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已晚,店中酒客寥落。靠东首的小桌边坐着三名客人。上首是一个中年大汉,身躯魁伟胖大,一部虬髯根根暴竖,双目开合间精光四射。凳边斜倚着一对板斧,刃宽被厚,状如车轮。打横相陪的也是两名中年人,身材颀长,一袭黄布长袍,腰间挎着长剑。天赐暗自嘀咕。这两个黄衣中年人似乎是武林盟的黄衣剑士,身份不低。那虬髯大汉似乎又在他们之上。看他的神情外貌,武功也错不了,不知在武林盟所司何职。天赐不由得多看了两眼。那三人见天赐背弓携剑,一付武林人士的装束,也格外留神。
天赐腹中饥饿,找到一处座位,要了一壶酒几碟小菜,埋头大嚼,狼吞虎咽。酒菜刚刚用过一半,忽然眼前香风涌动,有一个人坐在了对面。天赐抬头看去,禁不住大吃一惊,这位不速之客竟是芙蓉妖仙何绣凤。只见她身着大红的宫装,头上高挽云髻。冒雨而来,却没沾上半丝雨滴。脸上挂着娇笑,俏目顾盼,媚态横生。她身后侍立着三名女弟子,手中提着油布伞,在纯阳庄时也曾见过。
天赐强定心神,笑道:“原来是何仙子。酒酣逢知己,他乡遇故知。真令人兴奋。”何仙子三字出口,一旁的三名酒客都停杯抬头,目光中露出惊诧戒备的神色。天赐大敌当前,心无旁骛。何绣凤也将天赐当作劲敌,不敢有丝毫大意。所以都未加留意。
天赐镇定如恒,何绣凤更加不敢妄动。娇笑道:“李兄弟,这就叫做缘分。有缘千里来相会,何愁前路无知己。兄弟这是前往苏州吗?我也正要去苏州,咱们结伴同行如何?”天赐纵有天大的胆子,也不敢与这蛇蝎女人结伴同行。笑道:“仙子仙姿玉质,李某却是一介武夫,粗俗不堪。结伴同行,亵渎了仙子,岂非天大的罪过。”何绣凤笑道:“李兄弟何必自谦。在纯阳庄时你以读书人自居,开口诗云,闭口子曰,俨然是孔老夫子的嫡传高弟。现在为何又成了一介武夫?再说,读书人也罢,练武人也罢,凭你的人品才学,有谁敢嫌弃你。”
天赐暗道:“好一张利嘴!”叹道:“此一时彼一时也。我本想做一个读书人,凭借胸中所学,成就一番事业。方不负父母生养,师长教诲。无奈世事堪嗟,前尘已不堪回首。现今流落江湖,四海为家,雄心壮志消磨。细想来还是做一介武夫,笑傲江湖,快意恩仇,无牵无挂,得过且过为好。”
何绣凤脸上做出凄色,仿佛十分同情。说道:“李兄弟,姐姐真为你难过。怀才不遇,壮志难酬,这是人生在世最大的悲惨事。不过,好男儿志在四方,何处不可建功立业。只要兄弟肯听姐姐的劝告,今后跟着姐姐干,包你将来称心如意。高官厚禄,裂土封疆,青史留名,都如探囊取物一般。”
天赐暗道:“她这话可够狂妄的。听她言中之意似乎闻香教也有不轨之图。嘿嘿!就凭你们闻香教一窝蛇鼠,能成就什么大事?”说道:“李某还是那句话,不敢亵渎仙子。”
何绣凤娇笑道:“李兄弟,难道说面对姐姐如此人品,你居然不屑一顾?那个什么吕姑娘,什么东方姑娘,哪一处比姐姐强?你倒说说看。”这话实在太露骨了,天赐不禁为之脸红。何绣凤却毫无异状,又笑道:“别说是姐姐,就是我这三个弟子,也比那两个黄毛丫头强上百倍。小素,小雅,小静,你们过来,给李兄弟看看。他如果不是瞎子,不会不动心。”
三名俏丽的女弟子一齐走到天赐身侧。黄衫红衫两女子搔首弄姿,媚态百出,不住向天赐暗送秋波。只有那白衫女子垂首低眉,面色依旧冷若冰霜。何绣凤将那白衫女子拉到身旁,说道:“这是我几个月前新收的小徒弟,名叫小静。我这三名弟子数她最出色。怎么样,李兄弟满意不满意?”小静脸上浮上一抹嫣红,有几分羞涩,又有几分薄怒,确实秀丽动人。小雅小素两女子却面露不愉之色,盯着小师妹的俏脸,心中妒火如炽。
天赐重重一咳,掩饰心中窘意。说道:“小静姑娘确实国色天香,不能不令人心动。可是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李某早有家室,不敢相负。仙子美意,李某心领了。”
何绣凤兀自不死心,笑道:“有了家室又有何妨?男子汉大丈夫三妻四妾,司空见惯。你有了妻室,为什么还要去勾引姓吕姓东方的两个小丫头?难道是看不上姐姐这三名弟子吗?”
何绣凤一味胡搅蛮缠,天赐大为不快,说道:“我与吕姑娘东方姑娘不过是寻常朋友,仙子不可胡乱猜疑。”何绣凤樱桃小口一撇,说道:“那天在九江府你与吕家的小丫头难舍难分,抱着她亲亲热热。那香艳的一幕姐姐全看到了。兄弟还不肯承认吗?”
不论何绣凤是否是亲眼所见,至少这件事已经让闻香教的眼线看到了。天赐有口难辩,一时恼羞成怒,拍案而起,说道:“仙子请口下留德,切莫看错人。李某昭昭此心可鉴天地鬼神,由得你去胡乱猜疑好了。”
何绣凤双目冷光一闪,说道:“李兄弟,姐姐可全是为你好。你两次坏了本教大事,姐姐都可以不计较。只要你一句然诺,加盟本教。这条件优厚得不能再优厚了。李兄弟,你可要仔细斟酌,切莫辜负姐姐一片美意。”天赐冷笑道:“仙子的美意恕我不敢领教。仙子还是留着送给别人吧!”何绣凤怒道:“好!这叫做热心遇上冷面孔。姓李的,但愿你不会后悔。丫头们,咱们走。”说罢离座而起,转身就走。
天赐心中一松,想不到何绣凤如此轻易就走了。蓦然何绣凤回身抖出一条大红绢帕,扑面而至,一缕浓香冲鼻而入。天赐心中惊呼:“迷香!”想要闭住呼吸已经来不及,头脑一昏,扑倒在桌面上,就此人事不知。
何绣凤轻易得手,心中狂喜。娇笑道:“姓李的,你这叫做敬酒不吃吃罚酒。落在我何绣凤手里,百炼钢也要化为绕指柔。不怕你不死心塌地,归附于我。丫头们,抬他走。”小雅小素两女合力将天赐抱起。小静却站着不动,神情百变,不知在想些什么。
四人抬着天赐,正要出门。忽然一阵疾风刮过,一个人已经挡在门前。正是那虬髯大汉,一双巨斧擎在手中,大笑道:“仙子,且慢!还有我钟某人呢!”声若洪钟,震得屋顶尘土纷纷落下。
来人身法之快,令何绣凤大吃一惊。待看清此人相貌,何绣凤油然而生戒心。立刻换上一付笑容,说道:“这位英雄可是人称猛钟离的钟大侠吗?”那虬髯大汉又爆发出一震大笑,说道:“不才正是钟云翱。仙子驾临江南,钟某未能略尽地主之谊,恕罪恕罪!”
何绣凤上前飘飘万福,娇笑道:“我与钟大侠同列江南八仙,却一直无缘得见。今日在此不期而遇,足慰平生之愿。听说钟大侠在武林盟中得意,深得司马老英雄信任。真是令人羡慕。”钟云翱笑道:“仙子过誉。混口饭吃而已。承蒙龙首看重,钟某愧不敢当。”何绣凤道:“钟大侠拦住我的去路,可是有意留客吗?可惜我现在要事在身,只好改日再来叨扰。请钟大侠见谅。”钟云翱道:“好说,好说!只要仙子将此人留下,钟某恭送仙子离去。”
何绣凤故作惊奇,问道:“钟大侠要留下此人做甚?他是敝教的仇敌,我正要将他带回总坛治罪。钟大侠为何要管敝教的家务事?”钟云翱脸色一沉,说道:“闻香教的家务事钟某的确不该管。可是仙子别忘了,这里不是湖广,而是江南。仙子在江南劫人,置武林盟于何地?”何绣凤鼻中挤出一声冷笑,说道:“这姓李的吃香得很,谁都想抢。钟大侠要留下他直说就是了,何必还要绕一个大圈子。”钟云翱冷冷道:“仙子明白就好。将此人留下,钟某放你们走。得罪之处,来日登门谢罪。”
钟云翱态度强硬,何绣凤无计可施,只有硬闯。她心中虽怒,脸上却笑意盎然,说道:“钟大侠是主,我是客。照理说我不该以客欺主。可是事关闻香教声誉,不容退缩。钟大侠既然硬要留下此人,就请动手吧!”钟云翱大笑道:“好极了!说来说去,还是这句话痛快。你们两个,把人给我抢过来。”两名黄衣剑士应声而出,纵身而上,化成两道黄影,直奔抱着天赐的小素小雅。
何绣凤见这两人身法奇快,便知武功不弱,她的三名女弟子绝非其敌。当下纵身横跃,挡住两名黄衣剑士去路。双掌左右一分,向两人迎面击去。那两人举掌相迎。只听一声巨响,室内如同刮起了一阵狂风。两名黄衣剑士同时被震退,倒撞在墙壁上,两口鲜血喷出。房屋是薄木搭成,被撞得摇摇欲倒。
钟云翱怒喝道:“好妖妇,只会欺负晚辈,不知羞耻。看斧!”扑上前去,一双巨斧舞成团团乌光,招招劈向何绣凤要害。何绣凤毫不示弱。她身着一袭宫装,长大的衣袖就是她的兵器。飞舞起来护住身体,长袖带到巨斧上,每每将巨斧带偏,就是砍不到她的身体。钟云翱火冒三丈,连声怒吼,斧影如山,攻势更猛。何绣凤长袖飞舞,身形飘飘,状似闲庭信步,实则决不轻松。两名黄衣剑士有心上前帮忙,无奈被何绣凤一掌震伤,胸口阵阵作痛,真气难以提聚,只能作壁上观。
钟云翱久战不下,越来越焦躁,长啸一声,高亢雄浑,直上云霄。啸声刚过,远处又有两声长啸传来。啸声呼应,越来越近。武林盟又有高手将至。
何绣凤大为焦急,叫道:“死丫头,傻站着干什么?还不快走!”三名女弟子如梦方醒,抬着天赐奔出店门。钟云翱想要阻拦,却被何绣凤死死缠住,脱身不得,眼睁睁看着三名女弟子落荒而走,融入沉沉夜幕之中。钟云翱急得连声怪叫,巨斧接连猛扫。何绣凤娇笑道:“钟大侠,失陪了。”抖起长袖打向钟云翱面门。乘他举斧遮挡之机,何绣凤飞身跃出店门,向三名女弟子逃走的方向疾奔而去。钟云翱怒不可遏,提着一双巨斧紧追不舍。
钟云翱与何绣凤齐名,武功也在伯仲之间。但何绣凤的轻功却比钟云翱高出不少,要摆脱他并不困难。可是何绣凤心中另有打算。三名女弟子武功不高,与她们同行只怕要被钟云翱追及。所以她并不全力飞奔,时时现出身形,引逗钟云翱追赶。她不向与三弟子约定之处跑,却斜穿下去,将钟云翱远远引开。
这一追一逃,直奔下数十里开外。何绣凤倏然加快脚步,钻入密林深处,隐去身形。钟云翱忽然失去对手踪迹,气得暴跳如雷,提着一双巨斧直奔下去。钟云翱去远了,何绣凤长身而起,暗道:“人说猛钟离一勇之夫,武功虽高,却不难对付。今日一见,果然不错。”又向来路奔回,这一次的速度却比方才快多了。
正在脚下疾奔,心中暗自得意之时,忽然自路边的树林中跃出一名白衣女子。这女子身法奇快,手持明晃晃的长剑,拦住去路。喝道:“站住!你就是芙蓉妖仙何绣凤吗?”
何绣凤先是大吃一惊,停住脚步。即而看清当面之人年纪甚轻,便不放在心上。娇笑道:“小妹妹,胆子不小啊!既知我是何绣凤,还敢在我面前大呼小叫。”那女子冷笑道:“何绣凤又能如何?大言不惭,不知天高地厚。快将人交出来,我放你一条生路。”何绣凤怒极反笑,说道:“交人?交什么人呢?”那女子娇喝道:“不许装糊涂,当然是你劫去的人。快交出来。”
何绣凤小嘴一撇,说道:“你凭什么管我的闲事?你是武林盟的人吗?”那女子傲然道:“武林盟何足道哉!告诉你,我叫陈兰若。你劫去的李公子就是我丈夫,我不配管谁还配管?你如果不服咱们便一较高下,看你这妖妇有何伎俩?”
一听此言,何绣凤立刻换了一付脸色,娇笑道:“原来是弟妹呀!咱们可不是外人。李兄弟与姐姐已经化敌为友,现在随姐姐的三名弟子走了。弟妹要见他,姐姐为你带路。”兰若满头雾水,不明所以,诧道:“这不可能。他为人一丝不苟,决不会与邪教同流合污。”何绣凤笑容可掬,走上前亲热地挽起兰若的手臂,说道:“大家都是武林一脉,正邪之分不过是欺人之谈。姐姐带你去见他,他自然会告诉你事情的原委。弟妹,你生得真漂亮,怪不得李兄弟嘴上总是挂着你。”
兰若俏脸微红。听何绣凤说得煞有介事,便有几分相信。正想开口问她天赐在何处,却不料何绣凤突然从怀中抖出那块绢帕,向兰若当头罩下。她听兰若口气甚大,料想绝非等闲之辈,心有所忌。因此先一番甜言蜜语,将对方稳住,出其不意,用迷香擒人。
兰若武功之强,反应之快,远非天赐所能比拟,岂容何绣凤故伎重施。何绣凤稍有异动,兰若立刻察觉。长剑挥起,绢帕被搅得粉碎。一丝迷香虽然入鼻,但兰若体内玄天真气运行不息,迅即化为于形。兰若自知为何绣凤所欺,怒叱道:“好妖妇,胆敢暗算伤人!不给你点颜色看看,你还不死心。”剑出如闪电,飞刺何绣凤前胸。
何绣凤迷她不倒,便知遇上了绝顶高手。见这一剑来势奇快,无从招架,慌忙闪身后退。危急中抖起大袖向兰若打去。兰若身形倏进倏退,又向何绣凤右肋攻去,剑招越来越疾。两人搏战数十招,何绣凤渐渐不敌。她今天先斗钟云翱,又连续奔行数十里,真力消耗殆尽。而兰若却以逸待劳,精力正旺。这一消一长,强弱立判。可是兰若虽站上风,想要在数十招内将何绣凤制服,也不是一件易事。
两人一退一进,一守一攻,斗得正酣。忽听树梢上有人叫道:“兰儿,别白费力气了。有师父这个大菩萨在此,还愁何绣凤这小狐狸不乖乖听话。”兰若大喜,停手不攻。叫道:“师父,你总算来了。”树梢上那人道:“师父料事是不是很准呢?我就猜这小狐狸是在耍花招,让你不要去追,在这里等着就是。果然一猜就中。”
何绣凤抬头向树梢上望去。只见一个干瘦的糟老头子捧着一个大酒葫芦,正高卧在一根树枝上饮酒。那根树枝只怕比筷子也粗不了多少,这老头竟能稳稳躺在上面。树枝动也不动,摇也不摇。这份轻功,当真惊世骇俗。何绣凤看清那大酒葫芦,不由得惊呼道:“醉仙,你是醉仙!”
卧在树梢上的孙老头不免得意忘形,摇头晃脑。咂了一口酒,赞道:“好眼力!你比我这徒弟媳妇要强多了。她第一次见我,又是糟老头子,又是醉鬼。醉仙与醉鬼虽只差了一个字,其意却相距千里。咳咳!”说到得意处,口中酒呛入气管,不住咳嗽。兰若大羞,嗔道:“师父,都什么时候了?您还有心开玩笑。”孙老头止住咳声,抹抹嘴角,笑道:“什么时候?当然是亥时。你这小丫头是不是想老公想得糊涂了?放心吧,有师父在此,我那乖徒儿绝不会出差错。”忽然又板起面孔,向何绣凤道:“呔!我说姓何的小丫头,你把我老人家的宝贝徒儿弄到哪里去了?快快从实招来,我老人家不再追究。否则我老人家一生气,打断你的狗腿,不,打断你的狐狸腿。”
何绣凤这时方弄明白,李天赐原来是醉仙之徒。此老她可万万惹不起。当下赔出一付笑脸,说道:“晚辈实在不知李兄弟是您老人家高徒。如果知道,纵有天大的胆子也不敢动他分毫。前辈大人不计小人过,真不愧天下第一高手风范。晚辈这就带您去见李兄弟。”何绣凤满口前辈,又恭维孙老头为天下第一高手,孙老头心中十分受用。说道:“很好。这一次就放过你,下不为例。”见兰若一付凝神戒备之状,又笑道:“兰儿,没人能在师父面前玩什么花样。你就放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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