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女人究竟是什么人,栋居现在终于很清晰地想起来了。
一一一哦。她就是那个女孩啊!
栋居茫然地思索着,脑海里映出了那张意外浮现出来的久远的面孔。二十几年前,父亲自己挺身而出,从一群美国兵手中救出一个年轻姑娘。那年轻姑娘的脸,如今就隐藏在八杉恭子这位大名鼎鼎的颇受大众欢迎的漂亮面孔之中。八杉恭子如今已届不惑之年,有社会地位,也有声望。当年险些被一群年轻美国兵轮奸的那年轻姑娘的狼狈相,现在在她身上已荡然无存。但是,只要剥开地那随着岁月流逝而变化的容貌、成熟老练的气质和作为新闻界名流的画皮后,露出的便是那个将父亲当作牺牲者自己却逃之夭夭的年轻姑娘的脸的原形。
栋居在东京商务饭店头一次与八杉恭子擦肩而过时,她的脸形曾触动了他那遥远的记忆。可以说,新闻界把她包装出来的假像,妨碍了他对真相把握。
当时,如果父亲不路过那儿,他就不会死去。如果不是因为八杉恭子,栋居也不会失去父亲。父亲挺身而出救了八杉恭子,而她却丢下父亲逃跑了。她现在又抛弃了约翰尼·霍华德,这与年轻时有什么两样呢?栋居义愤填膺,怒火中烧。发誓绝不轻饶她。
——她有没有人性呢?不,她有没有连低等动物都有的母性呢?我一定要掏出她的心来看一看。
栋居抬起头来说道!
“我要和她赌一次,看一看她还有没有人性。”
“赌人性?”那须看着他问道。
“如果八杉恭子尚存一点人性的话,我就要穷追不舍,逼迫她自己招供。”
“你打算怎么入手呢?”
“我想冷不防把草帽给她。”
“给她草帽?”
“按照目前的情况,已无法打破僵局,因为无论如何都没有办法找到关键性的证据,所以我想打动她的心,逼她自己坦白。”
“警部,让我去吧。”栋居紧盯看那须的眼睛。
“你有把握成功吗?”
“还不知道。所以说我要和她赌一把。”
“破案是不能用打赌的方式来进行的。”
“我也是在很小的时候就被母亲抛弃的。我仇恨抛弃自己的母亲。不过,在我仇恨的底层,还有一颗要相信母亲的心。不,是我想相信母亲。八杉恭子的身上,肯定也会有母亲的心。我想赌的就是这一点,只要她是孩子的母亲,她就一定会自己招供。我是抱着眼抛弃自己的母亲决斗那样的心情。去同八杉恭子决斗的。”
“警部,让我去吧。”
“好吧。”那须终于赞同地点了点头。
“照你想的,好好去干吧。”
八杉恭子接到恭平负伤的消息时焦急万分,立即通过国际电话询问了情况,得知他伤势不重,经过医院的治疗之后。马上就踏上了归途,也就放心了。
但是,随后来自警方的消息,却给郡阳平夫妇以巨大的打击。据说,在奥多摩山中发现的那具高度腐烂的女尸,怀疑是郡恭平轧人肇事后将其埋在那里的。
警方决定重新彻底地检查郡恭平的汽车。而且,据警方说,恭平在纽约已招认了自己犯下的全部罪行。郡阳平夫妇很想直接问问恭平本人,但他现在正在回国途中,又无法取得联系。
巧事迭出,偏偏在这个时候,鞠町的搜查本部又传讯八杉恭子。接待八杉恭子的警察一派绅士风度,彬彬有礼,但在这彬彬有礼的背后,使人觉出另有一种不同一般的意图。这时她才悟出,自己并非是作为单纯的参考人而被传唤来的。
“今天请你来,……”
栋居目光炯炯,神态自如,与八杉恭子面对面地坐着。前几天。他曾到电视台里找过她。面对墙壁放着另一张小桌子。那儿也坐着一位刑警。他年纪比栋居略大一点,但老是用不怀好意的眼光看人。角度的关系,无论怎么看他都有点像猴子。他也是前几天一起来找过她的刑警。
“恭平不久就要回国了,我什么也不清楚。我想肯定是挖错了吧,恭平才……”
“夫人,今天劳您大驾,并非为那件事。你儿子的案子不由我们负责。”
前几天来找她的时候,栋居他们明明说是想了解一些恭平的情况。
“那到底是什么事呢?”
栋居认为她是故意装糊涂,于是就默默地凝视着八杉恭子,观察她有什么表情变化。她到这儿来的时候,应该看到了搜查本部的大牌子。
“是关于一件案子。一名美籍黑人9月17日夜皇家饭店被刺杀了。准确他说,他是在清水谷公园遇刺的,然后带伤爬到了饭店的顶层餐厅,在那儿断了气。
“这案子与我有何相干?”八杉恭子做出一副满腹狐疑的表情。
“夫人,对这案子你心里没有数吗?”
“我怎么可能心里有数呢?”
“我们相信夫人心里一定有数。”
“哎唷,你们警察呀,可真会信口开河!”八杉恭子的脸上泛起了淡淡的红晕。
“恕我直言吧,夫人,我们认为被刺的那名美藉黑人正是您的儿子。”
“啊!”瞬间八杉恭子不由得倒吸了一口凉气。
“夫人,在二次世界大战结束后的三、四年间,您和一位名叫威尔逊·霍华德的美国黑人士兵有过夫妻或同居的关系吗?”
栋居不断地发起进攻。八杉恭子突然弯了下身子。从嘴角泄出了抑制不住的咯咯声。正当栋居觉得八杉恭子在自己的攻击下受到沉重打击,感情已失去平衡时,她却抬起了头,原来她是忍不住笑弯了身子。
“你们警察……为什么要做如此离奇的想象呢?我有没有和黑人结婚、生黑孩子,说这些什么不着边际的话,我真是服了你们。你们怎么有的这种想象。无论谁听了都会捧腹大笑。啊哈哈哈,真是可笑极了!”
八杉恭子真的像她说的那样手捧肚子大笑起来,由于笑得太厉害了,眼泪都笑出来了。
大笑了一阵之后,她突然又板起脸来说道:
“我希望你们让我回去吧,我没有时间陪你们闲聊。”
“1949年7月,你与威尔逊·霍华德和约翰尼三人去雾积了吧?”
“这个问题,上次已经清清楚楚地回答过你们了,我不知道!我刚才尽情地大笑一通。
实际上是怒不可遏。什么同黑人做过夫妻啦,什么生过半白半黑的孩子啦,这都是对我严重的侮辱。我有丈夫、有孩子,都是纯粹的日本人。我也好,我丈夫也好,都有一定的社会地位,你们究竟有什么证据,要这样中伤我?“
“雾积旅馆当时有位叫中山种的人,您队识吧?”
“我连雾积都没有去过。怎么会认识她呢。”
“您应该认识她,中山种与您是同乡,都是八尾长大的。”
“八尾出来的人多啦!”
“中山种给大室吉野写过信,而大室吉野是您的远亲。”
栋居拿出两张卡片,这虽不是什么有威力的卡片,但对方看到卡片,说不定会产生特殊的效果。
“那信上写着我的事!?”八杉恭子的神情略有所改变。
“我们认为就是您的事。”
“这是怎么回事?我怎么越听越糊涂啊。”
“说得明白点,就是您同威尔逊和约翰尼一起来翼积的事。”
“那请让我看一下那封信。”
栋居早已料到她会提出这种要求,因此只是虚晃一枪。如果让她看信。就会暴露警方的底细。
“信现在不在这儿。”栋居硬着头皮解释道。
“那为什么呢?如此重要的证据不在手边,这也太不合情理了吧!”
“根本就不存在那封信吧,还是信上根本就没提我的事?”
栋居一时张口结舌,搭不上话来,八杉恭子则以洋洋自得地趋势连连责问起来。她不仅轻而易举地避开了栋居利用卡片向她发出的进攻,而且似乎彻底看穿了警察手中掌握的材料是多么的脆弱无力。
“你们警察署,原来是这么中伤好人!捏造事实。无中生有,恶意诽谤,不惜抵毁他人的名誉。你们以为就可以这样完事吗?一切等我和丈夫商量后,再来找你们算账。对不起,失陪了。”
八杉恭子忽地站了起来。
“夫人,用不着这么着急。”
栋居改变了语气。八杉恭子转过脸来,似乎在问:难道你还有话要说?
“夫人。知道那首草帽诗吧?”
“草帽?前几天已经问过了吧。那种诗,我不知道。我并非不喜欢诗,而是不愿意被警察强迫。”
“夫人。您肯定知道那首诗的。”
“您是不是神经有毛病啊?我说了,我不知道。”
“还是幼年的时候,在一个晴朗的夏天,孩子由母亲领着去了雾积。母亲拉着孩子的手,沿着小溪顺着山道漫步观赏景色。突然吹来一阵大风。小孩头上戴着的草帽被风吹落,掉进了小溪的谷底里。孩子借托这顶草帽,对母亲咏诵出了火一般的切切恩慕之情。一个父母、孩子的三口之家去雾积旅行时。偶然看到了这首诗。
对孩子来说,大概这是一生中唯一的一次与父母亲同去旅行吧。溪谷苍翠欲滴,母亲年轻貌美,和蔼可亲。那次旅行的美好印象,深深池铭刻在小孩的心里。后来,这孩子生活凄苦,命运坎坷,那次旅行成了他一生中最美好的回忆。那次旅行,父亲也一起去了。旅行后‘家’就离散了,也许就是在全家离散之前为了留下个美好回忆而去旅行的。“
“别说啦,这些话,与我毫无关系。”
八杉恭子虽这样大声说着,但并没有想离开,好像有什么东西与她的意志相反。将她紧紧地缚在了那儿似的。
“全家在那次旅行后就分手了。孩子由父亲带着回了父亲的本国——美国,母亲则留在了日本。我不知道这到底是为什么,但有一点十分明确,对雾积的回记,已作为对母亲的回忆深深地印在了孩子的心中。西条八十写的草帽诗,咏诵的是他自己对雾积的回忆,而孩子觉得这诗就但是咏诵自己的回忆一样,给自己留下了十分难忘的印象。这首诗。也许就是那时母亲念给孩子听的。草闰已将四条八十诗中的母子。与这一家三口紧紧地连在一起了。
被父亲领回美国的孩子,按捺下住对母亲的思念,又来到了日本。父亲为那孩子,用自己那风烛残年般的躯体会撞汽车,换取了一笔赔偿费,用来充当孩子去日本的旅费。也许是父亲的死,突然冲开了孩子思念母亲的堤坝,而父亲也想借孩子去看一看昔日的‘日本之妻’吧。雾积一片葱笼,在美丽景色衬托下的母亲的音容在孩子的眼前晃动。生活在受人歧视的底层中,只有母亲才是孩子的救星。在艰辛之时,在悲伪之际,母亲的音容始终在温柔地抚慰着他的心,激励着他。“
八杉恭子沉默不语,面部虽做出毫无表情的样子,但肩膀在微微地颤动。
“孩子热切地想见自己的母亲,哪怕是看一眼也好。对雾积的回忆是他最美好回忆,如同宝石一样珍贵,一直在细细地品味着。也许他知道母亲又重新组织了家庭,营造了新的生活,他根本没打算去搅乱母亲的生活,只是想见见母亲,哪怕是一面也行。这就是母子之情,你敢说不是这样吗?在这一点上,血亲关系与两住的男女关系有本质的区别。
然而,母亲却既然地拒绝了那孩子。母亲已功成名就,有了社会地位,也有了孩子和安定的家庭。可是。早已忘却的黑人私生子却突然出现在面前,要从根本上毁掉这一切。于是母亲为了自卫,决定牺牲儿子。可是,这个靠父亲拿生命换来的旅费、不远万里来到日本寻访母亲的孩子,遭到母亲名符其实的致命拒绝,他又该怎样想呢?心中唯一的一颗宝石就这样粉碎了。在他最后绝望的瞳孔中模模糊糊地映出了一顶草帽,那是顶由华丽的彩灯镶嵌的、漂浮在夜空中的草帽。皇家饭店顶层的餐厅,晚上向上眺望,很像一顶镶有彩边的草帽。这你知道吗?约翰尼·霍华德用尽了最后的力气,才爬到了那上边。
他虽然受到了母亲致命的拒绝,但还仍然继续相信母亲,以为母亲在那儿,在那儿等着亲切地欢迎自己。于是他就一摇一晃地踉踉跄跄地走着,身后流下了斑斑血迹。血是从被母亲所剜伤的心口上滴下来的。夫人,您还记得这顶草帽吗?“
栋居将事先特意为此时准备好的草帽,递到了八杉恭子面前。草帽已经旧得分辨不出是用什么材料做的了,让人感到只要稍微一碰就会破碎。这就是在清水谷公园发现的那顶草帽。
可以看出,八杉恭子吃惊地倒吸了一口凉气。
“这草帽是约翰尼小时候让母亲给他买的,大概也许是游雾积回来的途中,让母亲给买的纪念品吧。他将这草帽作为日本母亲的离别留念,一直细心地保存了二十多年。您看这陈旧的程度。这陈旧程度足以说明,约翰尼对母亲的思念之情是多么强烈啊。不信您碰一下看,它会像灰一样刷刷地往下掉。而就是这顶旧草帽,却是约翰尼用金也不换的宝贝啊!”
栋居要把草帽递给八杉恭子,而她却像要退身躲避。
“如果您还有一点人的良心,不,只要还存有任何低等动物都有的母性的话,听到这首草帽诗,您就绝不会无动于衷吧!”
栋居双手捧着草帽,像要献给她似地凝视着她的面部表情。八杉恭子的嘴唇在徽微地哆嗦,面色越发苍白。
“妈妈,您可曾记得我的那顶草帽?”栋居开始咏诵那首他已背熟了的草帽诗。
“不要念啦!”八杉恭子微弱地嗫嚅道,并见她的身体呼地摇晃了一下。栋居继续咏诵起来。
“啊!就是夏日里的那顶草帽,在从难冰去雾积的路上,随风飘进了路边的溪谷。”
“求求你,别念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