眼看去,是在一处医院的病房里。自己两只手脚上夹了几块板子被吊在空中,头脸上还打了些绷带。病床一边的凳子上坐着个拄杖的清瘦老者,满脸气恨恨的正在教训他身边站着的女人。那女人年岁有些大,浑身上下收拾得甚是干净朴素。见曾宝岳醒了,喜道:“爸爸,宝岳醒过来了。”那老者浑身一震,抖抖索索的站起来,身边的女人连忙扶住他向这边走过来。曾宝岳惊叫道:“老爷,奶奶,我怎么躺在这里了?”那女人空出一只手在自己眼上抹了一下眼泪笑骂道:“不争气的东西,真给你老爷丢脸。你骑脚踏车撞到地上摔晕了大半天。”那老者摇了摇手道:“还好还好,年青人身子骨壮实得很,老爷我是想学骑脚踏车的,只可惜我那会儿国内还没有这家伙;医生说你休息个把礼拜就没什么问题,你现下觉得还好吧?”
这老者正是曾宝岳的曾祖父,中国文学流派桐城派的最后几个遗老之一,文化界响当当的人物——曾庆仪老先生,他旁边的女人是儿媳郭守敬。若是照国内最传统的说法,曾庆仪正得着四世同堂的乐子。他自己有两个儿子,三个孙子一个孙女五个曾孙,只可惜一身的文才少了衣钵传人。两个儿子皆是英年早逝,三个孙子要么醉心经商要么从政;那个孙女是有些才气的,但总归是个女的,生了儿子女儿也是将衣钵承继给别人。五个嫡亲的曾孙中只老三曾阕章生的儿子曾宝岳最像自己,因此亦最得他宠爱。曾宝岳出了车祸叫学校的友人报告给他老先生知道,顿时急得呼天叫地,忙不迭的跑到医院看望,不料曾宝岳昏迷中嘴巴里竟然把傅莉的名字叫了十几遍,听到的人可不少,因为知道性命已经无碍了,这些医生护士并校友一个个捂着嘴发笑。老曾面皮上叫大家笑得有点下不来台,待众人出去后便在一旁气愤愤的数落。郭守敬心痛孙子,又是陪着落泪又是劝。曾宝岳可以睁开眼说话了她这才松了一口气又宠又爱的笑骂了一句,反到是曾庆仪显得没事人一般还称赞他几句。
曾宝岳见祖父发问,将头抬了一下道:“老爷,我不碍事,过几日我便可以起来打网球。”郭守敬气乎乎的道:“过几日?到是想得有些漂亮,因这回的事,以后不许你运动了。”曾宝岳在家中甚为得宠,平日里曾庆仪是惯着他的,反到是郭守敬管得严些,郭守敬说不许他运动到真会那么做,而且谁也拦不住,连曾庆仪也敬重她三分。未等曾宝岳说话老曾先道:“这话极对,我举双手赞成,因为骑脚踏车太失文人的身份了,我便坚决反对宝岳再碰脚踏车。”转头对郭守敬讨好道:“你说是吧?”郭守敬先说的也是一时的气话,曾庆仪虽是桐城派的遗老,但人并不十分的守旧。君子有所为有所不为他的看法是痒了便要为之,所虑的只是不要损伤身体,这思想传下来便成了家规。郭守敬在曾家几十年一路熏陶,思想远较普通妇女开明,她嘴上说不许曾宝岳再做运动,肚子里却知道这是自己的气话,待老曾向她讨好,便顺势落台道:“老爷说的对,学些有身份的运动才能叫人家尊敬。”曾庆仪一听“叫人家尊敬”五个字,心中想起方才校友并医生护士的讥笑,转面向曾宝岳怒目道:“宝岳,你嘴里叫喊的傅莉可是文学院的那个女生么?”
桐城派,并其时旧学先生之所以受世人敬重,就因为这些人博闻强记,尤其是强记的工夫在世上独步,极厚的《康熙字典》可不用翻书脱口说出某页某面是何内容。武汉大学千几百人的姓名落到曾庆仪这等人物眼里尚不及《康熙字典》万分之一难度,傅莉又是女生名字,那千几百人的姓名在他脑袋里挨个排队过,数了几次也只有一个叫傅莉的,并且没有另外叫付力或是叫傅雳的男生。这便肯定无误,面上还要做出气势汹汹的表情叫曾宝岳害怕。
曾宝岳听了老曾的话不禁一怔,暗里喜道:“原来傅莉是文学院的女生。”脸上显出红红的颜色道:“老爷……您说什么呀……傅莉是什么人我怎么不知道?”曾庆仪怒冲冲的道:“你少唬我,你昏迷的时候叫她名字几十遍,所有的人都听见了,大家都在笑话。我问你,你昏迷之际怎地不背诵诸子百家?这便肯定是你没有用心读书,反而是去想私情去了。”郭守敬听他说得露白,插话道:“爸爸,这是在医院里,不要说这直白。”曾庆仪连连点头道:“唔唔,我的意思是宝岳须要反省。‘神不淫于外则身全,身全之谓德。德者,得也’。这大的道理已有名训,小子可要好生记住。”他说的文言是取自《解老》的章节,那意思是叫曾宝岳心思不要用歪了。曾宝岳缘何不懂?又羞又臊的闭着口一句话也不说了。郭守敬见孙子被公公教训得哑口无言,轻轻扯了扯曾庆仪的衣袖道:“爸爸,他不说话便是在反省,我们出去叫他独自想想罢。”曾庆仪将手杖在地上拄得咚咚响,磨磨蹭蹭的出去了。曾宝岳心中却想:“文学院的?到是没去注意。唉!女宅参观日也没去看,古怀桑到底是哪一点比我好?”
年青人这点就是叫做不死心,一定要拿别人跟自己比,而且一定要自己比得强过别人。若是长相丑了,便会比作“心灵好过对方”;钱少了便会比成“金钱并不是万能的”。他曾宝岳家境好过对方,又自认为长得英俊,比到后来直在心里叹气:“当今的女孩子都瞎了一双眼目了。”
正自伤脑筋时,门外曾庆仪又在教训人:“老三!怎地才过来?你也不用再去看了,反正他也听不进去,因为你的宝贝肚子里又多添了一个人,这样一来大家不免要在他心里挤一挤空些位置。我老人家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