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也不方便通知孟剑卿。就像明远说的,在他们眼中,孟剑卿毕竟还是外人。
但当孟剑卿找到枫林之外时,云燕娇却毫不犹豫地将他引了进去。
孟剑卿“哦”了一声,笑一笑,没有说话。
云燕娇也微微一笑:“不过我后来也想到,夫妻本为一体,你我所做的事情,很难分清界线的,就譬如这鱼肠军,不论在圣上眼中还是在你的部属眼中,我都是可以接替你发号施令的人。所以呢,海上仙山这一头,你也是不可能置身事外的。”
孟剑卿又是一笑,过一会说道:“你现在要去哪儿?”
云燕娇道:“我不便住在军营中,不过会留在广平府。那六千石粮食,李师兄一个人可能照管不过来。既然要救人,就救彻底。而且,我留在这儿,也能让应天那边安心一些。”
孟剑卿回头看看远处的李克己。李克己的骑术并不好,马也普通,因此落在后面。
他转过头来说道:“胡进勇的营中也快断粮了。我想向李克己借个三百石粮食,帮胡进勇渡过眼前这一关,你以为如何?”
云燕娇想一想,说道:“李师兄应该不会拒绝。只是,广平府周围有三支南军,你只帮胡进勇,其他人会怎么想?”
孟剑卿似笑非笑地道:“就像李克己说的,他只能救眼前看得见的人。三支军队?我眼里可只看见这一支。”
就像他被燕军围困之际,也只有胡进勇看见一样。
云燕娇默然不语。
在这兵荒马乱之中,他们能救的,也只有眼前看得见的人了。
除了继续搜集情报,鱼肠军将近两个月没有其他实质性的动作,出人意料地沉寂下来,而不仅仅是停止了对燕军将领的刺杀,由此招来一连串的抱怨与责问。
卫欢将沙盘上的小旗一面面取下来,望着空空如也的沙盘,探询地看着对面的孟剑卿:“大人——”
孟剑卿只看了他一眼,没有回答。
于是卫欢不再说什么,满心以为鱼肠军暂时停战休整必是皇上另有密旨,否则夫人怎么会离开应天来到广平府;天机不可泄漏,他们只需要听从孟剑卿的指挥便行。
帐外卫士禀报道京中有信使来,孟剑卿略一沉吟,示意卫欢带着另两名卫士悄然退下。
孟剑卿望着大步走入帐中的两名信使。两名信使都很年轻,穿的是普通军士的衣服,气质却都十分沉稳,一人呈上腰牌,一人呈上火漆封口的薄薄锦盒。
孟剑卿没有伸手接,示意两人放到面前的几案上,不忙着拆看锦盒,先打量着两名信使,直看得他们垂下目光避开他的视线,这才说道:“皇上与我曾共同选定十二名信使,约定只有这十二名信使所携带的信件才能相信。你们究竟是哪一方面派来的?为什么会有皇上给的腰牌?”
两人抬起头,怔了一怔,互相看看,年长一点的那名信使说道:“属下不知孟大人与皇上的这个约定,只是奉皇上之命前来送信。也许皇上在信中对此会有说明。”
孟剑卿注视着他们,过一会,慢慢伸手取过锦盒,端详一会,又将信件放到了几案上,眼角余光扫过两名信使,略停一停,右手微垂,袖中小刀滑出,轻轻剔去锦盒上的火漆。
帐中安静之极,似乎连呼吸声也静止了。
锦盒终于要打开之际,孟剑卿忽地一翻右腕,小刀反转,将锦盒拍了出去。
两名信使同时后翻,跃到帐中,本能地拔刀,记起这是何处,又略一犹豫;这一犹豫之间,落在地上的锦盒已被孟剑卿刀上的暗力拍得散了架,一股浓烟夹杂着无数细针激射出来,“哧哧”之声不绝。
孟剑卿屏住呼吸的同时提起长案挡在了身前,数十枚细针射在几案上,犹自夺夺作响;两名信使却没有这样幸运,只不过犹豫一瞬,已被细针射中。
孟剑卿反手抓起身后的虎皮坐垫掷了出去,将地上的锦盒盖住,以免还有什么机关。门外卫士听到了信使跌倒的声音,但是没有孟剑卿的命令,仍是守在帐外,不敢贸然进来。
孟剑卿将用茶水打湿的布巾蒙住半个脸,等待浓烟慢慢消散。
两名信使倒在地上,不敢置信地望着孟剑卿,只苦于针上剧毒见血即入,迅速向全身蔓延,已经说不出话来。
孟剑卿微微冷笑:“在我面前弄这些手段!教你们的人是卞白河吧。卞白河只怕也不知道,这种杀人锦盒,还是我叫卫欢做出来的。卞白河非要自作主张加什么毒烟进去,鼻子灵一点的,早就闻出了气味;卫欢若知道有人这样改他的设计,还不得气个半死。”
两名信使的身体开始僵硬,意识却无比清明,似乎很快就要变成一个活死人;这种可怕的感觉令得他们心中慷慨赴死的血气一冷,望着孟剑卿的眼神里,身不由己地带上了祈求的色彩。
孟剑卿叹口气:“杀我的任务也敢接,当真是后生可畏啊。也不想想,不管你们成不成功,皇上不杀你们,卞白河也得杀了你们,免得传出去折损了皇上的威望。我只奇怪,为什么不派那些约定的信使来行刺,至少不会让我一见是你们来送信就觉得不对头。”
他后来才知道,卞白河的确曾经下令叫那些信使来行刺,但是在两名信使因为不敢领命而被处死之后,其他十人都闻风而逃。
孟剑卿不再看这两人的临死情状,召来卫士,宣称这两名信使是假冒的刺客,拖下去立刻处斩;锦盒与腰牌烧毁深埋。
他在受命组建鱼肠军的时候,便与建文帝有过约定: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
现在他不过是暂时停战休整而已,建文帝就这样忍耐不住了?还是别人忍耐不住了,一定要将这支他花了一年时间精心训练的军队拿到手,成就自己的功业?
要接管鱼肠军,只杀了他还不行,还得杀了云燕娇。
云燕娇现在住在广平府李克己的学政衙门,帮着李克己的夫人用范福运来的粮食施粥赈灾。
如果云燕娇也遇刺,只能说明一个问题:保儿已经被石敢峰救出,建文帝感到控制不住他们两人了,才会做出阵前换将的决定。
鱼肠军是对外的利剑,卞白河是对内的利剑——只可惜他还不是自己的对手。
真想不到,无论什么样的帝王,到头来都少不了锦衣卫,即使不叫锦衣卫这个名字。
孟剑卿忽地一怔。
还有一种可能让建文帝想要收回鱼肠军:石敢峰营救保儿失败,保儿现在已经死了,建文帝手中没有了人质。
他霍地站了起来。
在帐中来回踱了几步,深吸一口气,孟剑卿重新镇定下来。
石敢峰的消息会首先送到云燕娇那儿,他还是在这儿等候为好,以免在路上错过。
他对石敢峰应该有这个信心的;毕竟也打了十几年的交道了。
云燕娇在掌灯时分悄然来到,孟剑卿正在巡视军营,通报的卫士将云燕娇领过来之后便躬身退下。
四下无人,他们站在后营的一片小土坡上,云燕娇轻声说道:“保儿这会儿已经送到我哥哥那里了。”
他们对视一眼。现在孟剑卿可以毫无牵挂地执掌这支鱼肠军了。
仰望夜空,月寒风冷,斗转星移,明白无误地宣告又一个冬季到来。
与道衍的三月之约将到之时,局势突然大变。
建文四年正月,燕军进入山东,绕过守卫严密的济南,破东阿、汶上、邹县,直至沛县、徐州,向南直进。而燕军已过徐州,山东之军才反应过来,南下追截。
很显然,燕王是要放弃在山东、河北一带的争城逐地,孤军深入,直取应天。
初听到这个消息时,孟剑卿觉得很不可理解。
燕王置山东于不顾,孤军南下,建文帝只需坚守金陵,坐待四方勤王之师会合,山东方面则截断燕军的补给线和退路,那样的话,燕王必定腹背受敌、处境极其危险。
以燕王的能征善战,怎么会犯这种错误?
孟剑臣和公孙义本来已经被调回塞北镇守,此时又随燕王南下,经过广平府时两人笑嘻嘻地跑去给云燕娇拜年,还将与他们已经混熟的李漠也带了去,似乎一点也不担心后路被切断的可能。广平知府明明知道这三个人是燕王爱将,也只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由着他们来来去去;也是,谁没有三亲六戚来着?他自己的两个兄弟,一个在南军,另一个就在燕军,私下里也不是不往来的。
孟剑卿握着送上来的这份情报,望着夜空出神。
孟剑臣将李漠带去见云燕娇,想必是别有用意吧。李漠跟着孟剑臣嫂子嫂子地叫,孟剑卿再想对付他的时候,心里多少会犹豫一下。朱家叔侄这一仗迟早会打完,亲友之间,总得留点情面,日后才好相见。
究竟有多少人,也抱着这样的心思,觉得这是朱家叔侄的家务事,与自己无关?建文帝发出的勤王诏书,又有多少将领是真心奉诏、全力迎战?
说到底,谁来坐那个位置,与他们有什么关系呢?他自己不也慢慢生出了这样的想法吗?燕王孤军南下,赌的不就是这一份人心?
一旦燕王兵临城下,究竟会有多少人倒戈相向?
他想起枫林浓雾中明远那蛇一般阴冷诡异的声音。是那个人所制定的方略吗?道衍与他订下三月之约,是因为对明远的运筹帷幄深具信心吗?
他们都是身在局中的人,也许惟有明远那样冷眼看世道的人,才会清醒地看到这一盘争霸天下的棋局的关键在哪一处。
那深远不可测的夜空,深远不可测的天意,一度离他似乎只隔着一层浓雾,伸手可及。
然而至此,孟剑卿清楚地知道,天意高难问。
功业与荣耀,才智与运道,总输它,翻云覆雨手。
但是他也清楚地知道,无论它如何翻云覆雨,他总要牢牢握住手中的刀,握住这柄鱼肠剑,才能在这种种风云变幻中,握住自己的命运。
【十三、】
六月初三,燕军自瓜洲渡江,镇江守将降城,燕王率军直趋金陵,发诏称“愿与天下共治之”,六部官员闻之默然。十三日燕师进抵金陵金川门,守卫金川门的李景隆和谷王为朱棣开门迎降。燕王进入京城,文武百官纷纷跪迎道旁,在群臣的拥戴下即皇帝位,是为明成祖,年号永乐。而燕师入京之际,宫中起火,据传建文帝在大火中不知去向,但对外只能定称建文帝葬身于火中。
建文帝这样的结局,难免让孟剑卿对宁衡生出种种怀疑。
永乐帝担心建文旧臣心怀叵测,重立锦衣卫以侦查镇抚,任命燕王府旧属纪纲为指挥使,前任锦衣卫千户高平与孟剑卿为同知。
高平早在靖难之役初起之时便已效忠于燕王,功劳卓著,对他的任命,燕王旧臣并无异议,然而孟剑卿坐观成败之后又坐收渔利,难免让燕王旧臣与建文遗民都极其不满。
印信是由永乐帝亲自交给他们三人的。纪纲与高平退出去之后,孟剑卿被单独留了下来。
永乐帝打量着垂手肃立在面前的孟剑卿:“沈光礼原来交给你负责的是哪些事情?”
孟剑卿答道:“卑职原来所办的案子,主要是与各地魔教余孽和地方叛逆有关;沈大人后来又将讲武堂与海上仙山的事情交待给了卑职的,除了这三件事情之外,并无专管。此后因为锦衣卫衙门裁撤,卑职无处交割,所以相关档案都还收在卑职前几年所管的库房中,暂时封存。”
他交割库房时,给那批档案加了封条,接管库房的古百户还一直没敢去碰这些档案。
永乐帝沉吟着,过了片刻才说道:“这三件事,你还是接着管下去。”
沈光礼的安排,必有道理,还是不要轻易变动为好;而且,在他看来,孟剑卿也不是那种公私不分的人。
追查建文帝真正下落的事情,并没有交给他。孟剑卿的心中,不由觉得略略一松。
永乐帝又道:“另外还有一件事情也交给你办。”
他招一招手,一直低头守在阴暗处的两名小内监,快步走了上来。
永乐帝道:“这两个小内监,人还算机灵,就交给你调教。”
孟剑卿转眼看那两名内监,约略猜到,这两人只怕正是当初从建文帝身边逃往北平、告知燕王应天城中虚实的那两名内监。
洪武帝鉴于前代宦官专权之祸,曾在宫中立下铁牌,不许内监识字参政;建文帝禀承祖训,对宫中内监,也极是苛刻。不过这两名从未读书识字、外貌柔弱的小内监居然有胆色出逃北平、并用应天城防虚实作为投靠燕王的晋身之阶,倒真让孟剑卿暗自吃惊,当真是人不可貌相,在这样一个世人鄙视的阴暗角落里,竟然也会生长出如此强悍的心灵。
永乐帝登基以来,论功行赏,连这两个胆色过人的小内监都没有落空。
但是孟剑卿心中忽地一怔。
永乐帝要奖赏这两名小内监,本是情理中事;但为什么偏偏要选择这样一种方式?要知道孟剑卿所走的道路,并非一条康庄大道,很多时候都有性命之险。
他略略侧过头看一看永乐帝,永乐帝在微笑,看不出特别的表情。
然而那微笑是对着那两名小内监的。
于永乐帝而言,相对于带着太多洪武朝的印迹、不能自由出入禁宫的锦衣卫,这些效忠于他的、聪明能干的小内监是更熟悉更亲近也更值得信任和重用的人。
孟剑卿已经嗅到了权力更替之际的微妙气息。
他本应患得患失、忧虑不安。
然而当他从那个浓雾弥漫的枫林中出来之际,在心底深处,已经有一些东西缓慢而不可挽回地片片剥落下去,也有一些东西隐秘而坚决地生长起来。
孟剑卿微一低头:“卑职领命。”
永乐帝注视着他:“你当如何调教?”
孟剑卿答道:“最首要的一件事,当然是读书识字。”
永乐帝自然明白这件事的重要,这也是他心中早已拿定的主意。但是孟剑卿如此自然而然地将违背洪武帝训令的这句话说了出来,倒让他有些诧异。若要处置孟剑卿,这可是一个最好的理由。
然而若是以这个理由处置了孟剑卿,又有谁敢再提起他心中的这件大事呢?
永乐帝注视他良久,忽而微微笑了起来:“好,给你三年时间,希望你不会让朕失望。”
孟剑卿能够用一年时间训练出鱼肠军,现在给他三年时间,应当是绰绰有余了吧。
孟剑卿躬身答道:“卑职当尽力教导。”
但是永乐帝是否知道,像他们这样走在刀尖上的人,三年下来,十不存一;十年之后,百不存一?
永乐帝看着他,仿佛能看到他心中隐藏的迟疑,了然一笑:“这两个人是朕选的,你再在宫中选二十个十五岁以下的内监。三年之内,这些人都是你的属下。”
如他所料,孟剑卿的目光闪亮了一下。
两名小内监的脸色则隐隐变得苍白。锦衣卫训练方式的残酷,即使是深宫之中,也早有传闻。
但这是他们自己选择的道路。
孟剑卿接手训练内监,让已经升任大理寺卿、近来与他打交道比较多的宁衡很不满意,借了个查询档案的机会,与正在库房中监督手下整理旧档的孟剑卿偶遇了一次。
宁衡打量着孟剑卿手下那些小内监。内监很清楚六部官员对他们这些人的鄙夷与轻视,又在孟剑卿眼底下干事,竟是大气也不敢喘,低着头,小步紧走,悄无声息地穿行在两人高的书架之间。
宁衡翻着手上的一份旧档,低声说道:“这种人你也用?”
孟剑卿坐在一旁,似是在监视他读档,也同样低声答道:“没有人是圣贤,肯守规矩、能办事就行。”
内监固然有自私无知、贪婪阴狠之名,但是,即便是海上仙山,也不是清白无瑕、无欲无求的圣贤。端的看如何用这些人。
宁衡自是明白这个道理,轻轻“哼”了一声:“这些人会一直守规矩?养虎为患!”
孟剑卿不以为意:“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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