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昱霖努力回忆昨天的点点滴滴,他好像被人背出了刑讯室,好像有人给他上药,他看了看自己身上的绷带,是重新包扎的,好像他昏睡中喊过疼,好像有人给他打过针。陆昱霖伸出手臂,看了看,果然,在右臂的静脉上有针眼。这是给他打的什么针?是毒针?让他慢性中毒而亡?他马上否定了,何必这么麻烦,他们要处死他还不是易如反掌?那是不是胁迫他招供的迷幻针,他听说过这种针剂,注射之后可以让人产生迷幻,然后敌人就会提问相关的一些问题,诱供出秘密情报,难道昨天他们对自己采用了这种手段,他是不是已经把明峰来沪的相关信息供认不讳了?一想到这儿,陆昱霖浑身直冒冷汗。
“你醒啦?“谭敬廷睁开眼睛,看见陆昱霖已经睁开眼睛望着他,连忙伸了个懒腰:”看来这吗啡的作用还不错,你后半夜基本没怎么叫唤。“
原来这针眼是吗啡的针眼,陆昱霖悬着的心放下了,怪不得自己感觉伤口不那么痛了,而且还有一种轻松感,原来是吗啡的作用,这一定是谭大哥让人给他打的止痛针。一想到这儿,他对谭敬廷充满了感激。
“谭大哥,谢谢你,昨晚我把你折腾得够呛吧。“陆昱霖知道如果不是谭敬廷到刑讯室里把他救出来,他还会不停地被朱弘达一伙折磨着。
“小霖子,你可千万不要这么说,你我是兄弟,哥哥照顾弟弟是理所应当的。况且,你受这些苦也是由我造成的,要是我不抓你,你就不会来这个鬼地方,不会被他们折磨得死去活来,是哥哥对不住你。“
这些话是谭敬廷的肺腑之言,他确实觉得自己愧对陆昱霖。
“谭大哥,我知道,你也是身不由己,我们身处两个阵营,而且是敌对的两个阵营,你这么做,我不怪你。“陆昱霖吸了口气,淡淡地说。
“小霖子,你越是这么说,我就越是觉得惭愧,想当年,我们一起进黄埔军校,一起打鬼子,有好几次你救我,我救你,生死与共,祸福同享,有什么心事,有什么苦恼,我们总是畅所欲言,无话不说。我真想回到那个时候去,不用像现在,有很多话,你不能告诉我,我不能告诉你。“
谭敬廷最痛苦的莫过于同自己的好兄弟不能敞开心扉,知无不言,言无不尽,只能心存戒备,相互猜忌,相互钩心斗角,彼此你死我活。
“这也许就是谍报人员的悲哀吧。谭大哥,既然我选择了这条路,你就让我走下去吧,别劝我回头。“陆昱霖语气轻柔,但神色坚定。
陆昱霖仿佛洞穿了谭敬廷的心思,他准确无误地向谭敬廷传递了信息,表明了心迹:自己是不会归降的,不要在他身上浪费时间了。
谭敬廷听了陆昱霖的暗示之后,抹了把脸:“小霖子,饿了吧,你想吃什么,我让勤务兵去买。“
“我心里想吃好多好吃的,可惜我的嘴,我的牙都不行,痛得要命,恐怕什么也吃不了。“
谭敬廷望了望陆昱霖,是的,陆昱霖嘴上全是血痕和血泡,这是他受刑时强忍苦痛折磨而留下的印记。现在对他来说,吃,也是一种痛苦。
“饭总归要吃的,不吃饭,没有营养,怎么能把伤养好呢?要不,给你来一碗皮蛋瘦肉粥?“
“好啊,你一说,我还真想吃一口这皮蛋瘦肉粥,好久没吃过了。“陆昱霖冲谭敬廷笑了笑,他怕拂了谭敬廷的好意,装作想吃的样子。
“好,你等着。“
谭敬廷跑到门口,把勤务兵叫来,然后吩咐他去买两碗皮蛋瘦肉粥。
没多久,勤务兵把两碗粥买来了,谭敬廷把陆昱霖从床上扶起,把粥碗端起来,舀了一勺子,放在嘴边吹一吹,然后要喂给陆昱霖吃。
“谭大哥,还是我自己吃吧。“陆昱霖不好意思让谭敬廷喂饭,伸出那只裹着厚厚绷带的左手。
“你的手伤得这么严重,怎么拿碗,还是我来喂你吧。“
陆昱霖看了看自己的左手,这才清楚自己现在连端碗吃饭的能力也没有,便叹了口气,顺从地点了点头。
陆昱霖嘴里满是血泡和血痕,牙齿也被咬碎了,连喝水都痛,但看着谭敬廷这么真心实意地对自己,不忍辜负了他的好意,于是便强忍着,一口一口地把粥强行咽了下去,每吃一口,陆昱霖都会感到自己汗毛倒竖,疼痛难耐,所以,吃得很慢,往往吃一口,喘两口气。
谭敬廷不急不躁,虽然从来没干过这活,但他很仔细,很有耐心,一口一口地把粥喂到陆昱霖的嘴里。
“谭大哥,你以后肯定是个好爸爸。你看你多有耐心啊。“陆昱霖觉得眼前的谭敬廷更像是一位充满慈爱的长辈。
“我啊,就先在你身上实习起来,省得到时候喂我儿子时手忙脚乱的。“
陆昱霖呵呵一笑,谭敬廷也笑了起来。
“哎,小霖子,我听说你有个儿子,可你那次跟我见面时,不是说只有一个女儿吗?“谭敬廷想要了解鸣儿的事情。
陆昱霖觉得事情已经到了这一步了,也就没必要隐瞒谭敬廷了,便实言相告:“我那时没跟你说实话,鸣儿确实是我的儿子,是广州大轰炸那年降生的,今年已经十岁了,我和淑娴还有一个女儿叫喻儿,今年刚满三周岁。这一儿一女是淑娴给我留下的血脉,谭大哥,鸣儿也许是今后我们陆家唯一的男丁,如果可能的话,你能否帮我保住我们陆家的这棵独苗?“
确实,鸣儿是陆昱霖的心病,他先前一直让鸣儿称自己表舅,称淑娴表舅妈,也是为了保护孩子。但阿成已经把他和鸣儿的父子关系招供了出来,那么敌人很有可能拿鸣儿做文章,他早已视死如归,但鸣儿还这么小,如果鸣儿有什么不测的话,他如何有脸面去地下见自己的父母,陆家的列祖列宗。他现在已无力保护鸣儿了,只能求助于谭敬廷。
望着昱霖殷殷期待的眼神,谭敬廷一口答应,掷地有声地向陆昱霖承诺:“小霖子,你放心,我谭某人就算是上刀山,下火海,也要拼了命保住你的儿子。“
“谭大哥,你对我们陆家的恩情,我们陆家人会记一辈子的。“陆昱霖感激地望着谭敬廷。
“小霖子,你千万不要这么说,你这么说就是在打你大哥的脸。“谭敬廷面露愧色。
“谭大哥,我怕朱弘达知道鸣儿是我儿子的事之后,一定不会放过鸣儿。“陆昱霖把自己的担心告诉谭敬廷。
“我明白,我这就去安排。“谭敬廷经陆昱霖这么一提醒,马上意识到,鸣儿可能会有危险,他知道朱弘达这个人心狠手辣,为了达到目的不惜任何手段,甚至是下三滥的手段。
谭敬廷把阿龙叫来:“阿龙,你认不认识阿成的家?“
阿龙点了点头。
“你悄悄地把陆昱霖的儿子鸣儿接到我家去,让我太太照看。“谭敬廷立马吩咐阿龙。
“这……,处长,这合适吗?”阿龙有点犹豫不决。
“你别管那么多,照我的意思做就是,事后我不会亏待你的。”谭敬廷拍了拍阿龙的肩膀:“大人的事情不关孩子,孩子是无辜的,阿龙,你也是当父亲的人,我想你也一定能体会一个当父亲的心情。”
“好的,我马上去。“
父子连心,这一点阿龙深有体会。
第一百八十七章 动之以情
玉蓉从余香茶行出来后,就直奔八里桥。
叶太太老远看见玉蓉来了,心急火燎地跑了过来:“啊呀,玉蓉,侬总算是回来了,出大事体来,那儿子被人抱走了。我追也追不上。”
“你说什么?鸣儿,鸣儿被人抱走了?”玉蓉一听傻眼了,愣在那儿一动不动。
“是呃呀,毛毛看见呃,伊讲,一个男人跑过来,跟鸣儿讲,带伊寻爸爸去,鸣儿还没出声,诶个男人就又拉又拖,随后一把把鸣儿抱起来,扛了身上就跑忒了,毛毛来叫我,我急得来,一路追过去,伊把那儿子丢进一部黑颜色呃小汽车里了,小汽车马上把门关忒后就开走了。我追出去一百多米,实在是追不上,我两只脚哪能拼得过四只轮子啦。”叶太太把事情经过告诉了玉蓉,边说边急得直跺脚。
玉蓉一听,瘫软下来。
“玉蓉,玉蓉,侬醒醒呀,醒醒呀。”叶太太连忙呼叫玉蓉。
咏儿和喻儿也在一旁摇晃玉蓉的手臂。
叶太太的呼叫声把周边邻居都叫了过来,大家围着玉蓉和叶太太问长问短。叶太太把事情经过又跟大伙说了一遍。
肖老板一把把玉蓉抱进了药铺,往玉蓉脸上喷了一口水,玉蓉睁开眼睛,一口鲜血喷涌出来。
“啊呀,吐血了,吐血了,格哪能办啦?”叶太太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团团转。
“伊是急火攻心,侬帮伊撸一撸胸口,让伊缓一缓。”肖老板吩咐叶太太。叶太太连忙扶起玉蓉,又是撸胸口,又是拍后背,玉蓉总算是缓过气来了。
玉蓉双手抱膝,伤心地抽泣起来。
“玉蓉啊,侬勿要哭,依我看,迭个人不是一般呃拐子,伊有小汽车,说不定是有身份呃人,会不会是绑票啊?”叶太太一边安慰玉蓉,一边帮她分析。
“阿拉小老百姓,又没啥呃钞票,伊绑阿拉呃小人有啥用啦,要绑么也要绑有钞票呃大老板呀。”肖老板对叶太太的分析不以为然。
玉蓉心里已经渐渐明白了,一定是保密局的人绑架了鸣儿,他们一定想要用鸣儿来胁迫昱霖,逼他就范,看来敌人已经知晓鸣儿就是昱霖的亲生儿子这件事了。
阿龙接到谭敬廷布置的任务之后,连忙赶去八里桥,却发现那条街上的方圆药铺前围着许多人,走过去一看,见一个面容姣好的少妇瘫倒在地,正在哭天抹泪。
“这是怎么啦?“阿龙询问身旁的一位老伯。
“真是作孽啊,迭个女人呃阿哥失踪了好几天了,现在伊呃儿子又勿见忒了。唉,真呃是蛮惨过呃。“老伯叹了口气,摇了摇头。
忽然听得那少妇呼天抢地:“鸣儿啊,你去哪里了啦?要是你有个三长两短,你让我可怎么活呀?“
阿龙一听,一惊:“她的儿子叫鸣儿?“
“是呃呀,老乖呃一个小囡,又漂亮又聪明,阿拉格条街上全晓得呃。唉,哪能出格种事体呃啦?流年不利,看来要到庙里去烧烧香来。“老伯连连叹气,为玉蓉一家人多舛的命运而叹息。
这时,叶太太深感内疚地对玉蓉说:“玉蓉啊,侬把三个小囡交给我,我没帮侬看牢,真呃是对不住侬。我就做了一笔生意,就格点工夫,眼睛一眨,鸣儿就勿见忒了。都是我不好,我要是不做格笔生意就不会出格种事体了。“
“姆妈,我看见小汽车后头有块牌子,后头有两只圆圈圈。”毛毛跟叶太太比划着。
阿龙一听便明白了,车牌后面有两个零的是阿强的车,一定是阿强捷足先登,绑架了鸣儿,看来鸣儿已经落入朱弘达之手了。
阿龙想了想,要不要把鸣儿被绑架的事情告诉谭敬廷呢?他觉得如果告诉了谭敬廷,那么谭敬廷就有可能跟朱弘达翻脸,到时候倒霉的可能是自己。
于是,阿龙回去后,把谭敬廷拉到一边,悄悄地说:“处长,我刚去过八里桥了,鸣儿走失了好几天了,我一时也找不到。“
阿龙并没有说鸣儿是被绑架的,因为根据他的推断,绑架鸣儿的人十有**是阿强,但他怕告诉谭敬廷之后,谭敬廷会对阿强下手,毕竟他跟着阿强鞍前马后好些年了,平时两人关系还不错。
谭敬廷一听大惊失色,他不敢把这个情况告诉陆昱霖:“阿龙,把兄弟们撒出去,让他们帮着一起找。一定要找到这个孩子。“
阿龙点了点头,便出去了。
谭敬廷走进内室,望着陆昱霖笑了笑:“小霖子,这粥你也喝了,伤也好点了,下面我们该聊聊正事了吧。”
“谭大哥想跟我聊什么正事?“陆昱霖也冲着谭敬廷笑了笑。
陆昱霖心里清楚,谭敬廷所说的正事还是让他供出组织机密,供出徐明峰来沪的具体事项,他知道谭敬廷会以兄弟情来感化他,这正是他的一处软肋,但他此时此刻只能狠下心来,虽然面对谭敬廷,陆昱霖不会疾言厉色,但他必须不为所动。他只想对他的大哥表明心迹,让他知难而退。
“当然是关于你们组织机密的事情。”谭敬廷开门见山,因为他知道他没时间跟陆昱霖兜圈子了。
“谭大哥,既然你知道这是机密,那我怎么能说呢?”陆昱霖直接封口,不让谭敬廷对他抱有任何幻想。
“小霖子,这些日子你吃了这么多苦头,遭了这么多罪,你应该知道朱弘达这伙人有多狠,手段有多毒辣,只要你一天不招供,他们就会一直折磨你,你现在受过的刑只不过是冰山一角,他们有的是法子让你求生不能,求死无门,哥哥我不忍心你被他们活活地折磨死,所以你就听哥哥一句劝,把你知道的事说出来吧。哥哥向你保证,只要你把徐明峰来上海跟你接头的具体事项告诉我,你想要什么,我都能答应你。”
谭敬廷的目光里饱含着对陆昱霖的不忍和不舍。
陆昱霖低头沉默不语,他知道谭敬廷所言非虚,只要他一天不开口,对他**和精神上的折磨就一天不会停止,那痛彻骨髓的苦楚令他不堪回想。可是,他如何能背叛自己的信仰,背弃自己的战友,况且他是陆家的子孙,是世代出良相忠臣的陆氏一脉。忠诚,仁义这是从他落地开始就在他的身上留下的烙印,是流淌在他血液里,骨髓中的遗传细胞,身体可以破碎,但这遗传细胞是不会消亡的。
“谭大哥,如果你不忍心眼睁睁地看着我继续受折磨,那你就痛痛快快地给我一枪,我会感激你的。”陆昱霖抬起头来,平静而镇定地对谭敬廷说。
谭敬廷没想到陆昱霖会对他提出这样的要求,心里猛地一颤:“不,我不要你死,你是我的兄弟,是我谭敬廷这辈子最好的兄弟,我俩这辈子还没做够兄弟呢。小霖子,你就痛痛快快地说出那几个字来,这难道比你受刑,比你挨枪子更难做到吗?”
谭敬廷几乎是在哭求陆昱霖。
谭敬廷的话开始戳痛陆昱霖心中最柔软的一处,他何尝不是把谭敬廷当作这辈子最好的兄弟,最亲近的大哥,可是,道不同,情何以续?
“谭大哥,你我这辈子的兄弟情份快到头了,下辈子再做兄弟吧。”陆昱霖紧紧咬住嘴唇,忍住泪,把头别过去。
“小霖子,你再不招认,朱弘达就要提请对你的枪决,到时我真的是爱莫能助了,趁现在还有点时间,你就自救一下吧!”谭敬廷突然双膝一跪,泪流满面。
谭敬廷的下跪,让陆昱霖的心猛然一颤,他知道谭敬廷是个孤傲的人,从未见过谭敬廷向谁求饶,向谁屈膝,如今谭敬廷竟然跪在自己面前,央求他自救。陆昱霖被谭敬廷的兄弟情义深深打动。但在他心目中,除了情义,还有道义,还有信义,还有仁义,还有正义,他不能为了情义而把其他的抛之脑后,他只能选择辜负谭敬廷了。
陆昱霖突然把身边的那只盛粥的碗用力敲碎,然后捡起碎瓷片置于颈动脉上,眼泪在眼眶里打转:“谭大哥,你别逼我。”
谭敬廷被眼前的一幕惊呆了:“放下,小霖子。好,我不逼你,我不逼你。”
谭敬廷从地上站起来:“把瓷片给我,给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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