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月十二日,他在天长刚刚喘口气,却收到盱眙守将降清的消息。情急之下,史可法想进援泗州,刚刚出发,又传来泗州守将投降的确切情报。
史可法悲愤交加,只得带人急奔扬州。
豫亲王多铎统领清军,人数虽然不多,却一路得城占地,如入无人之境,心中好生诧异。
占领战略要地盱眙和泗州后,他反而十分谨慎,深恐明军诱敌深入,决定暂缓攻势,休整部伍。
降清的许定国却摩拳擦掌,力劝多铎要一鼓作气,不要给明军喘息机会,直捣扬州。
多铎犹豫,表示说江北多雨泥泞,地形复杂,怕轻易深入会遭史可法埋伏。
许定国屈下老膝盖跪禀:“王爷,我在这里经营多年,周遭十分熟悉,明军江北防地,一片空虚,原先确有四镇大兵,但黄得功、刘良佐二镇已被调往江上同左良玉军争斗,现今只有刘泽清一部与高杰残部,人人心怀鬼胎,早无斗志。如果王爷能早做决断,我许定国甘为前锋,愿效犬马之劳!”
多铎一听,深觉有理,果然提兵而前,直向扬州杀来。
由于哄传许定国引清朝大军来扬州要寻高杰部下报睢州之仇,高杰的外甥李本深被副将吴胜兆等人撺掇,竟然裹胁高杰夫人邢氏与高杰幼子,纵容兵士在城内大掠一番后,逃出扬州,逃往寿州。倘若当初史可法受高杰儿子之拜为其“义父”,高部士兵心中会因小主人与史可法的“父子之恩”而卖命于他。如今,兵荒马乱之世,众将无主,又感觉史可法待他们无恩,竟然在关键时刻弃他而去。
高杰部将李成栋驻军高邮,听说自己的老友们都跑了,他也不敢怠慢,拉起队伍也跑。
这些高部士兵的逃跑,使得南明又丧失了一道重要防线。
高部诸将皆想渡江逃往南京,马士英忙命郑鸿逵扼守江口,发炮相击,打死不少高部士兵。
叛将许定国率领清军一路无阻,顺利到达扬州城下。
到了这个时候,由于太过容易就行进到扬州,许定国心中开始打鼓,发毛得厉害。他开始思忖:是否史可法真有什么秘密部署,引敌深入,把清军一网打尽?
欲向江南争半壁(28)
胡思乱想好久,许定国劝与自己一同充当前锋的满将汉岱暂时在扬州就近的斑竹园一带停留,观望形势,等待多铎王爷的主力清军。
忧懑之下,史可法得报,扬州城外运河中忽然有大批明军战船驶近,乃是自淮安而来的刘泽清部。
大喜过望的史可法亲自去码头迎接。岂料,刘泽清等人并不下船,站在那里嚷嚷说,他们不是来援扬州,而是去南京“勤王”——其实,刘泽清见盱眙、泗州不保,心中骇怕,便假称接到圣旨,逃往南京。
史可法大怒,立责刘泽清:“左良玉兵已被黄得功击败,何来旨意要你去南京?”
刘泽清无语。呆怔片刻,他就表示要重回淮安驻守。想请他救援扬州就地卖命,他绝对不干。于是,这支南明的武装精兵,扬长而去。
接史可法求援信后,确实也有数部明军来援,如兵部主事何刚、左都督刘肇基、副总兵庄子固以及职方郎中黄日芳等人。但这些人手下兵士根本不多,几部相加之后,保卫扬州的明军不过万把人。
倘使刘泽清有一点对明朝的忠心,他能派兵留下来,扬州守卫会顿然改观。
四月十八日,清豫亲王多铎本人率主力赶到,后续部队陆续赶到,渐集十五万大军于扬州城下。
当清军主力未完成最后的集结之时,明将刘肇基劝史可法乘清兵不备,派兵出城背城冒死一战。
史可法本人并不知兵略,推辞说:“锐气不可轻试,且养全锋以待其毙。”如此,坐失千载良机。
扬州旧城西门一带地势低下,城外有高丘耸然,俯瞰城中,最难守御。史可法凭一腔对大明朝的忠心,主动担当此地防守。
城外高地之上,乃明朝阁臣李春芳家族墓地,其上长满高树灌木。兵将们劝史可法派人烧掉树木,以免清军在那里藏兵架炮。史可法却表现极其迂腐,认为此举踩毁功臣坟茔,不听。
如此一来,后患重重。
由于清军用于攻城的大炮还未运到,他们没有即刻贸然攻城。
多铎多次派人持书劝降,最多时一天来使五人,皆为史可法所拒,焚书逐使,坚决不降。
深知扬州必陷,史可法已持殉节之心,他召来跟随他多年的副将史德威入室,想以他为嗣,托以后事。
史德威力辞:“相公为国杀身,我义当从死,何敢偷生!”
史可法向史德威下拜:“我为国亡,希望你为我而存身,善养我母!”
无奈,史德威泣拜受命。
史可法写五封遗书,一上其母,一致夫人,一致叔父兄弟,一付史德威(证明他入嗣史可法),一书致清朝多铎,并嘱咐史德威说:“我死之后,当葬我于太祖皇帝之侧。如不能,则葬于梅花岭。”
史可法给多铎的遗书很简单,寥寥数语,估计是想让对方手下留情,不要伤害百姓:
“败军之将,不可言勇;负国之臣,不可言忠。身死封疆,实有余恨。得以骸骨,归钟山之侧,求太祖高皇帝鉴此心,于愿足矣!”
四月二十一日,史可法写给母亲、夫人的遗笔,最显大英雄苍凉心态:
北兵于十八日围扬城,至今尚未攻打,然人心已去,收拾不来。(可)法早晚必死,不知夫人肯随我去否?如今世界,生亦无益,不如早早决断也。太太(母亲)苦恼,须托四太爷、大爷、三哥(叔父、叔伯兄等)大家照管。岹儿好歹随他罢了。书至此,肝肠寸断矣。
这一天,甘肃镇总兵李栖凤、监军副使高岐凤率四千多人“入援”。但此二人来入扬州,非是矢志援救,而是见风改意,想拥劫史可法投降清军以求富贵。
晚间,二人入大营见史可法,劝他一起投降清军,遭史可法怒斥:“扬州乃我应死之地,汝二人欲富贵,可自图之!”
这两个败类见计不成,便于当夜二鼓斩关拔营而去,临行,他们还引诱护饷的几支明军一起出城降清。
二十四日,清军的红夷大炮自泗州运来,试放一炮,直飞扬州府堂,落地轰然,扬州满城军民惶怖。
自此,清军围攻益急。
二十五日,清军蚁附,密密麻麻,展开猛攻。史可法下令开炮,轰死数百清军。
多铎大怒,亲督劲卒,下令用巨炮猛轰。在史可法感召下,守城明军血战,杀掉不少进攻清军,城下叠尸如累丘。
清军奋不顾死,踩着积与城平的尸体,先有二卒登城,守兵心散溃败,清朝大军最终蜂拥而上。
扬州告陷。
见大事已去,史可法让副总兵庄子固把自己杀掉,后者不忍下手。
史可法抽出刀来,欲自刎殉节。
庄子固与另外一个参将抢持,刃下不深,血溅官服。
史可法无奈,唤史德威把自己杀掉。史德威不忍。
众人拥史可法从城楼往跑,想借清军没有完全占领全城之际,趁乱自小东门出城。
行至东门时,一行人发现那里已经有大量清兵涌入。正想折返,被清军发现,矢箭如雨,从行史可法的庄子固等人当时即中箭身亡。
史可法厉声问史德威:“攻城主将为谁?”
史德威:“豫亲王多铎。”
于是,史可法大声唤喝:“我史督师也!”
正在杀斗的清兵非常骇愕。要知道,一般来讲,身陷绝地的敌军高级官员,往往避匿,极少有人会出来自暴身份。
欲向江南争半壁(29)
清兵中一个汉人张鹰富贵心切,立刻冲上来,抡刀砍死砍伤充当卫士的明兵数人,生擒史可法,把他押往南楼城上见豫亲王多铎。
多铎没见过史可法,就唤先前被抓投降的史可法幕僚杨遇蕃来辨认真伪。
杨遇蕃一见史可法,立刻向多铎点头,表示是史可法真身。
史可法轻蔑一笑:“我主动报名被擒,是想落个明白死,绝对不是假冒!”
多铎肃然起敬,待以宾礼,对史可法好言道:
“我们多次以书信招先生归清,先生一直不从。如今您已竭力报国,做到了一个臣子的责任,不能说是有负明国。如肯为我大清收拾江南,当以大官相酬!”
史可法闻言而怒:“我为朝廷大臣,岂肯偷生苟活,为万世罪人!我头可断,身不可辱,只愿速死,从先帝于地下!”
多铎劝诱:“史先生不见洪承畴吗?如降,必有大富贵!”
史可法:“洪承畴受先帝厚恩,不能以死报之,真畜生不如!我怎能学他。”
一直站在旁边屏声不吭气的降官杨遇蕃低声劝史可法,让他主动降清,以全一城百姓。
史可法高声叱骂:“你父亲只是一名校官,先前还能为国死节,况我大明阁臣,安能降敌!”
多铎怒起,快步向前,抽刀对史可法做欲砍状。
史可法迎立而前,伸颈迎白刃,高声道:“来,来,给我一个好死!”声色更壮。
多铎乃杀人不眨眼的屠夫,见此情景竟也连退数步,大叫:“好男子!好男子!”
他上前复劝,史可法背过身,默无一语。
多铎高言:“你既为忠臣,我当杀你,以成全你的名节!”
史可法脸色凛然,厉声道:
“城亡我亡,我意已决,把我碎尸万段,我甘之如饴。但扬州百万生民,不可杀戮!”
数名清军中的汉将汉兵冲上,枪挑刀砍,杀掉了史可法大英雄。
为了在主子面前显示忠勇,这几个人杀掉史可法后仍不住手。血雾腾腾中,他们把已经倒在血泊中的大英雄肢解碎剁,变成一堆尸块。
豫亲王多铎脸色渐趋阴沉,呆立片刻,他下令清军对扬州屠城。
扬州城,本来人口只有三四十万人左右。清军过长江后,对百姓残杀屠害,造成沿江一带幸存的百姓一路奔逃,不少人趋向扬州。当时,扬州城已经戒严,外来人民稽首长嚎,在城外哀求开门相纳。史可法不忍,令军士开门收纳。这样一来,使得扬州城内人数多达八十多万。
多铎一令,八十万人顿成鬼魂!
史德威本人被俘,自称受史可法之命为其后嗣。多铎派人对他百刑俱加。为查明真假,他又派许定国验看。最终,得知史德威不是别将假冒,就下令将他释放。
此时,距史可法死日已过了十二天。
扬州经十日大屠,处处皆是尸山血海,天气蒸热,尸腐不可辨别。
无奈,一年之后,史德威只能在梅花岭为史可法建一衣冠冢。
清军占领南京后,并无对史可法母妻下手。三年后,有盐城汉人起义,打着史可法名号。清政府很紧张,立刻拘押史可法家属。
幸亏有一名当年杀掉史可法的清军汉将稍有心肝,他出面说:“当年攻克扬州,我为前锋,得豫亲王令,亲手杀掉史可法。今日之人,必定是假冒其名姓,何必为此拘其母妻!”
由此,清廷下令释放史可法家属。
史家之中,史可法有一堂弟史可程,降附清廷,优游林下四十年,晚年还与顾亭林等人诗文唱和,但他从未有一诗一字言及他凛然捐躯的堂兄,可谓是斯文败类!
扬州失陷后,刘肇基将军及四百军卒巷战至死;李应魁、何刚、楼云、江云龙、李大忠等二百多文武将吏,或搏斗而死,或自杀殉国,勃勃不屈。特别可称的是,马士英先前派到高杰余部接收兵权的心腹,扬州总督卫胤文,也能一死殉国,坚拒清军招降。他在城上指挥作战,血战到最后一刻。
由于扬州人民的殊死反抗,使得清朝王爷多铎大起杀心,下令屠城十天,总共杀掉八十万人。制造了骇人听闻的“扬州十日”大屠杀。
不可否认的是,史可法本人无将相经营之才,无论是策立问题、高杰身后军队处置问题、扬州城守问题,他均犯下严重错误。所以,弘光朝灭亡之速,史可法不无责任。
扬州军民可歌可泣,江北的明朝军队却十足怯懦如羊。高杰部下李本深、李成栋等人,还有广昌伯刘良佐,东平侯刘泽清,均望风而降。
据《清世祖实录》记载,扬州破后,共有二十四万明军缴械投降,其中总兵二十三人,副总兵四十七人。殊为奇怪的是,这些不战即降的军头松包蛋,他们剃头换装之后,为清朝打起仗来,顿时如同换了人一样,勇猛无比,纷纷成为清朝平定江南、两广地区的得力干将。
铁蹄密麻震天地。南京,已经处于颤抖之中。
忽喇喇华厦一时倾
——弘光朝廷的覆灭
扬州已失,按常人的想像,南京城内,弘光帝、马士英应该急如锅上蚁吧?
答案是否定的。
弘光帝终日与梨园子弟酣饮长歌,切磋台上和床上的“技艺”。马士英仍旧沉浸在击败左良玉军、运筹帷幄的良好感觉之中。对他们来讲,长江天险,不仅仅是地理凭据,也是他们醉生梦死的心理凭依。他们酣恬于如此自欺欺人的状态中——赤壁之战,孙刘联军三万可敌曹操数十万;淝水之战,八千东晋健儿击败苻坚百万兵。
欲向江南争半壁(30)
在他们心中,长江天险,说不定正是南明大翻盘转危为安的转折点。
这种天真的想法,不仅仅是对历史的误读,也是对弘光朝廷自己的误读。
相比三国时代的孙氏政权及东晋时期的司马氏政权,弘光小朝廷没有任何同仇敌忾之心,朝无正人,君臣贪淫,不可能负起大明中兴的历史重任。弘光帝本是昏庸之主,对于国家大事麻木不仁,天天热衷于修宫造殿和渔色听曲。
以半壁衰残之江山,这位肥爷弘光帝继位后,短短数月竟然在南京督营兴宁宫和慈禧殿两大建筑,然后,他安居思色,派宦者外出,四处为他选取“淑女”,并弄来成吨的麻雀和癞蛤蟆到宫中,不顾恶臭,撷取雀脑和蟾酥,配制春药,而后就专心致志地与小宦们趴在地上斗蛐蛐,以致得到“蛤蟆天子”和“蟋蟀皇帝”的绰号。
除此以外,还有个道士袁本盈,进献一个春药方子,制作极其麻烦。
据说,弘光帝吃后,每每欲望大增,祸害死不少年幼的宫女。
一旦有人进谏,就被这位皇帝一句反驳住:
“天下有老马(马士英)在,我又何虑!”
马士英庸常之人,胸无大略,终日气骄腹满,贪黩自谋,信用阮大铖,卖官鬻爵,敲刻江南。所以,时人在长安门上写下一副对联,把马、阮二人讽刺得一步到位:
弘主沉醉未醒,全凭马上胡诌;羽公凯歌以休,且听阮中曲变。
如此君臣如此事,难怪以江南之广、财粮之富,最终弄得士气不振,人心解体。
面对强敌逼境,弘光君臣还做了许多莫名其妙的“政事”:追尊被朱棣篡位后下落不明的建文帝为“惠宗让皇帝”,追尊被明英宗废死的景泰帝为“代宗景皇帝”,追尊弘光帝的老子福王为“恭皇帝”;搜集北京殉难大臣人名,为这些人追谥;起用阉党杨维垣为列入“逆案”的阉党平反;大铸“弘光通宝”……以不堪旦夕之国家,徒兴不急之虚务,让后人觉得十分莫名其妙。
清歌漏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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