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无恩泽加于百姓。复有专权乱政之讥,纳奸通叛之议。书云:任贤勿贰,却邪勿疑。卿虽至戚,朕未敢以私谊而废国事。上吏部尚书文渊阁大学士印授,罢归。
这份诏书措辞十分严厉,许敬臣最后一线希望也破灭了。再次上表谢恩,封还印授,举家还乡。自念虽失势丢官,但能够平安去职,卅载宦囊所积,足够舒舒服服了此余生,心中不无庆幸。皇帝派遣京军三千随行,名为保护,实则监视,书信来往,一体禁绝。周焕杨秉中这些势利小人自然不会前来送行,许敬臣冷冷清清离京,息下复出之心。返乡之后,含怡弄孙为乐,终老于斯。
许敬臣一去,其党羽皆懔懔自危。皇帝却没有太大的举动,丢官免职者只有周焕文杨秉中张元佑三人,其余一概不问,人尽其材,能用则用。董良佐赵弘弼二人入京请罪,皇帝非但不加追究,反表其功绩,各加升赏。原先的次辅冯其昌依例升任内阁首辅,阁臣的空缺由兵部尚书袁畏三,新任礼部尚书吴正诚充任,群臣也无异议。皇帝的这些举措令群臣疑虑尽除,深服德威。其后考查百官政绩,有功则赏,有过则罚,奸臣庸才渐去,孟文英宓日华等一干新进获得皇帝的宠信,朝政为之改观。
这一日皇帝颁下赐婚诏书,出嫁的是寿亲王爱女,男方则是孟文英。寿亲王是皇帝叔父,自不必说。孟文英也是红极一时,一日三迁,升官之速,古今少有,此时已经是兵部侍郎。兵部尚书袁畏三庸庸碌碌,很少理事,大权实在孟文英之手。年纪轻轻便居此高位,前程更是不可限量,群臣谁不巴结。成亲之日,贺客盈门,全城为之轰动。
年关即至,辞旧迎新。人人切齿的两大奸臣一死一去,京城百姓大快于心,这个新年便过得格外畅快热闹。又过了数日,皇帝寿诞之期将届,群臣纷纷上表,欲大张旗鼓,庆贺圣寿。皇帝却下诏力辞,禁止群臣再提此议。到了正月初十那一天,一场大雪纷纷扬扬落了下来。皇帝诏请群臣入宫,同登承天门观赏。遥指漫天飞絮,皑皑银装,朗声笑道:“这一场大雪便是上天赐朕的寿礼,举城同欢,便是万民为朕庆寿。”群臣齐声称颂圣德。一班老臣暗暗称奇,二十几年前皇帝诞降之日,也曾天降瑞雪,难道这一次又是上天降下的祥瑞之兆吗?
孟文英返回府中,愀然不乐。回想起几年前在兖州,也是正月初十这一天,一干学友相聚李大人府上,为天赐庆贺生辰,大醉方休。当时的欢乐如在眼前,而今斯人又在何方?他与宓日华相交最厚,知道宓日华是天赐的表弟,或许有天赐的消息,也不管此时已是深夜,只身出门,踏雪相访。
宓日华尚未安寝,正与韦应麟在后堂商议。闻知佳客来访,乐呵呵迎出门外,笑道:“小弟正想去寻孟兄,却怕打扰了贤伉俪的好事,不想孟兄却不速而至。将新嫂子一人留在家里,不怕她见怪吗?”孟文英红着脸道:“先弟休要取笑。不知寻我有何要事?”宓日华笑道:“入内便知。”挽孟文英入后堂,与韦应麟相见。
后堂的桌案上摊开数张图画,上绘大炮火铳各式火器,形状千奇百怪。宓日华道:“小弟蒙圣上恩遇,统辖神机营,重任在肩,不敢稍懈。前几日观看军士操练,武器大多陈旧不堪。小弟便请来几名能工巧匠,设计了一些新花样,准备进呈圣上御览。孟兄高材,小弟素来钦佩,请帮小弟一个小忙,看一看是否合意。”
孟文英笑道:“我于此道一窍不通,贤弟问我,岂不令我难堪。”宓日华道:“兵部武库司掌理监造兵器,此时不拍拍马匹,将来还真不好办事。请孟兄务必赏脸。”三人相对大笑,孟文英道:“即是如此,愿聆教诲。”
宓日华指着图上火器,一一介绍,说道:“这是攻城炮,又名大将军,身长一丈,炮口粗达一尺两寸,添药数十斤,一炮打出,威力万钧,再坚固的城墙也经不起一击。这炮叫做夺门将军,炮口细了些,却更易取准,专门用来攻破城门。这叫做神机炮,可添铁蛋数百,一击之下,几十丈方圆内金铁化为齑粉。这是旋风炮,炮弹内添火药,能在敌阵中开花,专门用于攻击敌大队步骑。这是手铳,几百枝手铳结阵御敌,轮番装药发射,纵有百万大军也难近身。这件古怪玩意叫做神机箭铳,小弟另外给它取了个名字叫做一窝蜂。百余枝利箭借火药之力一窝蜂似地射出,胜过寻常弓弩百倍。”
宓日华说得眉飞色舞,孟文英听得精神振奋,大声叫好,说道:“如果神机营配备上这些犀利火器,必能纵横无敌,区区反贼何足道哉!”宓日华瞬时间阴霾上脸,发愁道:“据小弟粗略估计,打造这些火器至少要两三百万两银子。自江南丧于贼手,朝廷赋税锐减,如何拿得出两三百万两银子。”
孟文英却笑道:“贤弟放心,只两三百万两银子,愚兄便出得起。圣上曾令户部拨银三千万两,供诸军粮饷器械之需,由愚兄统一调派。只要圣上准奏,贤弟随时可以派人来取。”宓日华奇道:“这几年户部总是哭穷,何时有过这许多银子?孟兄不是哄我吧。”孟文英笑道:“是你自己孤陋寡闻,却说我哄你。圣上惩办刘贼,查抄财物合白银一亿数千万两。户部如今财大气粗,三千万两不过是个零头而已。”
宓日华大喜,愁容一扫而空,大笑道:“妙极,妙极!咱们真应该感谢刘进忠那厮。若非他善于敛财,咱们岂不都要穷死。”孟文英韦应麟皆哑然失笑,齐声埋怨宓日华出言刻薄。
谈笑间孟文英想起此行的目的,神色由晴转阴,问道:“贤弟近日可有令表兄的消息?”宓日华叹道:“我已经有两年多没见表兄了。江湖传言他落涧身亡,可据一位朋友说一年前曾在九江府见过他。当时表兄改头换面,变更姓名,在严梦熊将军麾下效力。不知近况如何,是否仍在军中。以表兄的才干,如果在军中,断不会默默无闻,可是偏偏就听不到他的消息。”
孟文英大失所望,说道:“贤弟所知尚不及我,李兄早已不在严将军麾下了。我有一位好朋友王致远在兖州为官,不久前差人送信给我,信中说李兄去年春天曾路经兖州,与王兄畅谈竟夜。言及其后的行止,李兄含糊其辞,王兄猜测他是欲进京有所图谋。这次王兄升任总兵官,便一口咬定是李兄在京里活动的结果,要我留意李兄的下落,你说可笑不可笑?李兄如果真在京里,怎么会不来找咱们。”
宓日华心中一动,说道:“依我看一点也不可笑,表兄只怕果真在京里。孟兄想想看,圣上近日提拔了不少人,在外是严梦熊将军与令友王致远,在朝是小弟与孟兄,无一不是李兄的挚交好友。我想其中必有蹊跷。”孟文英奇道:“小弟是说李兄现在隐身朝中,甚至可能取得了圣上的信任。”宓日华道:“圣上本来庸庸碌碌,这几个月却似判若两人。变化太大了。如果说表兄在圣上身边,代为出谋划策,这事也就不奇怪了。”
孟文英摇头道:“贤弟真是异想天开,常在圣上身边的只有大太监余广这些内侍,哪一个会是李兄?我听人说,圣上对西宫吴娘娘异常宠幸。这位吴贵妃素有才女之名,也许是她代圣上出谋划策。”
宓日华道:“我就不信区区一妇人会有这般雄才大略,更不会知道你我,破格提拔。表兄素来高深莫测,不可以常理忖之。他要隐藏行迹,没人能找出来他。”
韦应麟久闻天赐大名,只恨无缘得见,叹道:“这位李公子真如神龙见首不见尾。如今李大人沉冤已雪,他为何迟迟不肯露面?”宓日华道:“我有一个主意,好歹挖他出来,问问他是在搞什么鬼名堂。”韦应麟孟文英喜道:“贤弟有何妙计?”宓日华道:“妙计谈不上,只是一个笨法子。咱们去把段护卫程护卫请来帮忙。他们久走江湖,谙熟武林动态,与京里的地头蛇也有交情。向这些地头蛇打探消息,或许能够找到线索。”
韦应麟喜道:“好主意,我这就去请两位师父。”说曹操曹操就到,只听堂下有人问道:“应麟,何事找我们?”段云鹏程万里推门而入,佩刀挂剑,穿一身崭新的官服,分外精神。
韦应麟上前行礼,说道:“徒儿想请两位师父帮忙,打探李公子的下落。”段云鹏道:“李公子?是素有神箭天王之称的李天赐李公子吗?我们便是为此而来。今晚圣上忽然差我与程老弟出京公干,多次提起这位李公子。我想李公子是宓大人的表兄,特来知会一声,并问一问李公子现在何方?与圣上有甚关系?为何你们反而问我?”
孟文英三人大喜过望。果真让宓日华料中了,天赐果然在京里,果然结识了圣上。韦应麟急忙问道:“圣上是如何提到李公子的?何事差两位师父出京?”
段云鹏道:“圣上命我们前往江南,到武林盟去找一位名叫林秀雅的姑娘,接她入京。这事好生奇怪,圣上是如何知道这位林姑娘的,为何又要接她入京,她肯同咱们走吗?武林盟已经造反,咱们都是官府中人,此行岂不危险之极?咱们心里作难,嘴上却不敢说。圣上似乎看出咱们的难处,让咱们去找醉果老张清泉,恨地不平李伯年,一言断生死顾一言三人帮忙。这又是一件奇事,咱们说与他们没什么交情,只怕他们未必肯帮忙。圣上却说无妨,只须说是神箭天王差来的,他们一定不会推托。”
宓日华喜得抓耳挠腮,大叫道:“这就不会错了,表兄一定在京里,一定在圣上身边。段大人,圣上又说了什么?”段云鹏道:“当时我们又问圣上,如果林姑娘不肯走,又当如何?圣上笑了笑,取过笔墨写了些什么,折成方胜交给我们。喏,就是这个。”从怀里摸出一个方胜,展示给大家,说道:“圣上说把这个交给林姑娘,她就不会怀疑。要我们嘱咐林姑娘不要忘了两件紧要的东西,这东西又是什么?奇怪,真奇怪。”
韦应麟三人面面相觑,莫名其妙。宓日华道:“段大人,这方胜可以打开看看吗?”段云鹏一阵犹豫,圣上的密信,怎能轻示于人。程万里却大声道:“老段,怕什么,宓大人又不是外人,断不会泄漏出去。圣上只是随手一折,又没有密封,自是不怕人看的。”这话也有几分道理,段云鹏微微点头,将方胜交给宓日华。
宓日华却犹豫了。圣上没有密封,那是相信段程二人的忠诚,相信他们不会随意拆看。如果让他宓日华拆看了,岂不是坏了他们的忠心义气。想来想去,终于还是抗拒不了好奇心,展开观看。只见上面龙飞凤舞写着一首《南乡子》:
楚楚窄衣裳,腰身占却,多少风光。共说春来春去事,凄凉,懒对菱花晕晓妆。闲立近红芳,游蜂戏蝶,误采真香。何事不归巫峡去,思量,故到人间恼客肠。
这分明是一首艳词,大家似有所悟。韦应麟道:“咱们这位皇帝陛下天性风流倜傥,前两年下江南时便时常微服出游,说不定就是那时候结识的林姑娘,这便是定情诗。好笑圣上居然恋恋难忘,千里迢迢派两位师父去接她。”
宓日华随手将信笺递给孟文英,说道:“韦兄只怕误解了圣上。我看这首词不过是联络的暗语。圣上如果真喜欢这位林姑娘,当年为什么要将她留在武林盟?”韦应麟奇道:“难道是当密探?不错,圣上嘱咐林姑娘不要忘记携带紧要的东西,一定是有关武林盟的机密。锄奸平贼之计圣上几年前就着手安排,咱们却被蒙在鼓里。为了国家大计,不惜抛却儿女私情,这副胸襟好不令人相敬。咱们都错看了圣上。”
燕山双雄恍然大悟,说道:“原来如此,应麟不说,咱们打破头也想不到。让圣上心爱的姑娘冒此风险,岂不愧煞我辈须眉。咱们拼着性命也要保护林姑娘安全回京,绝不让她有半点闪失。”
几个人七嘴八舌商议如何寻找张清泉等人,如何接出林姑娘而不被武林盟发觉,猜测天赐的下落,为何要隐藏行迹不来与好友相见。只有孟文英手捧信笺,盯着纸上的字迹怔怔出神。这字体他太熟悉了,联想前前后后许多难以解释的怪事,他忽然想通了其中关节。这事简直匪夷所思,若非亲眼见到圣上的笔体,他决计想不到。现在一旦想通了,他震惊兴奋之余,又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猜测。听大家的议论与实情相距甚远,他心中暗自好笑,却不出言点破。
第二天,宓日华将火器图样进呈皇帝御览。一番心血没有白费,皇帝看过大喜,立即准奏,令兵户工三部全力协助,限期半年将神机营陈旧火器全部更换,操练精熟。宓日华得到圣旨,打点精神,全力以赴,到户部提来大笔银两,购置应用之物,招募能工巧匠,连夜开工。
半年的时间实在太短了。皇帝整军精武刚刚布置就绪,南边的坏消息就一个接一个传来,战事日趋吃紧。先是盗贼寇掠关中,连陷十余城。幸亏韦王爷及时赶到,力保潼关不失,总算稳住了局面。而后又是江南反贼进寇淮泗,官军尽数溃败。最令人担心的还是开封城,盗贼连日攻打,城池损毁多处,士卒伤折大半,形势岌岌可危。
第二十九回 相思相见知何日 此时此夜难为情
凛冽的北风无情地鞭笞着中州大地。大河两岸十年九灾,土地十分贫瘠。旷野一望无际,不见草木,零落的积雪遮盖不住赤裸的沙土,在肆虐的狂风中漫天飞舞。往昔震慑中州,威严肃穆的雄城开封,在三十万盗贼的围攻中苦苦支撑了数月,如今已是残破不堪。城外的盗众营寨连绵无际,狼烟缕缕,笳鼓之声不绝。开封城却是一片死寂,仿佛是湮没在大海中的孤岛,渺小得可怜。
盗首龙在天去年秋在洛阳僭号称帝,听军师陆鸿儒之计,设下十面埋伏,大败萧定乾于荥阳。萧定乾的部众多是雁北子弟,长于骑射,骁勇善战,人称萧家军,与盗匪交战从未落于下风,经此一战,元气大伤。龙在天除去了心头大患,气势更为骄狂,留长子龙在潜守洛阳,亲领二子三子,收罗盗众三十余万,进逼开封。陆鸿儒只因在其称帝时曾劝谏过几句,龙在天心中不喜,便将他留在洛阳,派了一个闲职。在龙在天看来,萧定乾新败,无力再战,开封城唾手可得。纵横中原,再无敌手,即可挥师直捣京师,成帝王之业。
萧定乾岂是易与之辈,败归之后,深知难以力敌盗贼数十万大军,唯有死守待援,徐图良策。收集逃散的部众,征集四乡民夫,得精兵数万,严密布置城防,枕戈待旦。贼军队伍庞大,行动迟缓,又无攻城的准备,仓促上阵,使用简陋的云梯爬城。守军居高临下,滚木擂石雨点般打下来,又用长竿绑上铁叉,将靠上城墙的云梯一一推落。盗众不是被木石箭雨打死,便是从数丈高的城墙上跌落,骨断筋折。连攻十余日,死伤枕藉,一无所获。
龙在天被迫下令停止攻城,却另选军中身手敏捷者,悬以重赏,募得勇士三千,乘夜偷袭。萧定乾见敌军多日没有举动,猜知必有诡谋,严加戒备,令弓弩手埋伏于瓮城之侧。是夜盗众来袭,先由高手爬上城墙,开启城门,放后军冲入。不料守军伏兵齐出,截断归路,瓮城万箭齐发,三千勇士尽数葬身乱箭之下。
龙在天一计不成又生一计,挖掘地道,直通城下,准备添放火药,炸开城墙。萧定乾早有提防,城内每隔数十丈便有一个大缸,半截埋入土中,派遣士卒日夜伏地听声,一有动静便掘地灌水,地道中的盗众皆被溺毙。
盗众顿兵于坚城之下,士气渐馁。龙在天智竭计穷,毫无作为,便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