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晨意,通过宽阔的玻璃窗,悄悄地溜进起居室。
玻璃窗是法国式的落地窗户。可以象门那样朝两面打开,直通院子。
薄薄的窗帘,试图对晨曦作最后的抵抗,但已无能为力,窗外已是一片乳白色的晨光。窗帘,一任丝丝晓风轻轻地戏弄。
宽敞的起居室,逐渐从黑暗中显现出来。贴革的椅子、桃花心木的桌子,地毯、写字台。
起居室是个标准的长方形。长边的一半是落地窗,窗上树影斑驳;另一半,正中央是——一个璧炉,虽然现在没在烧,但看那烧得乌黑的砖头,可以想象这璧炉的使用情况。其余的部分,摆着博古架,它的时代很难判断,博古架上稀稀落落地摆着几个洋娃娃,显得有点寂寞。
正对面,靠墙是一排书架。书架上几乎摆满了厚厚的书籍,空隙间插着美人鱼式的大理石书档。
长方形短的一边,是一道门,现在正紧闭着。它的对面。即靠里的一边,是一张面墙的写字台,还有酒柜和一个玻璃盒子,盒里摆着一把古色古香的装饰品短剑。
天已经大亮。起居室的中央是一张圆桌和七张椅子。
另外,圆桌和门之间还有长沙发和小茶几。
房间里的摆设很有条理,给人以舒适宽敞的感觉。
窗外,小鸟在啼啭。
远处,传来一阵刺耳的警笛声。
突然,门“砰”地一声被撞开了。
北里加奈子几乎是冲进起居室。她用力拉开窗帘。
整个房间豁然开朗。
加奈子打开落地窗,深深地吸了一口清晨冰冷的空气。
她身穿脂胭色的连衣裙。晨风稍稍吹乱了她的头发。
十九岁,正是光彩照人的年华。她身材修长,双腿似乎稍嫌过长,但决不明显。宽广的前额,一双眼睛黑白分明,顾盼有情。紧闭的双唇在微微颤抖,她笑的时候,两腮会现出两个小而圆的酒窝,可此时此刻她毫无笑意。
加奈子猛地转过身来,快步向书架走去。她抽出一本本又重又厚的书,扔在地上。不一会儿,加奈子的脚下已是一座书山了。
门开了,走进一位满头银发,年近七十的绅士。虽说是绅士,但现在却没系领带,胡子也稍稍过长,而且还有些凌乱。
看到加奈子不断地把书堆在地板上,他吃了一惊。
呆呆地站在门口。
“你在干什么呢?”菊井医生问。
“我在拿书。”加奈子头也不回,继续搬书。
“这我知道……不过,拿书干什么?”
“把书拿出来,再把它放回去,就这么着。”
加奈子喘着气,笔直地站住,望着菊井。“干什么好呢?在妈妈去世的时候,孩子该干些什么呢!‘哇哇’地放声太哭吗?我讨厌那样。不过,又不能干呆着,我只得干这个。”
听到这里,菊井医生不由得轻轻地笑了。
“真象你妈妈,孩子。——好主意。有什么要我帮忙吗?”
“用不着,您腰不好,万一闪了腰可不得了。妈妈的葬礼不能没有您。”
“嗬,这张嘴也是母亲遗传的。”
“菊井医生,”加奈子上前恭恭敬敬地鞠了一躬,“妈妈的事让您操心了。”
“哪里……其实我太大意了。真想不到,这样快就故去。也许应该让夫人去住院更好。”
医生的话里,带着内疚与自责。他显得有些疲惫,坐到长沙发上。
“没有用。”
加奈子在菊井身旁站住。“妈妈不会愿意别人给她看病。如果勉强去住院,也不会老实躺着。”
菊井拉着加奈子的手,说:“反而由你来安慰我了,真惭愧。”
加奈子轻轻地握住菊井的手,然后仔细地审视着起居室。
“有一件事我很遗憾……”
“什么事?”
“我想妈妈一定希望在这间房子里去世。——爸爸死后,这里其实就是妈妈的房间。”
“在这间房屋里,留下了你父母的历史。我仿佛至今还闻得到你父亲爱抽的雪茄味。”
“真快,都已经十年了。”
“是啊!十年了,我也老了。”菊井慢慢地站起身来,向酒柜走去,“你爸爸去世的时候,对我说:‘到那边去跟你接着下国际象棋,快点来呀’,你父亲病倒时,正和我下国际象棋,还没分出胜负呢。”
加奈子坐在沙发上。两条漂亮的长腿盘在一起。
“妈妈跟我谈起过。那时我还小,不懂事。”
“我也没想到,这胜败的结果,竟会拖得这样长。”
“但愿拖得更长、更长。”
“谢谢。”
菊井往酒杯里倒了些白兰地,拿起来呷了一口。“你父亲故去后这十年,你母亲可真不容易。她真有天生的企业家的才能。”
“可太忙了。我简直不记得妈妈什么时候休息过。爸爸在世时,她就到处奔波,——也许因为妈妈是续弦的缘故。”
加奈子向壁炉走去,那边挂着一个相框,里面有一张她小时候的照片。
“妈妈嫁到北里家时,我才四岁。转眼间十五年了。”菊井望着加奈子说,“现在就剩下你一人了。今后怎么办?你要好好想一想。”
“是,等妈妈的葬礼一完……”
“这当然。天已大亮了。”
透过敞开的窗户,菊井凝望着一院翠绿在朝阳下闪闪发光。
“再过几小时,吊唁的客人将陆续来到。有什么问题吗?需要我去应付什么?”
“不用了。”加奈子毫不犹豫地摇摇头,“没问题。因为我是北里浪子的女儿!”
“好。葬礼的具体安排,我已经吩咐水原了。那家伙虽然毛手毛脚,但人还诚实,吩咐什么就干什么。礼节上我会处处叫他们留意的。”
“拜托了。”加奈子说,“我也该换上丧服了。”
“那我先回趟家,待一会儿还会来的。”
“医生,您也歇一会儿吧。”加奈子说,“这里没问题。”
“你不要为我担心。我手相很好,命大。”菊井正要出去,忽然又停住脚步,“警笛又响啦,出什么事了?”
“您早就听到过?”
“好几次了。——那就这样,我待会儿再来。”
菊井走了。
关上门,加奈子呼出一口粗气。望着书架前的一大堆书。
“怎么办呢?还要把这些玩意儿放回原处。”她用拳头敲敲自己的脑门,“加奈子真混!”
加奈子走向靠里的写字台,在椅子上坐下,掀开桌罩,钢笔、墨水瓶、信纸,一切如旧。桌子上有一架仿古设计的电话。
加奈子稍稍考虑一下,拿起话筒,开始拨号。
“嘀——嘀——”话筒里有节奏响了一会儿。
“喂,喂。是圆谷先生府上吗?这时候打扰您,真抱歉。我是北里加奈子。正彦先生在吗?”
加奈子边翻着桌子上的便笺边等着:
“啊!是正彦,真对不起。——哦,其实……是我妈妈今天早上去世了。——对,心脏不好,昨晚上一发作就……不要紧,不要紧。哎——哎,知道了。我很好,你不必急急忙忙赶来,没什么要紧的事。——那么,就这样。啊!对了,有件事情——”
加奈子朝堆在地上的书瞟了一眼。“是这样,有件事正想麻烦你。你还是马上来一趟吧。好,我等着。”
加奈子放下电话,轻轻地耸了耸肩膀,嘟囔道。
“把书取下多这是符合引力定律,可放上去就不同了。只有求他啦。”
加奈子正想离开写字台,这时她发现桌子上有一封信。
这是一个印有“北里”字样的特制信封。上面歪歪斜斜地写着“加奈子收”,加奈子惊奇不已。
信很厚。她急忙把信打开。妈妈的字,仿佛正在信纸上欢快地跳动。这是妈妈在某些最重要的文件上签名时用的字。加奈子上小学时,铅笔盒上妈妈给写的姓名,也是这样的字体。
加奈子的眼泪不由得夺眶而出。她掏出了手帕。
信是这样开始的。
“加奈子:
妈妈这时候,情况非常不好,心脏太弱。我一说心脏不好,你总爱笑我。不过也是,这个心脏的弱,和那个心脏的强,实在太不成比例。妈妈真遗憾。
也许,在不远的将来,这架老掉牙的发动机就要停止转动,所以我预先给你留下这封信。
工作忙,总没有时间和你好好谈谈。常想今后的时间不多了,可是这样一想,觉得更应该把公司的工作搞得象个样子,所以又是忙。
本来打算等你大学毕业后,再告诉你。但是,我觉得等不了那一天,况且,你很坚强,也许还有点过分坚强,告诉你也没有什么。
妈妈有一个秘密!无论对谁——包括你爸爸也没有说,我希望这件事只有你一人知道。”
加奈子翻过一页信纸,这时门开了。
“小姐。”
加奈子连忙把信叠好,放进信封。
“什么事?”
进来的是女佣人樱井真理子。她来北理家己快三年了。微黑的皮肤,但没有给人以健康的感觉。苗条的身材——确切地说是瘦小,瘦小得令人忘记她的存在。
之所以这样说,是因为加奈子三年来还从未听到真理子大声笑过。她平时的表情会让人怀疑,她会不会笑?
今天,她身穿黑色的对襟毛衣和藏青的裙子。这身打扮和今天的葬礼毫无关系。真理子平素就是这个样子。
“有客人……”真理子说话,但是这样含含糊糊,很难听到她把一句话说完整过。
“客人?”
“是。”
究竟是谁?如果是来吊唁的客人,未免太早了。
“是哪一位?”
“是警察。”
“警察?警察来干什么?”
“嗯,这……”
“好,让他们进来。——哎,真理子。”加奈子喊住了正要出去的其理子,“待会儿吊唁的客人就要来了。真理子,有我的丧服吗?”
“有黑色的连衣裙……”
“就这个,给我拿来。”
“知道了。”
真理子转身要出去,忽然又回头象要说什么,但又改变主意径直走出去。
加奈子把母亲的信放进写字台的抽屉里。——警察来干什么呢?
过了一会儿,门又开了。随着真理子一声“请”。
一个男人进来了,加奈子拼命忍住,才没让自己笑出来。
一个胖墩墩的中年刑侦,穿一身土里土气的西装,一个难看的大嘴可笑地张着,朝起居室东张西望个不停。
“请问有什么事?”加奈子问。
“啊……对不起。”刑侦这才如梦方醒,赶紧点头行礼,“我是警视厅的多田。哦——您是北里小姐?”
“我是北里加奈子。很不巧,今天早上母亲刚刚去世,家里正忙乱,您有什么事?”
“令堂去世了……啊……真对不起,在这样的时候来打扰您。”
“您也是为公事,只得如此了。”
“您很冷静。对不起,可以问您多大吗?”
“我!十九岁。”
“和我女儿只差两岁,真不敢相信……哦,随便问一下,您父亲很久前就……”
“是的。十年前就已去世了。”
“就是说,现在您家里就您一人了。”
“眼前是如此。”加奈子有些不耐烦。“刚才说过,家里正忙乱,我还得去见客人呢,请您赶紧谈正事。”
“是这样。啊,对不起。——府上这样大,您看这个院子。”多田走到落地窗前,望着窗外,“这里大概有多少坪[坪:日本土地面积单位。一坪约等于2。3平方米。]?”
“占地面积一共一千坪。”
“一千坪,”多田吃惊地睁圆双眼,“我才住三十坪!而且还乱七八糟,其中四分之一的地方无法使用。”
加奈子作了个深呼吸,强压住心头的怒火。
“刑侦先生!”
“啊,对不起。”多田伸手拦住加奈子,“不,我这完全不是和您闲扯。我是说,这么大的地方,要是有人悄悄溜进来,一定很难发现。”
这意想不到的回答,使加奈子吃了一惊。
2
“您说有人悄悄地溜进来?”加奈子好不容易才挤出这句话来。
“其实,是一个三个月前被通缉的罪犯,昨天出现在附近的旅馆里。”多田刑侦好象散步似的的在起居室里走来走去,“我们立即开始搜捕,但犯人反应很快,事先有所察觉,在我们的包围圈还没有布置好之前,就逃之夭夭了。他妈的,快得象蟑螂——啊,对不起,也许在这里不能这样说话。”
多田看到堆在书架前的书问道,“这是怎么回事?”
“把书挪个地方。——那么,犯人还在这一带吗?”
“对。因为主要道路已全部封锁,来往的车辆也要检查,所以不可能走远。现在挨家检查,提醒大家警惕。”
加奈子点点头。
“我明白了。不过我刚才说过,母亲刚刚去世,这二、三天,来来往往的人很多。犯人大概不会到这里来的。”
“是啊,不过,还是多加小心为上,——家里有男人吗?”
“有母亲的秘书水原先生,还有菊井医生,他马上就会来。”
“是吗?光是些女人可不行。好了,净说些烦人的事,讨厌了吧!”
“多少有点。不过,比推销员还好些。”加奈子微笑着说。
“你这家伙,真厉害。”多田愉快地说道,“对不起,打搅了。”
他向门走去,伸手拧开门上的把手又回头说,“这落地窗还是关上为好,最好暂时先锁上。”
“行。”
多田微微一点头出去了。
加奈子总算松了一口气,轻轻地挥动双手,自言自语道,“妈妈死了,现在又是逃犯,这种时候,真是添乱。”
这时,门又开了,多田伸进脑袋,“抱歉,刚才忘记告诉您了。逃犯的名字叫上村裕三,二十四岁。供您参考。”
“什么?”
“我刚才没说吗?哎呀,真是干什么来着,我,上岁数啦!”多田就这样伸着脑袋在叹气,“是杀人事件。他杀死了他十八岁的女朋友逃跑了。动机是他女朋友怀孕了,逼着要和他结婚。”
“十八……”
门关上了。
加奈子站在壁炉前嘟囔道:“怀孕……杀人……有人比我还小就给人杀死了。”
加奈子朝敞开的落地窗走去,把窗户关紧、插上。
她沉思起来。
“小姐。”门被推开了,樱井真理子走进来,问:“客人已经走了吗?”
“对,走了。哎,真理子!”
“是。”
“这落地窗昨晚没有插上?”
“不,不会有这样的事……”真理子摇摇头,“睡觉前我每次都要检查的……”
“是吗?其实没什么。因为我刚才开窗时,不记得动过插销,也许我无意中就把它打开了。——谢谢,没你的事了。——哎,客人们马上就要来了。你多烧些热水预备着。”
“已经准备好了。”
“水原呢?”
“刚才出去了,他说还有许多事要处理。”
“好的,谢谢。”
“把客人请到起居窒来?”
加奈子略为迟疑了一下,“不,请到客厅去。这里可能要另派用场。”
“是。”真理子一个似乎过分恭敬的鞠躬。退了出去。
窗外已是一片朝辉,壁炉上的大挂钟敲了七点。
“——对了,信!”加奈子跑到写字台前,又拿出信,坐在沙发上,开始读第二页。
“妈妈说话不喜欢捞弯抹角。老实说,妈妈年轻的时候,杀过人。”
“杀过人?”加奈子不禁目瞪口呆,又出声读了一遍,白纸黑字。她喘了一口气又读下去。
“那不是正当防卫,也不是被抛弃后的复仇。当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