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这是怎么回事?谁替我除去的衣物?”
正在这时,只听床帐外一个甜甜的声音道:“公子爷,您醒了!”语调透着惊喜。幔帐撩起,出现了一个圆圆的小脸。是一个十三四岁的小姑娘,淡蓝色小袄短裙,一身侍女装束。笑起来双颊现出一对浅浅的酒窝,甚是甜美。
小侍女被天赐目不转睛盯着瞧,不禁羞红上颊,垂首道:“公子爷,这一睡就是三天三夜,怎么叫也不醒,真把我们舵主急坏了。”
天赐吃惊非小,问道:“你说我在这里睡了三天三夜?”小侍女道:“是啊!您睡了三天三夜,小婢也守了三天三夜。”天赐一拍脑袋,苦笑道:“大睡三天三夜不知身在何处,我岂不成了瞌睡虫加糊涂虫。请问姑娘,这是什么地方,你家舵主是姓连吗?”
天赐言语随和,有说有笑。小侍女不再拘束,又恢复了调皮的天性,掩口笑道:“公子爷的确有点糊涂。这里是大河帮的归德分舵。我家舵主不姓连,难道还能姓断吗?”天赐道:“你家舵主姓连姓断无关紧要。令人费解的是我为何从阶下囚一变而为座上客,不再住石牢睡茅草。还有一位俏佳人服侍,真让我受宠若惊。”
小侍女眼睛瞪得溜圆,一脸的困惑,说道:“小婢不懂您在说什么。您不是舵主的朋友吗?三天前舵主带您回来,见您伤重不醒,都快急疯了。把一颗珍藏多年的大还丹给您服下,又亲自为您续脉疗伤。这几日舵主每天跑来七八趟,见您始终不醒,整天愁眉苦脸,闷闷不乐。现在好了,舵主得知您伤愈,一定会喜出望外。”
天赐如堕五里雾中,暗道:“这连四海在耍什么花样?难道是要拉拢我?只怕他要失望了。”说道:“姑娘请把我的衣物拿来。我不能躺在床上见你家舵主。”小侍女道:“小婢名叫小兰,只是一个婢女,不敢当姑娘这称呼。您还是叫小婢的名字好了。”天赐道:“小兰姑娘,麻烦你了。”小兰甜甜一笑,一阵风似地跑出去了。
天赐坐起来检查伤势,只见胸部的刀伤已经包扎得妥妥贴帖,轻轻一按也不觉疼痛。运功默察,只觉体内真气流走百骸,毫无阻滞。内力鼓荡,无休无止,似乎比受伤之前又有进境。天赐困惑不解。他被连四海击伤,内力全失,在石牢中运功自疗,费尽九牛二虎之力也不见起色,为什么一觉醒来居然痊愈了。他不知道连四海给他服下的大还丹是疗伤圣药。连四海为化解二人之间的冤仇,不惜血本,令他因祸得福,占了大便宜。
门外传来一阵细碎的脚步声,天赐又慌忙钻回被里。只见小兰手捧着一叠衣物,走进房中。这叠衣物簇新光亮,非绸即缎,并非原来那身破旧的粗布裤褂。
天赐道:“小兰,你拿错了。我一个穷措大,穿得起这样考究的衣服吗?”小兰笑道:“骗人!您是个大富豪,不是穷措大。您的行囊里不是金子就是银子,我亲手收拾的,还会看错吗?你原来那身衣服又脏又破,沾满了血迹,早就不能穿了。再说您仪表不俗,那身衣服实在不相配。这套新衣是舵主命小婢连夜赶制的,您不穿小婢岂不是白忙了。”
天赐见无法推托,说道:“不错,小兰姑娘的心意是万万不能辜负的。我穿就是,姑娘请先回避。”小兰道:“舵主吩咐小婢伺候公子饮食起居,当然也包括服侍公子穿衣。为什么要回避?”走到床前,挂起幔帐,就要将被子掀开。
天赐大惊失色,慌忙拉住被角,说道:“不敢劳烦姑娘。我又不是三岁的小孩,自己能穿衣。”他自幼虽生长于官宦之家,可是父亲一向清廉,家无余财,仆从也只有存义叔等三四个人。让一个俏丽的小侍女贴身服侍,尚属平生首次。何况他浑身精赤,又怎能让一个小姑娘看到。情急之下难免有些心慌意乱,面红耳赤。
小兰掩口轻笑道:“小婢都不怕,公子又怕什么?没见过你这么害羞的男人,比大姑娘还要面嫩。”天赐大为窘迫,佯怒道:“小兰,你再赖着不走,我可要生气了。”小兰噘嘴道:“走就走,人家乐得清闲。”将衣物扔在床上,一扭小腰肢跑出去了。
这套新衣从内衣到长衫一应俱全,均十分合身,小兰的手艺不赖。天赐匆匆穿罢,对镜一照,颇为满意。只听小兰在门外叫道:“公子,小婢可以进去吗?”天赐道:“请进!真要谢谢你的好手艺。我从小到大,还没穿过如此精致的衣服。”
门帘一挑,小兰手捧茶盘一阵风似地跑进来。上下打量天赐,仿佛在欣赏一件出自她手的杰作,赞道:“真漂亮!这才符合公子的身份。”
天赐正正头巾,掸掸长衫,笑道:“十足的酸秀才。再摇起一把折扇,就更象了。”小兰道:“公子本来就是个酸秀才。”天赐奇道:“你怎么知道我是个秀才?难道我这样子不象个举人进士?”小兰笑道:“您这样子说是状元郎我也相信。不过现在还只是个小小的秀才。”
天赐道:“一定是你家舵主查明了我的身份。他在何处?能否领我去见他?”小兰道:“舵主就在议事厅。不过舵主吩咐过,公子贵体初愈,不宜劳动。小婢已经禀明舵主,等一会儿舵主自会来看您。”天赐道:“救命疗伤之德尚未谢过,倒让贵舵主枉驾,实在有失礼数。”
只听室外有人朗声道:“哪里,哪里!区区小惠,何足挂齿。李公子,连某人告进。”天赐正有许多不解之处急欲一问,说道:“连大侠是主,在下是客。岂有主人向客人告进的道理。快请!”
连四海大步跨进门,满面堆笑,纳头便拜,说道:“日前连某不知公子身份,多有冒犯,请公子恕罪。”
君子记人之德,忘人之过。连四海虽伤他在先,却不惜重宝为他疗伤,待如上宾。天赐不能不领情,连忙扶住连四海,说道:“连大侠快快请起,在下不敢当此大礼。这场误会彼此皆有不是。在下出手卤莽,打伤连大侠手下兄弟。承蒙连大侠不罪,以德报怨,在下万分钦佩。”
连四海大喜,说道:“公子泱泱大度,实令连某汗颜。只怪我一时糊涂,误听小人之言。大错铸成方知公子来历,悔之无及。”他这番话是钱师爷所授,文绉绉与他粗豪的外表极不相称。不象是讲话倒象在背书。
天赐怎知其中曲折,只当他是诚心道歉,言辞是否得体无足轻重,说道:“在下一介书生,岂敢当连大侠厚爱。”
连四海道:“公子令尊李大人为国为民,赤胆忠心,天下敬仰。连某虽身在草莽,却素来钦佩忠臣义士。前几天听说他老人家遇害,恨不能率众兄弟杀入京师,取奸贼狗命,为他老人家报仇。如今有幸得遇公子,为忠臣之后略尽绵薄之力,实为连某平生第一幸事。”
天赐信以为真,大为感动。连四海虽出身草莽,却是深明大义的血性汉子,值得一交。就凭他这几句豪言壮语,一点点嫌隙无足挂齿?天赐紧紧抓住连四海的手臂,说道:“连大侠云天高义,在下铭刻于心,来日必有所报。”
连四海双掌连摇,说道:“公子言重了。为所当为,岂敢望报。俗话说:不打不相识。公子若不嫌弃,你我交个朋友如何?”天赐笑道:“连大侠这就见外了。难道现在咱们不是朋友吗?”连四海大喜,说道:“不错,咱们早就是朋友了。连某托大,称你一声李兄弟。”天赐亦道:“小弟高攀,称您一声连大哥。”二人四手相握,相对大笑。
忽然连四海脸色一沉,向门外道:“来人!把江涛这混蛋给我带进来。”门帘一挑,两名劲装佩刀武士应声而入。中间夹着一个赤膊大汉,正是飞鱼江涛。被绳索捆做一团,惊得面如土色。两武士将江涛摔在地上,退在一旁。
连四海一脸怒色,厉声道:“江涛,你知罪吗?”江涛跪在地上,磕头如捣蒜,说道:“属下有眼无珠,罪该万死。舵主饶命,李公子饶命。”连四海不再理他,重新换上一付笑脸,向天赐道:“李兄弟,这混蛋就是罪魁祸首,愚兄把他交给你发落。是杀是刮,贤弟看着办吧。”江涛闻言更惊,头磕得更加急了。
天赐不由得起了怜悯之心,即有些过意不去,又有些不以为然。暗道:“连大哥这一手未免太做作了。这江涛不论犯了多大的过错,毕竟是同帮兄弟。交给我一个外人任意处置,岂不令属下寒心。何况他并无大错。也许他们黑道中人行事一向如此,重恩怨轻生死。倒也怪不得连大哥。”天赐对江涛并无太多恶感,既然在小舟上曾放过他一马,现在不妨再救他一命。说道:“连大哥,这位江老兄说来有功无过,依小弟之见还是放了他吧。”
连四海奇道:“怎么个有功无过?”天赐笑道:“若没有江老兄居中为媒,小弟又如何结识连大哥这样的血性朋友。大哥不但不应罚他,还应该重重赏他。”言罢也不管连四海是否同意,扶起江涛为他解开绑缚。连四海既然说过将江涛交给他发落,他也就不必客气。
连四海心想:“这姓李的很会收买人心。他既然放过江涛,我又何必枉做恶人。”说道:“贤弟宽厚大度,愚兄佩服。”又换上冷面孔,向江涛道:“还不快谢过李公子不杀之恩。”江涛死里逃生,暗自庆幸不已。擦去额角的冷汗,又重重扣下头去,说道:“多谢舵主,多谢李公子!”连四海挥手道:“你们下去吧!”两武士与江涛躬身退出。
连四海持着天赐的手臂,说道:“来!咱哥俩坐下详谈。”两人分宾主落座。小兰送上茶水,随后也退出室外。两人一谈就是一个多时辰,无非是说些武学心得,江湖趣事,颇为投机。连四海并未问起天赐的师承,天赐也乐得不说,似乎忘记了那天过招,连四海识破他拳路时所流露出的惊讶神情。
谈到最后天赐提出有急事在身,明日便要告辞启程。连四海盛情挽留,说道:“再过三天便是中元佳节,孤身上路,一个人在旅途中过节,冷冷清清。何不在此小住数日,咱们兄弟多聚聚。何况贤弟重伤初愈,不宜多劳。过了中元节再上路不迟。”天赐不好推辞,笑道:“大哥盛情,岂敢有违。小弟遵命就是。”
当天晚上,连四海设宴为天赐接风,席间将天赐介绍给钱师爷与舵中兄弟。他并不言明天赐的真实身份,只说是新交的朋友。钱师爷自然也心领神会,守口如瓶。大河帮帮众听说天赐是舵主的朋友,哪个不想讨好?轮番敬酒,吹捧恭维。这一席酒直饮到深夜,宾主尽欢而散。
此后每日连四海钱师爷都与天赐饮酒谈心。一个有心奉承,一个诚意结交,十分投缘。侍女小兰贴身服侍,照料天赐的饮食起居,尽心尽力,小心周到。天赐在家破人亡之际享此清福,真是做梦也想不到。他不明连四海的苦心,自然十分感激。
很快便到了中元佳节。这一天分舵之中张灯结彩。前庄的练武场撤去了刀枪兵器,摆上了数十张大桌。连四海招集舵中几百名兄弟在此设宴欢度佳节。二更时分,月上中天,众兄弟喧闹入席。天赐也应邀到场,与连四海钱师爷以及舵中的几名大头目团团坐了一桌。同座诸人都是性子粗鲁的江湖好汉,大块吃肉,大碗喝酒,讲起话来呼爹喊娘,无拘无束。天赐虽是读书人出身,本性却也十分豪爽,不久就同众人混熟了,称兄道弟,仿佛是多年的老朋友。
本来大家顾忌天赐在座,由钱师爷领头,欲行些文雅点的酒令。可是大家肚子里墨水不多,兴致不高。最后还是天赐出主意猜拳拼酒。大家哄然叫好,开始狂呼豪饮,闹得天昏地暗。天赐周旋其间,讲几段雅俗共赏的笑话,逗得大家不时捧腹大笑。钱师爷心中佩服,暗道:“此人能屈能伸,装龙象龙,装虎象虎。是个不可多得的人才。”
后半夜帮中兄弟相继散去,天赐又向连四海告辞。这一次连四海不再挽留,只请天赐再住一日,明日为他设宴饯行。天赐爽快地答应下来。
第二天傍晚,连四海亲来相请,偕天赐前往后庄花园中的一座水阁。这水阁建在一湾小湖之上,九曲桥直通湖岸。四面花木假山环绕,阁中凉风习习,月光如水。好一个清幽的所在。
钱师爷早已在水阁内相候。天赐一到,他起座相迎,说道:“水酒便宴,不成敬意,万勿见笑。”只见水阁中央的石桌上摆着一壶酒,几碟精致的小菜。从昨日的狂饮大嚼,一变而为今夜的月下小酌,别具风味。连四海没有这份文雅,自然是钱师爷的主意。三人略加谦让,各自入座。
连四海道:“能与李兄弟结交为友,愚兄万分荣幸。只可惜缘分浅薄,不能长久相聚。此地一别,不知何年何月才能重逢。水酒一杯,略表寸心。愚兄先干为敬,祝贤弟此行顺利。”端起酒杯,一饮而紧。
天赐笑道:“古人云:丈夫非无泪,不洒离别间。没有今日的分手,焉有来日的重逢之喜。”钱师爷赞道:“好个丈夫非无泪,不洒离别间。秦少游词曰:两情若是久长时,又岂在朝朝暮暮。但使情义长在,何虑关山阻隔。”天赐暗自好笑。秦少游之词讲的是男女之情,用来形容朋友之谊未免驴唇不对马嘴。想来这位钱师爷是个半瓶醋,难怪他求取功名无望,只能为人捉刀执笔混口饭吃。
酒过三巡,连四海钱师爷相互一打眼色。钱师爷干咳一声,问道:“天下大势,合久必分,分久必合。老朽以为,如今天下承平日久,已到变乱之时。不知公子有何高见?”
天赐深感诧异。这些天钱师爷只与他谈风论月,此时骤然提及国家大事,甚是突兀。天赐一时无从回答,反问道:“先生为何问起此事?”
钱师爷摇头晃脑,说道:“当今昏君无德无能,朝廷纲纪败坏,贪官污吏横行无忌,黎民百姓离心离德,此皆大乱将生之兆。公子怀经天纬地之才,救国救民之志。当此关头应何去何从,请公子不吝赐教。”
天赐更为惊奇。这钱师爷学问平平,见识却不差,居然也看出天下将乱。他言中深意天赐一时难以明了,出言便十分谨慎,说道:“先生之言差矣。贪官污吏不过是癣疥之患,又有哪朝哪代不生变乱。你我何必杞人忧天。如今新君于即位之初便能明辨忠奸,除去奸宦王保,大快人心。假以时日,必能整肃纲纪,中兴我朝。先生请拭目待之。”
钱师爷放声大笑,笑声中尽是嘲弄之意。天赐心中不乐,问道:“先生何故发笑?”钱师爷面色一整,说道:“老朽笑公子太天真。有关新君杀王保之事,老朽也听到一些传闻,却与公子所言大不相同。其中内幕老朽虽不尽知,却可以断言并非出于忠奸之辨,而是缘于宫闱权力之争。新君杀掉王保之后,对许敬臣等众奸佞更为宠信,比昏庸糊涂的老皇帝还要不如。他年轻识浅,据传天性残忍,好色如命,绝非公子所期望的中兴之主。若说他能整肃纲纪,铲除奸佞,老朽第一个不信。”
天赐又是惊异又是失望。父亲曾多次向他提及新君,言下颇多称道。天赐对新君早有好感,先入为主,只管往好处想。说道:“也许新君另有打算。那许敬臣独揽朝中大权几达二十年,根深蒂固,岂能一朝除之。还有刘进忠,手握重兵,实为心腹大患,更不能轻举妄动。”
钱师爷鼻子中挤出两声冷笑,又想出言反驳。连四海生怕他们闹僵,插言道:“李兄弟,愚兄没读过几天书,讲不出什么大道理。只知道一句话:杀父之仇,不共戴天。李大人忠心为国,却为昏君所杀。兄弟不思报仇,反替那昏君讲话。这份愚忠愚义,恕愚兄不敢苟同。”
天赐道:“大哥之言句句在理。杀父之仇,小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