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剑臣冷笑道:“不要告诉我你不知道离这最近的那支南军主将是谁。”
公孙义“啊”了一声:“是谁?”
这个混吃混喝的家伙果然不知道。孟剑臣很鄙夷地哼了一声,不过到底没有当着外人的面说出自己的这点感想。
一名副将抢先答道:“胡进勇。”
南军中有名打不死拖不垮的勇将。
公孙义挠挠头皮:“原来是他啊。这就不好说了。除了谋反,这家伙恐怕老孟说太阳是黑的他都会帮腔说果然比墨还黑。”
孟剑卿若是要他帮忙偷袭燕军,那可真是没有二话;至于军令,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胆大包天的胡进勇有的是法子对付上司的质问——总不能见着战机摆在眼前也不动手,对不对?
张范等人都是一怔。即使是高千户,也只知道胡进勇与孟剑卿关系不错,但是怎么也没想到不错到这个程度。看来讲武堂出身的将领之间,不论天南塞北,都拥有一张无形的消息网,非外人能够涉足。
这可真是一个大麻烦……
张范思索片刻,说道:“既然如此,那就干脆不分兵。以本将看来,护送大师安全返回北平,比起诱杀孟剑卿更为重要。”
沉默已久的李漠忽然说道:“其实,这两件事并不矛盾。”
他取过一把小旗,一面一面插上沙盘。
插完之后,沙盘上出现一张红蓝相间、疏密有致的网。
李漠的手指在沙盘上轻轻划出一条线,慢慢说道:“这条路线,应该可以。”
弯弯曲曲穿越那张网的路线,有如一条慵懒的长蛇,安安静静地躺在沙盘上。
李漠继续说道:“插红旗处,可以伏三到五个十人队;插蓝旗处,只能伏一个十人队。任何两处伏兵之间,都可以在一刻以内互相驰援。有些地方太过险要狭窄,伏兵无法太多;若是太少,一旦遇上孟剑卿,不会有机会报警,反而会惊动对方,所以不设伏兵。这样的地方共有十三处。这一次孟剑卿一定会亲自出动,既然高千户说他向来不喜欢带很多人行动,这十三处,就应该是他埋伏的首选。床子弩的最远射程是一里,这十三处中,有五个地方,如果埋伏床子弩的话,是能够威胁到我选定的这条路线的,所以这五个地方应当重点监视。在他行动之前,我们很难找到他;不过只要他开始行动,我们总有一处伏兵能够发现他并及时报警。”
在这张网之中被发现被缠上,孟剑卿即使长了翅膀,恐怕也难以飞出云天。
公孙义左看右看,挑不出什么毛病,末了说道:“这张网倒是织得牢靠,问题是怎么瞒天过海地铺上去。”
孟剑臣使劲一敲他的头:“真是笨得可以!不会先清场吗?”
道衍大师何等身份?何况最近刺客又如此嚣张,所到之处,先行清场也是情理之中的事。
张范此时已经想通,笑道:“无妨,孟剑卿即使发现我们有伏兵,也绝对想不到会有这么多伏兵。”
他若不来,倒是最好。张范心中,的的确确是不想让道衍在自己地盘上出岔子。
同时不免想到,李漠这个人,看上去沉默寡言,懒懒散散,没想到办起事来如此周到老练。
大家各去准备时,孟剑臣和公孙义一左一右倚着李漠,孟剑臣笑得冷森森的,几乎咬到李漠的耳朵上了,低声说道:“你这个人,我早就听说过,向来对什么事都懒懒的,这一回怎么这么积极来着?是不是我老哥以前整过你?”
李漠呆了一呆,慢慢说道:“燕王既然调我来,我当然要尽力而为。否则……”
孟剑臣一拍他的肩,哈哈笑道:“去你的,你是怕这一回整不倒我老哥,让他知道这事儿有你一份,回头就要整死你吧。”
李漠牵牵嘴角,算是笑了一下。
他有点弄不懂孟剑臣的想法。既然看不惯他如此积极,为什么自己又从塞北跑了来,他若不想来,燕王也不会勉强,毕竟这也是人之常情;可是他不但来了,还表现得很是热心。不过燕王既然如此安排,必定有燕王的道理。
【六、】
孟剑卿坐在那株不过半人高的小松树下,审视着两名卫士正在装配的床子弩。这张笨重的床子弩,平地发射,一里之外尚可穿透重甲;现在搬到这高达十丈的峭崖之上,射程应该可达一里半。
谁也不会想到有人能够带着如此笨重的武器爬上如此陡峭的山崖,然后在崖上等待着很可能永远也不会出现的战机。孟剑卿选择这个地方埋伏,仅仅是因为,这是从张范驻地通往朱能大营的必经之路,他认为很有守株待兔的价值。
经过卫欢改装之后的床子弩,可以拆卸拼装;孟剑卿带着手下两名卫士,趁着夜色往返三次,终于将所有组件包括五十枝箭搬上了这仅有两张桌面大小的崖顶。崖顶两棵孤松,遮住了燕军巡逻队的视线;不过即使没有这两株孤松,孟剑卿也打算插上几枝掩人耳目的。
只是他没有想到,守候了一夜之后,竟然远远望见道衍这位大和尚由押运饷银的燕军护送进了张范的军营。大军随即转向了朱能的大营,没有留下来等候大和尚。
孟剑卿立刻觉得有机可乘,下令准备。
虽然早已从各种高度试验过这张床子弩的射程,两名卫士仍是反复校正方位、调整望山,务求一击而中。孟剑卿则缓慢而仔细地在每枝箭的箭头上轻轻抹上药汁。
半个时辰后,道衍出营来了,身边只跟着四名僧人四名王府侍卫以及一个百人队的护军,前进方向正是朱能大营。
天赐良机。
但是道衍居然在快要走到射程范围之前,毫无预兆地转身回去了。
孟剑卿脸色一沉。两名卫士已经忍不住贼和尚贼秃驴地低声骂了起来。
这也太过分了吧。
更过分的还在后面。
一直等到午后,才见到张范的部下一队队地策马出营。只是这一次出动明显有些不同寻常,每队人马各有目标,在高据崖顶的孟剑卿看来,有如水银泄地,无孔不入,片刻之间,从张范驻地到朱能大营,沿途几乎所有要害之地,都被陆续控制起来。
号角声自远而近地传来,各队人马都已到位,准备就绪。
营门打开,道衍在大队人马的护送之下终于出来了。
孟剑卿握着千里镜的手忽然微微一晃。
虽然孟剑臣等人还是穿着普通士兵的盔甲,不过这一回同行的人数少了许多,孟剑卿很容易就在一大堆盔甲之中认出了那个虽然数年不见仍然十分熟悉的人影。
熟悉的人影还不止一个。
他放下千里镜,感到少有的犹豫。
在这样一张大网之中,一旦被对方发现,几乎是无法逃脱的。
他早应该将那个该死的李漠解决掉的。
如果他不动手……但是,张范送走道衍之后,仍然有可能回过头来收网。
日光下,早先涂上的药汁已干涸。孟剑卿再一次将箭头涂上药汁。幸亏他带的药份量足够,要不然只怕会功亏一篑。
道衍一行越来越近,已经接近床子弩的射程范围了。
道衍突然抬头向峭崖方向望来。
孟剑卿在他抬头的瞬间闭上眼睛伏了下去,同时伸手将两名卫士的头也拍得低了下去。他宁可相信道衍这位名声在外的高僧有某种奇妙的直觉,能够看到旁人所看不到的很多东西。
道衍之所以要抬头望向那远在床子弩一里射程之外的峭崖,是因为心中又生出了那种被人窥伺的不安。
崖上的孟剑卿,心中念头飞转。面对道衍这种触感如此灵敏的人,要暗杀他似乎难度太高。而自己只有一次机会,绝不能浪费。
他的目光掠过孟剑臣以及与孟剑臣形影不离的公孙义,转向高千户,停了一停,又转向李漠,最后转向张范。选谁才不至于浪费这难得的机会呢?
道衍心中有如搬开了一块石头,忽然一轻。
他微微吐了一口气。也许自己是过于多疑了吧。
但是他马上就明白自己绝不是毫无原因地心生警觉。午后的秋阳中,一蓬乱箭遮天蔽地呼啸而来,箭枝尖利的破空声令得所有人都本能地有了反应。四名僧人飞快地将道衍扑下鞍来围在当中,与此同时四名王府侍卫张开盾牌护住了头顶。
孟剑臣一带马头,迎向乱箭,手中长枪抡起,使一个八方风云式,舞起的枪花将自己护得牢牢实实;公孙义一勒缰绳,很好命地停在他的正后方;紧跟在后的高千户则飞速滚下鞍来藏在了马背后。
不过他们很快发现,乱箭的目标是他们身后的队伍。
经过卫欢改良之后的床子弩,射出的箭无论是力量还是速度,都非同寻常。即使是对于张范这样久经沙场的老将来说,应付起来也极是勉强;身边四位副将,两人躲了过去,一人右臂中箭,一人被箭枝擦破了面颊;不过首当其冲的十几名士兵都应箭而倒。
最倒霉的是李漠。他的反应本来就有点慢,又是弩箭取中的标心;虽然身边两名亲兵拼死格挡,仍是中了三箭。
张范在躲过弩箭的同时,吹响了号角。
离孟剑卿最近的那个燕军十人队,也在此时放出了信号火箭。
孟剑卿一刀斩断扳机,来不及拆毁床子弩,三人便沿着长绳迅速缒下,绕过峭崖时,堪堪迎上就近赶来截杀的那个十人队。一打照面,那个十人队见到对方穿的也是燕军服装,略略怔了一下,孟剑卿却扬手便是三柄小刀,十人队还来不及张弓搭箭,便有三人中刀落马。孟剑卿身后的两名卫士紧跟着他纵身冲上前去,手弩射程虽短,这样近距离内,却是箭无虚发。结果是一个照面之下,十人队只余下了两人,不过仍是被孟剑卿的第二次攻击劈落下马。
一刻之后赶来增援的三个十人队,目瞪口呆地看着十匹马上各驮着一个燕军士兵四散奔逃,峭崖下躺着三具尸体。呆了一呆,赶紧分头去追。
包围网按计划在慢慢收紧,只是一时间无法收缩到预期的紧密程度。而用缰绳草草绑在十匹马上的燕军士兵尸体,在穿越原野与树林的奔驰中一具具掉落。
原野上只能够看到六具尸体。燕军只能在马儿经过的树林中仔细搜索,一边派人将这边的情形飞报张范。
张范的原计划是,先用这张网困住孟剑卿,抓紧这个时间护送道衍大师到朱能的大营,回过头来再集中兵力解决此事。
但是很显然这个计划现在出了点问题。若非高千户及时拿出了四枚回春丹,让两名副将各服下一枚,李漠中毒最重,服了两枚,暂时吊住他们的命,他这一回可真是亏大了。
只能按兵不动,看看情况再说。
未曾负伤的两名副将,已指挥队伍围成一个圆阵,将道衍等人护在当中。
道衍席地而坐,侧耳静听那边的动静,过了一会,向孟剑臣和公孙义两人招招手,说道:“你们去崖下看看。”
两人只一怔,便领着一队亲兵策马而去。
片刻之后,崖后升起信号火箭。
孟剑卿和他的人不是已经伪装成驮在马背上的燕军士兵的尸体四散逃走、很可能藏进哪个树林了吗?孟剑臣两人这又是报的什么警?
张范霍然明白,原来崖下的三具尸体才是孟剑卿三人假扮的;想必合围的燕军根本没有仔细检查就急忙去追那些马了。
道衍微笑道:“这边的动静这么大,只怕会惊动胡进勇吧。”
朱能的大军这些日子以来一直被南军主力牵制着,不能指望。他们一定得抢在胡进勇出现之前集中兵力,收网回营。
日落时分,张范营中远远传来号角声,南军的鼓声同时响起,胡进勇果然开始趁火打劫了。
不过他们这边也看见了成功围住孟剑卿的信号火箭。
张范命令吹响号角。四散在原野中的队伍迅速向他集拢。
孟剑卿的两名卫士都已战死,自己也负伤数处,不过虽然他独自立马于重围之中,燕军士兵仍然不敢靠近。孟剑卿环视着四面的弓箭,再看看对面的孟剑臣和公孙义,想了一想,说道:“走吧,带我去见张范和道衍。”
在路上孟剑卿撕下衣襟将伤口缚了起来,以免失血过多。孟剑臣不远不近地策马走在一边,挑着嘴角似笑非笑地道:“大哥倒真是沉得住气。”
孟剑卿不以为意地道:“燕王既然派你来,自然是别有用意,我又何必心急?”
孟剑臣上下打量着他:“你不让我们搜身,又要去见张将军和道衍大师。我很怀疑你是想趁这个机会再搞一次刺杀呢。”
孟剑卿笑一笑:“我还不想死。”
【七、】
道衍示意众人不必太过紧张,含笑看着面前盘腿而坐的孟剑卿,说道:“好久不见了,孟大人。”
孟剑卿也微笑答道:“不敢当大师如此称呼。”
道衍轻叹道:“贫僧有些奇怪的是,方才的暗箭,为什么对准的不是贫僧而是李漠?”
他这话一出口,众人都诧异地看着孟剑卿。
孟剑卿不答反问:“在下也想请教大师,为什么第一次出营之后又要返回?”
道衍注视他良久,呵呵笑了起来:“原来如此。孟千户还是老习惯,绝不做没有把握的事情啊。孟千户如此良材,燕王渴慕已久,不知孟千户意下如何呢?”
孟剑卿一笑:“皇上让我训练并统率鱼肠军,总得留点儿后手吧,万一我弄错刺杀对象可怎么办?”
扣押人质,这可是最便捷最有效的后手。
靖难之役一起,南北交通不便,孟剑臣又镇守边塞,竟是一直不知家中消息。听得孟剑卿这话,孟剑臣一怔,张口欲问,孟剑卿看他一眼,说道:“我还未接手组建鱼肠军,父亲就调到水师去了,现在还不知在哪个地方漂着,一年才只一封信回来。”
孟剑臣的母亲四年前便已去世,孟剑卿的母亲则早在孟剑卿与云燕娇成婚之后便已远赴普陀山,落发为尼,奉伺观音大士。普陀乃观音道场,建文帝无论如何也不能公然将侍奉观音大士的女尼扣起来作人质。
这样说起来,孟知远竟是早有预谋似地脱身在海上了。
这只老狐狸。
孟剑臣暗自感慨,目光随即转了一转:“嫂子和侄儿如今是在宫里么?”
孟剑卿淡淡答道:“我不知道。”
一阵沉默。沉默之中,远处的厮杀声分外刺耳。
道衍叹了口气:“这样说起来,孟千户岂不是只能效忠于控制你的人了?”
不能收为己用,就只有除掉,以免后患。
真可惜啊,燕王也好,他自己也好,都会觉得可惜。
但是孟剑卿这种人又怎么会束手就擒?难道他还有什么出奇制胜的后着不成?道衍从他身上并未感受到杀机,未免更是觉得奇怪。
孟剑卿抬起眼来看着他:“大师还有何训示?”
道衍注视着他的眼睛,片刻之后才道:“鱼肠军能够训练出来,十分不易,你们那边绝不会就此放弃。接替你的人是谁?”
孟剑卿眯着眼微笑。
公孙义看着他那样子,心中忽地蹦出一个自己都觉得荒谬的念头:“不会是嫂子吧?”
他向来跟着孟剑臣嫂子嫂子的叫,此时自是脱口而出。
道衍等人神情都是一变。
孟剑卿哑然失笑:“这你也猜得出来?看来你的好运气还是有几分道理的。”
他转向道衍:“我知道大师心中有所疑惑,皇上身边那些理学大家们,怎么会同意将鱼肠军交给一个女子是吧?”
道衍此时已镇定如初,说道:“那些个理学大家,未必知道这支军队的存在。况且,除了孟夫人,也找不出第二个合适人选了吧。”
的确是很难找出第二个人,既能够让孟剑卿信任,也能够让建文帝接受。或者换过来说,既能够让建文帝信任,也能够让孟剑卿接受。
他继续问道:“只不知孟夫人的态度,是代表海上仙山,还是仅仅代表她自己?”
孟剑卿道:“内子私下里曾经说过,海上仙山也好,她也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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