华服青年拍案叫好,为天赐满上一盏,说道:“兄台这个朋友我是交定了。你我不妨各报年齿,今后便兄弟相称。我今年二十有二,正月初十的生日。请教兄台贵庚。”
天赐心中暗奇,笑道:“这可真是巧极了。在下今年也是二十有二,也是正月初十的生日。你我同名同貌同辰,不知内情者也许会当你我是一对孪生兄弟。唉!我如今家破人亡,孑然一身,如果真能有一位兄弟,那该是何等快意。”
“哈哈!”华服青年纵声大笑,只是那眼神却不见半分欢愉之色,隐含泪光,有透着一丝阴沉。说道:“也许你我真是孪生兄弟。我虽然生于豪门,过得却并不愉快。没有手足兄弟,没有知心朋友。今日与兄台一见投缘,对酒言欢,实为一生中最快乐的一段时光,可结果却令人痛心。唉!天意如此,夫复何言!”
天赐叹道:“你我也算是同病相怜。忧足伤身,万事都要看得开才对。从今日起兄台不是又有了兄弟又有了朋友吗?”华服青年神色凄然,说道:“那只是昙花一现。过了今天我还是即无兄弟也无朋友,依然是孤家寡人。贤弟,我对不起你,现在大错已铸,悔之晚矣!”
听他忽然改变称呼,闪烁其辞,天赐陡起疑心。就在这时,腹中传来一阵撕心裂肺的剧痛。“我中毒了!”惊骇之念在脑中闪过,跳起来隔桌向华服青年抓去。不料手到中途,眼前一黑,浑身无力,扑倒在地。桌子被他撞翻,盘盏散落一地。
华服青年惊得面如土色,急退到墙角。见天赐卧倒在地久久不动,他鼓足勇气上前试探鼻息,确认天赐已经死去,方长长出了口气。惊骇之色化为沉痛,双目泪光隐隐,叹道:“贤弟,不是愚兄心狠,实是迫不得已。你我虽是同胞手足,却只有一个人能活下去,换成你也别无选择。当初母后一胎双生,诞下你我兄弟之时,就注定了会有今天。父皇不忍心,将你托付给李明辅,留下你一条性命,也留下了一个祸胎。为了祖宗社稷,愚兄不得不出此下策。你泉下有知不要怨恨愚兄,怨只怨你生在帝王之家,怨只怨你与我这个身为万乘之尊的兄长生得一模一样。”
注目伏卧在地的天赐,他怔怔出神良久。忽然面容一整,又恢复了先前的凛然之态,朗声唤道:“林啸虎,张金彪!”那两个门神般的随从应声而入,跪地叩首道:“叩请万岁爷金安。”
青年皇帝微微一笑,说道:“免礼!今天这出戏你们两个唱得不错,深合朕意,不费吹灰之力擒获剧盗李天赐,功劳不小。这具尸体你们想个办法处理掉,最好扔到江里去。他的包裹也一并扔掉,不要留下任何痕迹。有关朕微服出行,计擒剧盗之事,不可张扬,以免骇人听闻。下去吧!”林张二人得皇帝褒奖,不禁大喜过望。叩首谢恩,抬起天赐,退出门去。
皇帝想想终究还是放心不下,又吩咐下去,传见锦衣卫都指挥使刘进忠。不多时,一个满脸骄横之色的中年武官挎刀昂然闯入。见到皇帝,骄横之色又马上转为谄笑,恭恭敬敬行下礼去。说道:“陛下诏见微臣,不知有何旨意。”
皇帝对刘进忠异常客气,说道:“刘卿请坐。夤夜相招,只因有一件机密之事,交给别人朕不放心,只有劳动刘卿亲自处理。”刘进忠屁股尚未坐稳又慌忙起身,肃然道:“臣必效死力以报陛下知遇之隆,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皇帝道:“也不算什么大事,对刘卿而言不过是举手之劳。卿曾向朕举荐林啸虎张金彪两人为御前侍卫,卿还记得吗?这两人胆大妄为,在酒中暗下毒药,图谋害朕。若非有人代死,朕几为所乘。这两人又移去尸体,销赃灭迹。卿速派人擒拿二贼,就地斩首,以正国法。”
刘进忠惊得汗流浃背。林张二人本是他安插在皇帝身边的心腹,如今做下大逆不道之事,岂不要连累于他!刘进忠慌忙跪地叩首道:“请陛下治臣失察之罪。”皇帝道:“刘卿无须自责,朕知你忠心耿耿,此事出于林张二人之谋,与卿无涉。”
刘进忠叩首谢恩,诚惶诚恐。心中却想:“林张二人是本官心腹,行事一向谨慎,为何要下毒暗害圣上?这其中必有隐情。罢了,罢了,算这两个小子倒霉,不知什么事得罪了圣上,要不就是知道了不该知道的事。他二人生死无足轻重,本官这顶乌纱帽却要紧得很。”
林张二人兴冲冲抬着天赐出城,将沉重的包裹捆在他身上,沉入江底。心里想的是今日蒙天子青睐,从此后平步青云,飞黄腾达,却不知性命将要不保。
燕子矶位于南京东北,浩瀚的江水在此折而向东,巨浪拍击着陡立的石壁,发出雷鸣般的水声,形势蔚为壮观。
江面上驶来一艘三桅大船,高扯的船帆被劲急的江风吹成了圆弧形,箭也似飞驶在江面上。一双肌肤胜雪,眉目如画的小姑娘婷婷立于船头,罗裙秀发迎风飞舞,不时传出几声银铃似的甜笑。
三桅船顺流而下,转过燕子矶,江面渐阔。江心是一个百丈方圆的沙洲。一群纤腿长颈的白鹭,时翔时栖,捕食江中的鱼虾。却被这条飞驶而过的江船所惊,发出阵阵嘈杂的鸣叫。
两个小姑娘顿时兴奋起来,指指点点。其中一个小姑娘十分调皮,向这群水鸟扮出一个古怪的鬼脸,作势欲扑,口中发出一阵恐怖的威吓声。另一个小姑娘掩口而笑。忽然她遥指沙洲,叫道:“妹妹,你看!岸上好象有人。”
可不是,沙洲边的浅滩上正卧着一个人,背上捆着一个长大的包裹,僵卧不动,仿佛已经死去。在江水的冲击下时沉时浮,时隐时现。那妹妹惊呼道:“有人溺水了。爹爹,快把船靠过去。”
船舱中走出一个五旬老者,疏眉长目,相貌清癯,风姿俊爽。笑道:“傻丫头,鬼叫些什么?江边水浅,大船靠不过去。爹让阿福他们划条小船过去,看看还能不能救。”
大船落帆停航,两名仆人跳下系在船尾的小舟,划到沙洲边。那个叫阿福的仆人翻起那溺水之人,探探鼻息,又摸摸胸口,摇了摇头,叫道:“老爷,他已经死了。”老者轻声叹息,说道:“人虽然死了,咱们也不能扔下不管。你们把他抬上船,查一查姓名来历,也好报与他的家人,妥为安葬。”
两仆人划着小舟将死者送上大船。老者见他虽然满面泥沙,掩盖了本来面目,但身体长大,筋骨强壮,不觉叹道:“好一条雄壮的汉子,可惜,可惜!”
阿福解开绳索,取下缚在尸体上的包裹。只见里面是一张弓一袋剑以及一把沉重的长剑。两个小姑娘惊恐地瞪大了眼睛,叫道:“李大哥的弓箭!他……,他是李大哥!”姐妹二人扑到尸体上,用衣袖擦去他脸上的泥沙。最担心的事情发生了,这人真是李大哥。两女大恸,扶尸大哭。
老者神色凄然,叹道:“他就是那位有神箭天王之称的李公子吗?唉!苍天无眼,令忠臣绝嗣,可叹,可悲!”妹妹站起来,泣道:“爹爹,你一定要救活李大哥,他不能死。爹爹,你说话呀!”老者叹道:“他四肢僵硬,显然已死去多时。纵然华佗再世,扁鹊复生,也只能束手。爹爹不是神仙,无法救活已死之人。”
妹妹叫道:“我不管,我和姐姐的性命都是李大哥救的。如果李大哥不治,我和姐姐也没脸回家了。”
老者一脸的无可奈何,苦笑道:“我的好闺女,你就饶了爹吧!我化了整整三个月的时间才找回你们两个调皮鬼,这三个月不知耽误了多少病人。你娘如果不见你们回家,我又要吃她的埋怨。罢了,罢了,死马当活马医,姑且试一试,成不成听天由命吧!”他蹲下身,持起天赐的手腕,探他的脉息,翻开眼皮查看瞳仁,脸色渐趋凝重。又扯开衣襟检查各处经脉,微微颔首,若有所悟。
姐妹二人心中生出一线希望,问道:“爹爹,还能救吗?”老者道:“如果落在别人手里,他死定了。他不是溺水,而是中了鸩毒,换做常人早已死去多时了。他内力深湛,及时闭住全身气血,保住心脉,灵智未失,看上去却象死了一样。爹马上设法为他解毒,打通全身经脉,或者还有五六分救活的希望。”
老者抱起天赐走进船舱。姐妹二人想要跟进去,却又怕打扰了父亲,心中又是欢喜又是担忧。论年岁她们还是不识愁滋味的小姑娘,现在却首次领悟到生死二字的份量。她们的父亲华神医医术通玄,不知救活过多少垂死的病人,她们本应该充满信心的。所谓事不关心,关心则乱。她们心悬这位可敬可爱的李大哥,始终无法平静下来。
如血的残阳渐渐融入苍茫的远山,夜幕悄然降临。姐妹二人守在舱口,焦急地等待着。忽然,船舱里传来华神医疲惫而又兴奋的声音:“傻丫头,进来见见你们的李大哥吧!为父这神医的名号总算没有白叫。”姐妹二人欢呼雀跃,冲入舱中,衣裙飞舞,仿佛两只穿花蝴蝶。
融融春日照耀着挺拔奇秀的缥渺峰,翠绿的山峦仿佛又披上了一层金色的光彩。俯瞰浩荡无垠的茫茫太湖,波光粼粼,渔帆点点。
天赐独坐峰头,怔怔地出神。一个月前他被华氏父女所救。华神医着手成春,小蔷小薇姐妹殷勤服侍。在华家调养多日,余毒尽除,身体康复。但内力却因此而受损。对一个视武功如生命的练武人而言,这实在是个不小的打击。但天赐的心事绝不止此。
他中毒倒地之时,神智并未丧失,华服青年在他耳畔所说的话他听得清清楚楚。这些话是不是真的,他不愿去想,却不能不想。华服青年居然就是那个令他敬畏,令他痛恨,又令他抱有无数幻想的皇帝,这一点已无庸置疑。皇帝说他是生于帝王之家,两人是一母双生的兄弟,这一点只怕也非空穴来风。至少两人同貌同辰,绝非巧合。那么他不是父亲的亲生之子?是先皇交给父亲抚养的龙子?他又有些怀疑了。
他与父亲一起生活了足足有二十年,父亲对他倾注了所有的感情,他也以同样的感情回报。这段浓酽的亲情将他父子两人牢牢栓住,使他不愿相信严酷的现实。他反复咀嚼父亲遗言中的一段话:“先皇弃世之日,即为父丧生之时,此亦早在料中。唯恨苍天弄人,不予我时,致令雏子无依,漂泊天涯。有负重托,死难瞑目。”
“有负重托!”这四个字象重锤敲在他心上。父亲临终时念念不忘的是未能完成一个人托付给他的一件事,难道指的就是先皇托付幼子之事吗?难道这个幼子就是他吗?父亲事实上早就告诉他了,这一段话就表露无遗,可是以前他从没仔细想过。而今天当他想清楚的时候,一缕酸楚、失望、茫然之情禁不住涌上心头。
“父亲是因我而死!”他心中狂叫。父亲虽非亲生,感情却不是假的。新皇登基之后所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派人杀他这个有可能危及帝位的亲兄弟,父亲抚养他二十年却落得个含冤而死,这个仇还要不要报?找谁去报?他想到了他的孪生兄长,那个位尊九五的天之骄子,找他去报仇吗?天赐又犹豫了。无论如何他们是亲兄弟,这位兄长虽然狠毒,却非全无人性,对他这个亲兄弟多少流露出了一点点亲情,当他中毒倒地之时也曾十分伤心。兄弟之间的感情终归是难以泯灭的。更重要的一点,这位兄长恰恰是皇帝,正在驾驭着一个风雨飘摇的万里江山,这个祖宗传下的百年基业随时都有倾覆之险,他忍心落井下石吗?他忍心为一己之私怨,置亿万苍生于刀兵水火之中吗?
天色已近黄昏,群山染上了一层霞色,面对这绮丽壮观的景色,天赐心头涌上的却只有落寞。他喟然长叹,仿佛要吐尽心中的抑郁。
忽然,一只温软的小手放在他的肩头,一个轻柔的声音道:“大哥,你又叹气了。真搞不懂,以前你不是这样的。”天赐回过身去,只见身后站着小蔷小薇姐妹二人。方才说话的是小蔷,小薇甜笑着站在她身旁。她二人虽然相貌衣饰相同,但一看表情就能分辨。
天赐笑道:“我以前是怎样的?”小蔷道:“我也说不清楚,反正以前很少见你叹气,遇上天大的难事都能泰然处之。你中了龙在渊的毒针,生死悬于毫发,仍然谈笑自若,视生死如等闲。武林盟的司马大小姐凶蛮泼辣,百般刁难,你始终笑脸相迎,不卑不亢。我总觉得没什么事能令你发愁,可是现在似乎全变了。损失一点点武功又算得了什么?难道武功比生死还重要吗?”
天赐笑道:“你说的对,我不应该终日唉声叹气。损失点武功算不了什么,生死之事也算不了什么,还能有什么事无法释怀呢?从现在开始,你们如果再听到我叹气,就打我的手心,敲我的响头,或者罚我三天不许饮酒,随你们挑。”
小蔷小薇大喜,拍手笑道:“太好了!打手心敲响头我们嫌手痛,就罚你三天不许饮酒,看你还敢不敢唉声叹气。”
说笑了一会,天赐心情渐趋开朗。见两女心绪正佳,乘机说道:“小蔷,小薇,大哥有一个毛病,清闲久了就会浑身不自在。我想……。”话没说完,小薇俏脸一板,小嘴一噘,打断道:“想走是不是?告诉你,不行!”小蔷道:“大哥,你武功尚未复原,江湖多凶险,真让人不放心。爹打算花半年时光,炼制几样药物,助你增进功力,那时再走不迟。”
天赐道:“这万万不可。令尊悬壶济世,有这半年时光,不知能救治多少病人,岂能虚掷我一人身上。我只不过损失了两三成的功力,没什么大不了的。况且行走江湖也不全靠武功,我又不想找人打架,你们不必担心。”
小薇道:“要走也可以,带上我们姐妹,路上好有个照应。”天赐吓了一跳,连忙道:“好妹妹,这怎么可以,令尊是不会答应的。我又不是去游山玩水,而是回武林盟了结一桩大事,不知何年何月才有机会抽身。你们两个如果跟去,只怕闷也闷死了。”
小蔷小薇仔细琢磨天赐话中含义,不禁大喜过望。同声叫道:“大哥,你要与武林盟一刀两断?”天赐心想:“一刀两断?谈何容易!”不愿扫她们的兴致,说道:“说走就走是不可能的,总要找一个适当的机会。不能让人说咱朝秦暮楚,忘义背信。”
小蔷道:“只要想走总会有办法,我们等你的好消息。”小薇拍手笑道:“这可太好了!以前我和姐姐要出门,爹爹总说不放心。等大哥脱离武林盟,咱们就可以一同行道江湖,遨游天下,看爹爹还有什么话说。”
天赐笑道:“想的美!你们两个调皮鬼武功不济,却偏偏喜欢惹事生非。闯下天大的祸事都要我来顶着,带你们闯江湖有我的罪受了。我看你们还是先定下心,好好练两年功夫。那时再谈行道江湖,令尊不会反对,我也可以省不少力气。”
“你敢笑我们武功不济!”小蔷小薇噘嘴不依,大发雌威,一齐挥粉拳打来。天赐吓得撒腿就跑。三人嘻笑追逐,下山而去。
当晚与华神医一家共进晚餐,席间天赐说出了自己的打算。华神医知他去意已决,不可强留,捡了几样药物相赠。无非是些辟毒疗伤益气提神之药,出自这位杏林高手,自然不同凡响。天赐记明用法,妥善收藏。翌日一早即告辞离去。小蔷小薇姐妹依依惜别之情,无庸缀述。
数日之后,天赐终于赶回镇江府。城西黄鹤山竹园宁静一如往昔,可是心境不同,这山山水水,一草一木,似乎都带上了几分凄凉寥落之意。山道边姹紫嫣红的野花,似乎也纷繁驳杂得可憎。
迎接他的依然是数月前见过的那位老管家。老管家怔怔注视良久方认出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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