戚少商心如刀割,大脑中一片空白。当初两人于凤歌酒楼前分手时,他的老八还是生龙活虎、意气风发,再见面时怎么就变成这样了呢?
他顾不得身边的两个陌生人,一把抱住穆鸠平,“别胡说了,红泪那里定有可以续命救人的灵药,我马上带你去毁诺城,一定有救的!一定!”
穆鸠平这个平日里魁梧长大的汉子,此刻抱在戚少商怀中竟是轻若无物。
他用手搭住戚少商的肩头,缓声道:“别了,大当家的,自家知道自家的事,没得救的。”随后,转头看了看另外两人道:“这是我新结识的两位兄弟,大个儿的是‘暴雨梨花’张赫,那俊后生是‘花拳绣腿’应霜叶。一路上多亏了他们的照料,老八我才能留着一口气回来这连云寨。。。。。。”
戚少商正待说话,穆鸠平抢先道:“我想去寨后东北角那处高地,那是红袍姐最爱去的地方。。。。。。红袍姐最爱站在那里看山。”
戚少商何尝不知道穆鸠平的伤势绝无可救,能活到现在已是奇迹,只是自已又怎么甘心什么都不做就随他去?
可是,这个平素里最服自已,对自已言听计从的老八现在提的要求,可能就是他生命里最后的要求了,自已又怎能忍心违背?
穆鸠平笑了笑道:“大当家的,老八那么远过来,就是想来这里和以前的兄弟们聚聚。。。。。。”
戚少商默然不语,向张赫、应霜叶二人微微颔首致意,就抱着穆鸠平向连云寨里走去。
连云寨那熟悉的路径在他脚下延伸,戚少商心中悲苦,象是有块大石压在胸口,恨不能放声大哭一场。
冽冽的风卷着黄沙从他们身边吹过,象是从前他们打胜仗回来时一样。。。。。。
到了高地上,戚少商给他找了一处背风的地方坐下,抱着穆鸠平双肩的手却再也不肯松开,“老八,到了。”
张赫和应霜叶也跟了上来,无言地站在一边,神色黯然。
眼见穆鸠平伤重无治,三人俱说不出话来,只有穆鸠平自已笑得很开心。
”老八我出来闯江湖,天天把脑袋提在手中过日子,刀头舔血,从来就不怕个死字。能死在连云寨,死在我最喜欢的地方,死在众兄弟身边。。。。。。生时做兄弟,死后还能做兄弟,老天爷算是待我不薄啦。。。。。。”他说到这里,力气竟难以为继,喘息了两声,接着道:“在来的路上,我想,老天要是眷顾我,就该让我活着回到连云寨。快到连云寨的时候,我又想,要是老天真正眷顾我,能让我再看一眼大当家的就好了。。。。。。没想到老天对我真是好啊,我居然可以死在大当家的怀里。哈哈哈。。。。。。”
戚少商喉头哽咽,泪水滚滚而下。
应霜叶看着这传闻中笑傲江湖的九现神龙此刻的神情和泪水,还有那紧紧抓住兄弟,不肯松开半分,关节发白的手,心下一阵感动--这戚少商真是重情重义之人。
他未见戚少商之前就在江湖上听闻九现神龙的诸多叱诧风云的事迹,后来结识了穆鸠平,又从他那里听到了更多的有关戚少商的事情,早已生了向往之心,只是无缘相识。
穆鸠平连说了一大串话后,躺在戚少商怀中显得十分虚弱,眼睛半闭,仿佛力气已经用尽一般。
戚少商情绪稍稍平复,问道:“老八,你是被何人所伤?”
穆鸠平轻轻摇摇头道:“大当家的想替我报仇吗?那倒真是不必。我已经想得很明白了,本来这就是一场官兵捉强盗的游戏,做强盗的艺不如人,有什么仇可报。”
应霜叶插道:“穆兄弟和我们一同去劫大贪官的一批金珠,都是四处搜刮的民脂民膏、不义之财。不料那押送的头领是一个使蜈蚣钩的,十分阴险,打斗中,以喂了剧毒的蜈蚣镖暗箭伤了穆兄弟。”
戚少商微微点头,牙关咬紧,目露杀机,“我定杀此人!”
穆鸠平似乎精神好了一些,睁大眼睛,“那厮阴险狡猾,暗器歹毒,大当家的要小心他的阴招。”转眼又笑了:“在大当家的怀里躺了会儿,我突然感觉好多了,说不定就这样好了也不一定。”
三人心中都是一惊,知道这是回光返照的征状。
穆鸠平忽然坐直了身子,伸手指着前方道:“咦?那不是红袍姐吗?”前面一片黄土,空空如也,哪里有半个人影。
戚少商悲痛欲绝,强忍住泪水,搂着穆鸠平的双臂紧了紧,想要说些什么,喉头却象被死死堵住了一样。
穆鸠平转头看了看戚少商,”大当家的,你为什么要哭啊?”旋即明白,一阵黯然,知道自已时光不多了。刹时间,平素里的豪情壮志全部都抛到了九霄云外,用手紧紧抓住戚少商的衣袖:“大当家的,我真的不想死啊!”
戚少商再也控制不住在眼眶中打转的泪水,滴落在穆鸠平的手上、脸上。
张赫和应霜叶看到此番情景,都难过地背过身去,不忍再看。
穆鸠平死了,只是他不想死,他的双目还是睁得大大的。
戚少商用手阖上他的双眼,郑重道:“老八,你放心的走吧,二十年后,你还会是一条好汉!”
大哭了一场后的戚少商和另两人一起将穆鸠平埋在了连云寨这片高地上,让他和生前最要好的兄弟朋友同眠于此。
原来,江湖中暗暗崛起了一个组织,叫作兄弟会,为首的张赫和应霜叶分别是老大和老二,京城的凤歌酒楼暗地里是他们的地盘。
那天戚少商和穆鸠平进来喝分别酒时,他们的老三秋慕容就注意到了。那个时候正是兄弟会扩张势力、招贤纳才的时期,所以穆鸠平出了凤歌酒楼没多远便被他们请了去,秋慕容主动让位给穆鸠平,自已退居老四,穆鸠平就此焚香结拜入了兄弟会,成了兄弟会的老三。
再后来,兄弟会得知朱勔的手下在荆州搜刮了一批金珠,预备先押送到苏杭应奉局给朱勔,于是便起了心思想劫这趟货。四人带了一批兄弟埋伏在途中,结果行动失败,穆鸠平中毒重伤、秋慕容也受伤不轻。穆鸠平眼看命不久矣,就请求兄弟会把他送回连云寨,要死在自已最留念的地方。。。。。。
张赫在讲述这些时,戚少商一直沉默不语,静静地低着头听着,他要听得仔仔细细、清清楚楚,因为他已做了决定,如果不能把老八没有做完的事做完,如果不杀了害死老八的人,那他还如何做一个顶天立地的男子汉,还怎么做老八口中的大当家?!
应霜叶看着面前如此沉静的戚少商,以为他现在还未能想着如何报仇,只沉浸在丧失兄弟的悲痛中,心中不觉有些愠怒,嗤笑道:”江湖上传言九现神龙是何等厉害的英雄,今日一见却不过如此。”
张赫连忙喝住他:“二弟!”
戚少商抬起头看了看应霜叶,道:“戚少商的为人不需你来评价。”然后向张赫拱了拱手道:“老八一路亏了你们照顾着,多谢。”
张赫回了一礼,“他已是我们兄弟会的兄弟,不需这个‘谢’字。”
“我要去手刃仇人,劫了这批货!”戚少商冷冷道,”你们若也有意,一起同行,劫了的货你们拿走,能拿多少拿多少,剩下的我全毁了!”
张赫呆了呆,他没想到戚少商自已就决定了,而且这么干脆。本来他还想费点心思劝得戚少商和他们一起去杀人劫货。
应霜叶听闻后愣了愣,然后灿烂地笑了,他庆幸自已没有看错人,然后道:”戚大侠,穆兄弟的仇,不但你要报,我们也一定要报!要杀了这些个充当狗官打手保镖、为虎作伥的江湖败类!至于那些不义之财,我们原也没有放在心上。”
张赫也拍了拍胸膛道:“二弟说的极是!”然后上前一步:“戚大侠,我们兄弟对你本就十分敬仰,尤其穆兄弟加入后,又时常对我们提起你的侠肝义胆,你若不嫌弃,加入我们‘兄弟会’,我这大哥的位子正等着象你这样的英雄来坐!”
然后他有些颓唐地看了看应霜叶:”若我有戚大侠这般的武艺和才智,穆兄弟也不会。。。。。。唉!”
他见戚少商沉吟不答,心下有些生急:“我们‘兄弟会’虽没有戚大侠当年的连云寨威名远扬,可是也是义字当头,一腔热血的男儿们。。。。。。”
戚少商摆摆手道:“现在不要提这些,等给老八报仇血恨后再说吧。”
张赫和应霜叶一起点了点头。
旋即,戚少商皱眉道:“不过,临行前,我要向一个人告别。”
应霜叶道:“是息大娘吧?毁诺城离这里不远。”
戚少商叹了口气道:“是啊。”他回头招呼两人道:“你们和我一起去吧。”
应霜叶有些迟疑:“不好吧,你和她。。。。。。”以前他一有机会就向穆鸠平打听戚少商的事情,是已得知戚少商和息红泪的种种,知道此番前去定是要让美人伤心,所以犹豫不决。
“都是朋友,无妨,这地界荒凉,也没有客栈。”戚少商倒是很大方。
戚少商骑着马,两人赶了马车在后面跟着,到了毁诺城前已是日落时分。
息红泪坐在屋内为戚少商缝制一件衣袍,她亲自选的料、打的版、裁衣缝线,马上就要完工了。这是件象牙白色的锦衣长袍,绣的暗纹,息红泪一边缝上最后一针,一边欣赏着自已的杰作,想到心上人穿上它一定更显风流倜傥,心中无限欢喜。
这时,侍女来报,说是戚大侠携了两个陌生的汉子已经来到了外堂,请城主出去相见。
息红泪心中起疑,暗料不是什么好事,放下手中的衣服,便跟随待女来到外堂。
因为天色已晚,堂内已点了火烛。
她瞧了瞧戚少商,才一日不见,他却已显憔悴之色,脸颊削了下去,表情黯淡,神色不安。他身后跟着的两人,高大的低眉顺眼,举止拘谨,俊秀的四处眺望,察言观色。
息红泪走上前,轻轻地咳嗽了一声,清了清嗓子:“少商,有客人?”
戚少商一看见息红泪,便迎了上来,给她一一介绍:“红泪,这位是‘暴雨梨花’张赫张兄弟,这位是‘花拳绣腿’应霜叶应兄弟。”
息红泪“哼”了一声,对着张赫道:“不知张兄弟好好一个大男人,怎么得了个‘暴雨梨花’绰号啊?”
她天资聪慧,看到戚少商的样子就知道这两人的到来肯定会搅和了他们的安生日子,本就气不过,当然没有好言语。
张赫脸红了红,然后认真道:“我用的是缠丝枪,因为抖出来的枪花看起来好象梨花朵朵,所以江湖上的朋友就给起了这么个绰号,倒是没有想到合不合适。”说完猛地自腰中一抽,“大娘你看,就是这种软枪。”一支五尺长的软枪弹了出来,原来他的腰间凸起就是因为缠着一只枪。
戚少商道了声:“好枪!”然后上前仔细看了看:“弹性这么好的枪杆不知用什么材料制的?”
张赫颇有些得意道:“这枪杆是用‘蛟龙筋’制的。”
息红泪又用眼睛撇了撇应霜叶,“看来应兄弟是用双刀的,却偏叫作‘花拳绣腿’,还真有意思。”
应霜叶微微一笑:“虽然在下双刀舞的不怎么好,不过这‘花拳绣腿’倒是实实在在的。”说完挽起衣袖露出左臂,只见他雪练似的手臂上从手腕向上一直没入衣袖刺满了碧绿色的纹身,因为只是一部分,所以一时看不出刺的是什么,只仿佛玉亭柱上刻着的软翠。
“在下的四肢和身上都刺了些东西,大娘你有兴趣看么?”应霜叶淡淡笑了笑。
息红泪吃了一惊,随及笑道:“还真是‘花拳绣腿‘啊。”
戚少商将息红泪拉到一边,神色沉重道:“红泪。。。。。。我遇见老八了。。。。。。”然后将今天发生的事情一一道来。
息红泪听着听着,脸色越来越沉重,等到戚少商讲完,她沉声道:“你要去报仇?”
戚少商点点头:“我不能不去。”
息红泪自嘲地笑了一下:“原来你的‘补偿’就只有这么多。”
戚少商正色道,“红泪。。。。。。别的事我可以不做,这件绝对不行。”
息红泪叹气,摇了摇头:“有哪件事,你可以为了我而不做?!”
然后她走进屋内,过了一会儿又出来,手里多了一件锦衣长袍,多了一柄逆水寒宝剑,眼睛也红红的。
“你要走的话,就拿去吧,袍子是我做的,这剑我不要。”
戚少商立在那里好一会儿,终于伸手接下了:“我。。。。。。”
息红泪擦了擦划落而下的眼泪,“我真傻,你在‘毁诺城’说的话怎么能当真。”
她转过身去,背向戚少商道:“戚少商,我只希望有一天,你能遇上一个人,让你折了傲气,藏了雄心,远离江湖,饱尝相思,甘守寂寞。。。。。。试试这生不如死的滋味。”
息红泪的泪,珍珠般挂满面颊,可她不愿给戚少商看见。她吩咐侍女给戚少商及另两人安排好房间后就径直离开了。
戚少商坐在屋内,手中握着笔。烛光昏暗,面前的桌上放着一张纸和一个信封。他已经决定了明天一早一行三人瞒着息红泪离开,他想写点什么留给这个深爱自已的女人。
已是深夜,戚少商无法入眠,信他已经写好,不过写的也依旧是不知所云的一番。他又一次伤了她的心,可是不伤她的心,那老八的仇就不报了么?
他走出了房间,想散散心,却不知不觉踱到了息红泪的屋前。
屋里烛光闪烁,她也没有睡。
戚少商就站在那里,夜风撩起他的衣袍,也撩动了他的心,他的手举起又放下,终究没有敲门。。。。。。
这样的夜里,睡不着的并不只有戚少商和息红泪。
应霜叶也没有睡,他一直站在戚少商屋外的阴影里,看着那屋里不灭的烛光,感受着那个他敬慕的、重情重义的男子现在两难的痛苦纠缠,心里为他酸楚。
当他看见戚少商离开房间时,迟疑了一下,还是走了进去。
见房中烛火将灭,他挑了挑烛心。桌上一封属名“红泪”、未封口的信封引起了他的注意,他从信封里将信拿了出来,展开:‘红泪:老八是我生死与共的兄弟[奇++书网//QISuu。cOm],不帮他报仇,我这一辈子都不会快活。等我办完了该办的事,一定会回来的。少商留字’
应霜叶看着信的内容,苦笑连连,心道:‘戚少商啊戚少商,这样写只会让息大娘更恨你啊。。。。。。”当下心念一转,先审视了一下戚少商的字,而后拿起笔依着他的字体笔迹,在信的背面写了些什么。而后依样折好,放回信封中。
应霜叶走出戚少商的房间时,有些无奈地笑了笑。他本是名门书香子弟,身世显赫,偏少年时家里惨遭变故,为奸人所害,是以后来纹身立志,弃文从武。本以为这文字技巧此生都已荒废,没想到今天却派上了用场。
息红泪在桌前坐了一夜,她知道戚少商昨夜在他屋外踌躇犹豫地站了很长时间。
但是她留不住他,理他何用。。。。。。
凌晨,戚少商他们走的时候她也知道,但还是静静坐在屋里。直到确定他们已经走远,才吩咐侍女去收拾一下客房。
她为他守侯了那么久,已经累了倦了,不是已经早就觉悟了,不报什么幻想了么,何苦再放更多的情在那个人身上。
侍女为息红泪带来了一封信,那是戚少商留在桌上给她的。
她接过信,放在桌上,遣走侍女,独自一人呆在屋里。
盯着桌上的信看了一会儿,然后,她拿起又放下,再拿起再放下。。。。。。看,怕更伤心;不看,又不甘心。最后还是拿起拆开。
。。。。。。
“戚少商,你果然从来就没变过。。。。。。你到底有没有爱过我啊。。。。。。”息红泪失望地低下头。
然后,她发现原来信的背面还写着东西,于是翻过信纸:
‘薄衾小枕天气,乍觉别离滋味。展转数寒更,起了还重睡。毕竟不成眠,一夜长如岁。
也拟待、却回征辔。又争奈、已成行计。万种思量,多方开解,只恁寂寞厌厌地。系我一生心,负你千行泪。’
一串泪珠落在信纸上,化开一片墨迹。
息红泪的泪真的是只为戚少商而流的。
“‘系我一生心,负你千行泪。’。。。。。。少商,你有这份心,当初我为你守候一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