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渎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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渎明- 第5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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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彦端先生,在下程阔府,曾经在扬州城见过先生,先生的风姿却是大大不如当年了。”

    方老人诧异,这明州城除了段知府和孙夫子之外,他实在没有想到竟然还有人能够认得自己。

    “敢问你是?”

    十三太监脸上竟然带出些许笑容:“当年陛下和先生在万花楼争风吃醋,出手打架的就有我一个,把先生打的满脸鲜血的那个就是我。”

    方老头儿一怔,旋即大感意外的仔细打量起十三半晌,才惊奇的问道:“老夫虽已年老,可也还不至于到了不认识旧人的地步,当年的那些人我还是能记得的,可是对你可一点印象也无……”

    十三太监的嘴角又是一压,带着些笑意说道:“我就是那个满脑袋绷带,还下黑手打先生鼻子的那个,呵呵……”

    方老头怒目圆睁:“原来是你这个腌臜泼才!”

    十三太监不甘示弱:“先生可不亏,能给陛下下了泻药还活着的人,可没几个。”

    方老头脸上一滞,气势一下全无,嗫嗫的说道:“格老子的,那时候谁能想到他朱重八能……额,老夫那时眼瞎,不识真龙,好在陛下胸怀宽广,不和我这老头子计较。”

    十三太监接口道:“陛下听闻先生去世的消息,着实的伤心过一阵,先生大才,陛下几次征辟都被先生婉拒,却不成想,先生这样的高士竟然也学什么诈死的戏码,要知道,这可是欺君重罪啊!”

    能在青楼里因为争风吃醋,而给小心眼的朱元璋酒水里下泻药,且能滋滋润润的活到现在,方老头儿要比朱顶想象当中的还要不简单。

    且不提顶着寒风,在那里半真半假的闲话当年、论古言今的两个老东西,此时已有红日东升,映衬明州城内一片汪洋的疮痍,少了几分朝气,却多了几分暮色。

    救援工作不曾有丝毫的耽搁,忙碌了一个晚上的士兵们,虽然人人脸上都布满了疲劳的颜色,却没有一人喊苦道累,他们手上捞起的活人、将死的活人和死人,都是他们的父老乡亲,多打起一分精神,或者就能多救下几条人命,没有人敢疏忽大意。

    半里方圆的两座“小岛”已经被灾民占满,一个个泾渭分明的圈层自然出现,最里面的自然是本城的达官贵人和名流士绅,中间圈层则是有些身份地位的管家和近身随从之流,最外层也是人数最多的就是普普通通的寻常百姓。

    即便是如此,也还是要分等级的,例如现在一个一半身子泡在已经趋于静止的水中、手臂僵硬的高举手中的幼子的精瘦男子,和正在比他高出一些且没有被水浸泡到的地方,用尖细的嗓音、用素净的手指几乎指着鼻尖谩骂男子的十几岁小姑娘。

    那骂声起的突然,嗓门偏又极大,与她娇小的身形完全不符,更与她还算清丽的面容不相符的,是她骂出的那些言语,几乎用尽侮辱之穷词。

    这女孩儿的骂声骤起,精瘦男子一张刻满皱纹的脸上先是一阵愤懑,随即黯然,将手里的娃儿小心的避过快到他腰间的海水,费力的抱入怀里,伸手想捂住孩子的耳朵,不想让她听见这些污言秽语。

    可是,男子还是慢了一些,在水里泡了半宿,被巨浪摇来晃去满是惊骇的孩子,哪里还能受得了这样的惊吓,小嘴一张就大声的哭闹起来。

    而恰在此时,朱顶也从沉沉的睡眠里醒来,抑或被孩子的哭声惊醒。

第九十五章 欺贫,不笑娼(下)() 
朱顶,在阵阵的小儿惊哭声音中醒来,脑仁儿从里到外透着疼痛,精神有些恹恹。

    眼睛已经睁开,可思想还有些迟钝,有些木然。

    他从地上的软草堆站起身形,皮肤被身上的粗布衣衫摩擦的刺痛,加上身体的虚弱和眩晕,朱顶知道,自己八成是感冒了,极可能还伴随着发烧。

    这让他看着那团还算干爽的草堆发了半天的呆,几世重生,除去中毒之外,他从来没有生过病,连牙疼都没有过。

    现在,自己生病了,这是件好事,还是坏事?

    这个不属于自己的时空,在接纳他,这场小感冒,或者就是这世界第一次对他表达的善意。

    可是朱顶接纳过这个世界吗?

    “小公爷,您醒了?东西实在是毁坏的厉害,营帐里……”

    朱顶无力的抬起头,对着那个有些惊慌的士兵挥了挥手,尽力温和的说道:“哪里的话,是我要谢谢你们才对,这个时候的一团干草,要比平时的软床难得的多。”

    随后,他走出了粗陋的帐篷,四下瞧看了一番,看见了还在不着四六聊着天的两个老家伙,看见了在一个避风的地方瑟瑟发抖的徐。辉祖,于是他抬起头,对比自己高很多的强壮士兵说道:

    “我想,我们之间可能有些误会,如果你说的是魏公府的小公爷的话,那你们认错人了,我就是个白丁家的小孩儿,那个老头才是我爷爷。

    你说的小公爷在那呢。”

    他先后指点了方老头儿和徐。辉祖之后,也不理发傻的士兵,缓缓的向着争执的地方走去。

    当然不是为了看热闹,而是那个小姑娘的骂声实在是太难听,他想过去看看究竟发生了什么。

    在城墙上和两座小山之间搭建临时桥梁的士兵,来来往往的忙碌碌着,他们的脸上透着疲惫,从昨晚开始,这些人就没有休息过,因为面对这样的情况,他们的人数已经捉禁见肘,不可能再分批轮班休息,只能硬抗,很多年纪已经有些大了的老兵,脚步之下已经不再那么稳健。

    朱顶从他们身边经过的时候,他们并没有放下手中的重物,军令如山,他们的任务几乎不可能完成,没有任何人敢于稍作耽误。

    可是他们看向朱顶的眼神,和他们重新挺起的胸膛,他们再次变得有力的臂膀,都说明了,他们对于朱顶的敬畏。

    现在的这个时刻,朱顶这个还没有着冠的半大小子,在这些拯救了数量是他们十倍百倍百姓的士兵眼里,就是上天派下来的仙使,他们以及这些幸存下来的百姓的命,都是因为朱顶而获救。

    朱顶的出现本身就是一种莫大的鼓舞。

    站在城墙上的朱顶有些显眼,这里本应该是属于士兵的地方,被打救上来的难民不管身份如何尊贵,都只能挤在已经人满为患的两座小山上,穿着湿透了的衣袍,在寒风里苦捱着,这是十三太监下的死命令。

    这个时候,与其让这些人碍手碍脚,还不如让疲惫的士兵们的精力,全力放在搜救工作中,而不是要分心应对不定会从哪里冒出的大爷来,于是只能一视同仁的将难民圈禁起来。

    至少在大水能容人在城里活动之前,没有更好的办法。

    所以,身穿一身干爽粗布衣衫的朱顶,站在了残破的那一小截城墙上,就显得格外的突兀,最里面的圈层里的那些达官贵人,已经议论了一早晨在城墙这端扯皮的两个老家伙的身份,现在又来了个朱顶。

    于是,这些人精开始安静下来,开始关注朱顶,开始盘算着该如何在最短的时间里,接近甚至和这个看起来最容易的突破口打好关系。

    只要不是傻子,就能猜出能在城墙上呆着的人,就算真的是一个平常百姓,只要不是奴籍,在大灾之后,最起码也会是一方新贵,并且受收到地方大佬、甚至是朝堂大人物的注视。

    没有人想到,他们之所以会获救,是出自朱顶的一手安排,但是就算一个新贵家里的后生,也足够这些人折节下交。

    朱顶没有打扰士兵们的工作,水面上飘过来的身躯已经不怎么常见,已经疲惫不堪的他们需要集中所有注意力,才能尽力不放过任何一个人,或者尸体。

    他的脑子现在其实不怎么灵光,疼痛和眩晕让他难以集中精神去思考和分析,所以,他就站在城墙的断壁边上听了很久,而那个骂人的小姑娘也骂了很久,抱着孩子的汉子双臂来回交错,胳膊开始有些力有不逮的微微颤抖,孩子的一双小脚已经过了他的腰间浸在水里,周边的人却都一脸厌恶的尽力避开,没有人上前帮忙。

    其实,引起这场摩擦的原因很小,就是因为那个抱着小孩儿汉子,在从大水里被士兵们打捞上来的时候,用沾染了鲜血的手,弄脏了那小女孩儿主人那身华贵的衣衫。

    朱顶更是听出,小女孩的主人出身元末罪臣之后,被发配教坊司,是个娼妓。

    也就是说,这小女孩儿和她的主人,都是贱籍。

    一个奴籍贱人的丫鬟,竟然可以在这大灾的时候,指着一个良人破口大骂,却没有人阻止,甚至当事人都不敢出言反驳,这完全不符合朱顶对大明的认知。

    朱顶仔细的打量了一下双方。

    小姑娘虽然身份低下,可是一身衣着却很得体,面料虽然不是丝绸绫罗,却也不是便宜货色,更遑论她头上的金银饰品;反观那汉子,一身衣物随处可见补丁,甚至腰间破洞处露出他干瘦的后背,虽说明州的冬天不像北方那样残酷,可是十冬腊月却只穿一身破烂的单衣,足够说明这汉子的穷困潦倒。

    可是即便这样穷困潦倒,也不至于被一个贱籍的丫鬟这般羞辱,为的只是一件衣服被污浊?现在这个时候,他们所有人的脑袋上可是顶着大大的两个字——难民!

    朱顶小心翼翼的踩上通往小岛的“独木桥”,在一旁士兵们担忧和惊恐的眼神中走到了岛上,没有看上那姑娘一眼,汲着水来到了那个汉子的身边,微笑着伸出了手,要帮他分担一下双臂的酸涩。

    “呦呦呦,又来了个穷酸小子,怎么着,我骂他把你骂疼了?心里难受了?乞丐一样的穷鬼,凭什么和我们争地方,没看这块满了吗?你们这样的穷鬼就不该活在这个世上浪费粮食,还不赶紧扯着大水死了拉倒?”

    朱顶眉毛一挑,看了看自己一身衣衫,这才发现,昨晚不知什么时候,自己的长袍被划出了个大大的口子,身上更是占了很多碎草末,他用手在头上摸挱一番,满手的草屑,难怪那女子会说自己像个小花子。

    可就算是叫花子,便不改在这洪水里有一个立锥之地?

    朱顶没有理会那个牙尖嘴利的骂人者,而是执着的将已经哭累了睡去的孩子接了过来,更是当她不存在一样,微笑着问道:“你倒是个好脾气,还我早大耳刮子抽她了,这孩子长得挺周正,长大了也是个棒小伙子,今年几岁了?”

    那汉子终于抬起了头,神情还是有些嗫嗫,一副不知道该不该说话的样子,半晌之后,才结结巴巴的说道:

    “我,在下不对在先,在下……,那个……,反正是在下不对。这孩子几岁在下也知,在水中狂狷时,这孩子躺在一个已经漏水的澡盆里,在下顺手抱过来的,还有,这好像是个女娃儿。”

    朱顶老脸一红,狠狠的瞪了一眼骂不停口的那个丫鬟,惹来对方的嗓门又高了三调。

    朱顶依旧不搭理她,在她的骂声里,对着再次低下头的汉子问道:“呵呵,我年纪小,还分不清这些,倒是听大叔说话文邹邹的,应该是读过书,怎么沦落到这般田地。”

    汉子抬起头,脸上暗淡的回道:“念过几年私塾,却不能参加科考,先前家里倒是还有些余钱,可是后来……

    哎,一言难尽,可惜了家族一生的心血啊……”

    朱顶好奇的****:“令祖是?”

    汉子的眼中竟然闪出与他苦闷的脸庞极不协调的自豪:“家祖沈富,字仲容。”

    沈富?很有名吗?朱顶满心疑惑。

    “刷”

    站在他们身边的人,竟然在人满为患的小山上又挤出了一些空间,在那汉子落魄的神情里尽力远离他,更有人惊呼出声:“沈万三的后人!?晦气,晦气……”

    沈万三?他爷爷是沈万三?!

    朱顶的脑子瞬间清明起来,两眼放光的看着眼前的汉子,好像在看一坨绝世美味。

第九十六章 软柿子好捏() 
沈万三是谁?元末明初的世界首富!据后来无聊人士折算他的家产,保守估计,要抵得上后世的三千亿美金!足够买下一个不大不小的国度!

    让朱顶一下振奋了精神眼前一亮的,不是沈家有过多少钱,虽然朱顶不知道这男子为什么会落得如此境地,也只是听说过沈万三富可敌国,但是一点可以肯定,沈家现在必然是落魄了的,他也没下做到去惦记别人的财产。

    他缺的,是一个有能力去帮他运作早已经制定好的计划的人,还有谁比家学渊源的沈家后人更合适的?

    大明朝的富二代,尤其是地位低下的商人之后,可真没有几个纯粹的纨绔子弟,他们在家族内部的竞争也是相当的残酷,不上进,就要被自己的兄弟踩在脚底下,这几乎是所有大家族培养后人的法则。

    这个年代,从来没有限制生育的说法,除非特殊原因,大家族更是不会缺少继承人的人选,所以他们在吃喝玩乐的时候,想的都是怎么削尖了脑袋去争一争族长的位子。

    不学无术的大家族子弟并非没有,但是朱顶相信自己的运气不会差到碰见那个百中无一。

    好不容易碰到这样一个人物,朱顶无论如何也要牢牢地攥在手里,绝对不能让他从自己的指缝里滑走!

    朱顶抑制住心里的喜意和希翼,抬起头,看向那个已经将全部的火力都转向他的那个丫鬟,和指向他的指尖:“我这个人,其实很不堪,但是有一点,我不打女人。”

    随后,他不再理会依旧不停口的丫鬟,抱着已经在他怀里睡去的孩子,拉着衣衫褴褛的沈家后人,抬起脚步,走出渐渐下落的水面,走进了那些可以远离他们的人中间。

    “这条小母狗的主人是谁?”

    朱顶的脸上没有什么表情,他的年纪比之那个脏话连篇的下丫鬟还要小上一些,可是他说话的内容,他说话的语气,却让在场的人齐齐一寒。

    那丫鬟终于止住了叫骂,不是因为被朱顶叫成小母狗而被气的说不出话来,事实上这样的称谓,在她的生存环境里,再平常不过。

    这些难民最外层的人们,看向朱顶的眼神已经没了轻蔑或者同情,不再以为他得罪了不该得罪的人,因为两个小旗站在了朱顶身后,拔出了腰刀。

    “我再问一遍,这条小母狗的主子是谁,我的耐心有限。”

    人群里终于出现骚动,他们的视线一起看向了最里层的一个位置,一个全身湿透,紧粘在身上的华贵衣料,将诱人的婀娜身姿尽数显露出来的女人,就在这些难民的最里层,似乎在和一个年轻人闲聊着什么。

    她的颈下两团大的骇人的凸起处,正有一片血色痕迹,看来那个沈家后人是碰到了不怎么应该触碰的地方,所以才惹来如此的谩骂。

    还真把自己当成好人家的姑娘了。

    “一点朱唇万人尝的货色,还在乎所谓的贞洁?不就是碰了你那两团丑肉一下吗?至于指使的小狗狂咬人家一早晨?还连累让一个孩子在冰冷的水里泡着?你那颗心就和你的身子一样的脏,祖上是汉奸,到了你就长进成了恶毒歹妇!

    最主要的是,吵了小爷的清梦,你准备怎么赔我?”

    站在朱顶身后的两个小旗都倒吸了一口冷气,更遑论看热闹的难民,朱顶这短短的一句话,连消带打的两对方的祖宗都骂上了。

    前元罪臣,在大明直入贱籍,遇赦不赦,终身不得赎身或者破格科考,姓什么朱顶没怎么记住,但是却都是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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