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朴跪在曹俨与赵相的尸体前痛哭。他的一名亲兵禀报说,抓住赵朴后,南军一名将领以赵相的妻小为人质,逼他替换赵朴来刺杀曹将军;赵相临行前要求,如果他此行成功,以后不能再加害他的家人,连赵朴也要放回去。
赵朴哭完之后,便红着一双眼请命出战,见张范沉吟不语,赵朴的脸色立时变了,忿忿地道:“好,张将军不发兵,我哪怕一个人,也要将那贼将斩于阵前!”
与他交好的两名副将拼命按住他,赵朴犹自不肯甘心,全力挣扎。张范瞪他一眼,厉声喝道:“没头脑的东西!有你这么打仗的吗?先给我弄清楚对手是什么人再说!”
曹俨并不是第一个被刺杀的将领。三个月来,燕军中已有六名将领被刺杀,行刺的手段真是花样百出:一人被随军医官毒杀,一人被贴身亲兵刺杀,一人在战后巡视战场时被伪装成尸体的南军死士刺杀,一人被趁夜潜藏在自家营门了望塔上的南军神射手射杀于点将台上,一人在押运粮草时被藏在粮车中一天一夜的刺客击杀,还有一个竟是在重重守卫中被人潜入帐中半夜里割了脑袋。那些刺客,被围困后立即自杀,虽然知道必定是南军派来的,竟是无从追查其详细的来龙去脉。
曹俨是第七个。
而曹俨的粮草营,也是第五个被烧的粮草营。
张范向朱能复命时,不无忧虑地道,种种迹象表明,南军中有一支精于藏匿踪迹、常在夜间行动的精锐小部队,专门负责行刺与烧粮等事项。
这一支潜伏在黑暗中的部队,对他们的威胁委实太大。所谓“明枪易躲,暗箭难防”,若不早日解决掉,等到哪一日连燕王也被暗杀,那就悔之晚矣。
朱能皱起了眉头。
这样狠辣娴熟的杀人手段,倒很像是锦衣卫的风格。只是锦衣卫在办完蓝玉一案后,鸟尽弓藏,已经解散,前任指挥使沈光礼都跑到乌斯藏的雪山中出家修行去了;建文帝又向来讨厌锦衣卫那种视人命如草芥的办事方式,应该不至于重建一个类似的衙门。
不过也不能一概而定。毕竟洪武帝当年在太子死后借蓝玉谋反一案发动的大清洗,令得朝廷直接控制的军队里,勇武刚强之士死伤殆尽,以至于靖难之役一起,南军面对燕军时只好节节败退;东昌一役后,形势虽有好转,但南军仍是败多胜少。这种时候,建文帝也许会无可奈何地重新动用锦衣卫的旧部人马来打破僵局。
张范建议应该专门拨一批人马来对付这支部队。
朱能明白此中要害,当即令张范负责,于全军抽调人手,务必尽快解决此事。
【四、】
乱葬岗上,某一个墓碑突然动了一动,然后慢慢向一旁移开,露出黑忽忽的洞口,两名卫士小心地将床子弩抬了出来。
他们在这里已经潜伏了一夜。虽然号称土行孙嫡系传人的莫怀衷挖的洞很有水平,通风通气状况良好,但是不见天日的地方到底还是气闷,是以一出来都不由得长长吁了一口气。
远望对阵的燕军与南军,旗帜飞扬,人声马嘶,一场大战,立刻便要开始。
两名卫士不免极其敬佩地望一望跟在他们身后钻出来的孟剑卿。莫怀衷能在燕军巡逻队的眼皮底下挖出这样的洞固然不简单;但是孟剑卿能够如此准确地选定挖洞的地点与潜伏的时间,那就更不简单了。
孟剑卿伏在一旁,举起千里镜搜寻自己的目标。
燕军先锋是韩笑天。这个天姿杰出、愤世嫉俗的年轻人,当年以第一名从讲武堂毕业,被燕王召至麾下,独领一军,号为“辟易”,每战必为先锋,所当无不辟易。若是能杀了他,燕王想必会心疼得很吧。
两名卫士蹲在地上调整好方位。本应五人踏开的强弩,因为卫欢改装时加上的扳机,现在仅由两名卫士一齐踏开。孟剑卿上满五十枝箭,刚刚涂上药汁的箭头乌蓝乌蓝,在秋阳中湛湛闪亮。
燕军击鼓,韩笑天和他的辟易军开始冲锋。
孟剑卿度量距离,低声下令。五十枝毒箭应弦而发,取的是韩笑天的正前方位置。燕军中已有人看见这破空而来的箭枝,大叫起来,韩笑天虽然也已看到,然而飞驰之际,一时间根本无法勒住奔马,更无法及时加快速度逃离那蓬弩箭的笼罩范围,紧跟在他身边的数名亲兵,同时从鞍上跳起,扑过去想要用自己的身躯为主将挡住来箭,但是已经来不及。
韩笑天舞动长枪,一连挡掉了十几枝弩箭,但仍有三枝射中了他。
他摇晃一下,终于绝望地跌下马来。
深秋的天空碧蓝如洗,这样澄清透明,仿佛正是他心中那洁净无尘的世界。
他觉得自己的整个身躯突然间变轻,向上飞升,一直飞升向那明净的天空,融入一片白光之中,心中充满宁静的喜悦。
韩笑天慢慢闭上了眼睛,脸上的不甘与绝望也慢慢消失,平静得就如熟睡。
远处的千里镜一直追踪着他,直至此时,确定他已死去,方才放下。
孟剑卿暗自吐了一口气,心中忽地生出无名的感慨,甚至于一丝惆怅。
同时中箭的二十余人,也先后落马,只留下无主战马仍是向前飞驰。
南军主将立刻抓住这个机会击鼓进军。
两军混战之中,即使有人想抽身来追寻杀人暗箭的来处,恐怕也无能为力了吧。这正是他们撤退的大好时机。
但是孟剑卿突然仰头望向天空。
蓝天之上,一只苍鹰正在他们头顶盘旋飞舞,身姿矫健而优美。随着鹰舞,一支燕军迅速插入乱葬岗与南军之间的空地,截断了他们退往南军最便捷的道路。另一支燕军则正从另一面包抄过来。
孟剑卿脸色微微一沉,下令撤退,同时一刀斩断了床子弩的扳机。两名卫士会意地将各个组件尽可能毁坏。他们带不走的武器,也不能留给他人可乘之机。
躲在一里开外的小树林中看守马匹的另一名卫士听到哨声,已带着四匹马飞驰而来,四人堪堪赶在燕军合围之前冲了出去。只是最便捷的归路已经被截断,他们只能向东面奔去,东面山丘起伏,时有树丛,正可以阻挡燕军时时射来的乱箭。
他们在狩猎燕军将领的同时,自己也成为了燕军狩猎的目标。
孟剑卿的目的地是三十里外的那一片群山。只要抢在追击的燕军之前进了山,便是他们的天地了。
追击的燕军穿过一片稀疏的榛树林时,两棵大树之间突然拉起一根细绳,冲在最前面的那名偏将猝不及防,从马背上飞了出去,跌倒在地上;隐在树后乱草丛的一名卫士斜刺里掠了出来,左手抱住那名偏将的头,右手一刀割断了他的咽喉。紧跟在后面的几名燕骑,被前面绊倒的马一挡,一时间也有些混乱,若非都是精选出来的铁骑,只怕会被绊倒一片。
留下来断后的那名卫士纵身跃上旁边的一棵榛树,燕军弯弓放箭之际,他已扑上另一棵树,几个起伏,到了树林边缘,挥刀挡开迎面射来的箭枝,跃落在树下一名燕骑的身后,一刀劈倒对方,抢了马向东南方逃走。
燕军分出一个十人队去追击那名孤身逃走的卫士,大队混乱了一阵,仍是紧紧追赶另外三人。
早已与一名卫士互换了衣服的孟剑卿,伏在鞍上,回头望一望追来的那个十人队,估计着离大队已经够远了,于是将马速略略放慢了一点,距离一拉近,射来的箭枝一大半都插到了马身上,那匹马再也受不住,跑了几步,便长嘶一声倒了下去,孟剑卿顺势滚下鞍来。
那个十人队来势极快,眨眼间已将他围在当中。队长勒住马,打量着他说道:“张将军有令,你若投降,可以饶你不死!”
孟剑卿想了一想,慢慢松开右手,短刀落地,队长暗自松了一口气,打个手势,两名燕军奉命翻身下马,准备前来捆绑孟剑卿时,孟剑卿突然一脚踏在刀柄上,短刀弹起,被他又是一脚踢去,短刀呼啸翻滚着劈中了队长的前胸,队长大叫一声倒栽下马。孟剑卿双手一分,两柄小刀已割断前来捆绑他的两名燕军的咽喉。
燕王军令森严,队长一死,整个小队无人敢后退,呐喊着纵马杀来。孟剑卿就地一滚,滚到那队长身边,抽出嵌入对方胸口的百折刀,反手一刀削断了身后两只马蹄;正俯身挥刀砍下的那名燕军身不由己地飞冲了出去,孟剑卿左手一扬,一柄小刀插入他后心。
冲杀几次之后,这个十人队已无人存活。
孟剑卿取回自己的刀,撕下几片燕军士兵的衣襟,将自己身上的一处刀伤捆缚起来,以免血滴留下痕迹;之后靠在马腹上喝了几口水,吃点儿干粮,休息片刻,仰望天色,日已西斜,不知另外三人是否成功逃入山中。
环视原野,附近并无人迹,只有几匹幸存的无主战马在徘徊嘶鸣;那只猎鹰也已远远地飞向群山方向。
孟剑卿挥起马鞭一顿乱抽,将战马抽得四散乱逃,自己翻身骑上一匹马,低伏在鞍上,向方才藏身的榛树林急奔而去,入林之际,纵身下马,一鞭抽去,将这匹马也抽得乱跑开去了。
孟剑卿在背向群山的方向找了一个紧临一颗半枯老树的地方,小心翼翼地钻入自己挖出的小洞,将堆在旁边的枯枝乱叶拖了过来掩住洞口,调匀呼吸,闭上眼睛。
燕军追击的另三名卫士,其中两人仿效孟剑卿,弃马潜伏于一处灌木丛中,拦路阻杀,有意造成要保护那名身穿校尉衣服的卫士安全逃亡的假象。燕军果然中计,只分出两个十人队来厮杀,大队人马仍是紧追那名伪装的卫士。
日落时分,在群山之脚,燕军成功追上那名卫士,却只能带回他自杀的尸体。而另两名卫士,一名战死,另一名身负重伤,但是成功逃亡。
燕军大队回营之后,才发现他们带回的尸体有假,尸体外面虽然穿的是校尉的衣服,里面却还是一个普通士兵的装束。
张范恼怒地一鞭抽在几案上。
【五、】
两天后从北平押运饷银到朱能大营的燕军,拐了一个弯,顺道送来了燕王的心腹谋士道衍大师。
道衍大师微笑着向对面怒气冲冲的张范说道:“张将军稍安勿躁,毕竟你的对手可不是一般人,刚交手时吃点儿亏也在所难免。贫僧给将军带来几个人,希望能对将军有所帮助。”
道衍身后几人,都穿着普通燕军士兵的盔甲,但在张范看来,很显然并非寻常士兵。
道衍首先指向那位面白微须的中年人:“这一位是原锦衣卫高平千户,锦衣卫衙门撤销后,任职于应天府左军都督府。不过现在已经投效燕王殿下。”
张范暗自点头。既然对方很可能是锦衣卫旧人,熟知锦衣卫内情的高千户无疑会是很好的帮手。不过若不是道衍大师亲自送来,他还真不敢放心任用这位高千户。
第二位是原宁王的部下李漠。李漠早在讲武堂时,便以擅于制作地形图而闻名。燕王破大宁后,宁王旧部及所属朵颜三卫尽归燕王。李漠熟知地形,有他布局设伏,定可确保包围圈滴水不漏。
第三位是燕王爱将孟剑臣。对此张范有些不解,孟剑臣向来在塞外作战,即使是靖难之役十分危急之际,也一直留着他在镇守关外,这一次怎么会调回来呢。
第四位是孟剑臣多年的搭档公孙义。张范忍不住笑了起来。在燕军中,公孙义最有名的是他的好运气,那种狠狠摔一跤然后捡个金元宝的好运气。
道衍大师笑眯眯地站起身:“好了,贫僧还有事在身,不能奉陪张将军了。”
送走道衍大师,高千户回头来就开始叹息:“真可惜,若不是大师急着赶回去辅助世子,倒真是个最好的诱饵;孟剑卿就算明知有陷阱,也会来咬这个饵的吧。”
张范心里“咯登”一下,看向孟剑臣。
他当然听说过孟剑臣这个哥哥,锦衣卫的红人嘛,想不听说都没办法。原来对手是这个人。能够在锦衣卫里呼风唤雨,的确不是等闲之辈,自己这一回吃个亏,倒也情有可原。
高千户当年必定也吃过不少亏吧,所以对于对付孟剑卿这件事情才这样热心。
难怪得燕王要将孟剑臣调过来。不是一家人,不知一家事。在燕王看来,也许孟剑臣才是对付孟剑卿的最好人选。
张范召集几名副将,一同来听高千户四人的计划与安排。
高千户很详细地向大家介绍了他所了解的孟剑卿。从孟剑卿在锦衣卫中的逐步升迁,到近年来的投闲散置,巨细靡遗。直到靖难之役兴起,南军节节败退,建文帝这才重新起用孟剑卿这样的锦衣卫旧人,希望能够出奇制胜。孟剑卿领命之后花了一年时间训练人手,其中既有原来锦衣卫的低级官员与卫士,也有他私自网罗的江湖人物;建文帝将这支部队命名为“鱼肠”。
听到这个名字,帐中诸人都觉得啼笑皆非。
用专诸刺杀公子僚的鱼肠短剑来命名这样一支专事刺杀的部队,本来也算是名符其实;但是孟剑卿和他手下的人只怕多半会觉得尴尬。建文帝本来就瞧不惯锦衣卫的作风,不知道这算不算是他的私心作祟,竟然赐了这样一个名字。
这支鱼肠军,由孟剑卿一手创建与训练,控制严密;至于用的是什么控制手段,高千户没有细说,估计多半来自锦衣卫的不传之秘。这样做的好处是可以确保孟剑卿的命令得到最忠实的执行,譬如派出去的刺客与杀手,不论成败,无一人敢于抗命又或者是泄密;但是最大的弊端也在于此,只要除掉了孟剑卿,就没有第二个人可以控制鱼肠军了。
张范心中突然冒出另一个念头:燕王派孟剑臣来,不会是想要招降孟剑卿吧?想想那支鱼肠军的战绩,若能收为己用,这可比除掉孟剑卿合算多了……
张范的副将知道孟剑臣的身份之后,都不无疑虑地打量着他。虽然燕王的英明决策绝非他们所能理解,但是担忧还是免不了的。孟剑臣嘴角一挑,带着几分讥诮,微笑着说道:“沙场无父子,何况兄弟。再说了,王爷应充我尽量生擒,我也算是对得起我这位大哥了。”
门帘一挑,却是道衍大师去而复返。
道衍微笑着向众人合掌一揖,说道:“贫僧本已上路,不知为何心动不安,仔细寻思,才明白原来是佛祖示警,指示贫僧要待危机消除之后才可动身回北平。”
他随身的四名僧人与四名王府侍卫,脸上大有不以为然之意,都觉得道衍对孟剑卿太过看重。高千户却是一笑,说道:“大师留下正好。”
他提出的计划,居然是要用道衍大师为诱饵。
张范皱起了眉;这是万万不行的。
高千户随即说道:“虚则实之,实则虚之。张将军,大师不需亲身涉险。”
那么就是用替身了。而且还不止一个替身。
当下决定由四名僧人假扮道衍大师,分头往北平方向走;为求逼真,每一名僧人身边都要派得力人手护送。不论哪一队遇上刺杀,都要立刻报警,并拖延时间等待援兵。
计划既定,余下的就是如何安排路线与伏兵的具体问题。
众人的目光都投向李漠。
一直默然坐在沙盘旁调整盘中地形的李漠,抬起头来,淡淡说道:“如果是四条路线,那就需要五千人马,才能控制住从本营到朱帅大营之间的每一个节点并及时增援。”
营中一阵沉默。张范手下总共只得三千人马。加上专门护送道衍大师的一百人马……
张范干咳一下,说道:“四路人马没有必要吧?”
孟剑臣似笑非笑地道:“其实有一路人马就行了。这大营中,可得留足人手才行,免得顾此失彼,被人抄了老窝。”
公孙义笑道:“高千户不是说了吗,那支鱼肠军顶多不过一二百人,搞搞刺杀还行,就敢来抄张将军的老窝?”
孟剑臣冷笑道:“不要告诉我你不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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