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算出色。
海上仙山的弟子,果然都令人印象深刻啊。
云燕娇仍是白衣翩跹,自东面山峰上翩然掠下,月色自她身后笼罩过来,令得她整个人看起来当真是飘飘如仙。
孟剑卿不觉微微一笑。
仿佛是踏着月色凌空下降的云燕娇,很显然仅仅是凭着这样的露面方式,便已经震慑了这些终年不见女子、更不要说这样神仙般人物的烧炭佬。
若是再知道云燕娇的身份,只怕是更加要五体投地了。
闽中几乎各家各族,都有亲人在南洋飘泊;曾受过海上仙山庇护之恩的,绝不在少数。
如他所料,即使是林重九这样彪悍傲岸的汉子,一听孟剑卿介绍了云燕娇的身份,也立刻露出那种有缘见面、荣幸之至的神色。
云燕娇望向孟剑卿,孟剑卿做了个“请便”的手势。
他虽然不知道云燕娇突然出现在这儿,究竟有何使命,但是很显然她是有话要问那名炭商。
那炭商如见救星,渴求地望着走近来的云燕娇。
云燕娇轻声说道:“我有话要问你,如果你能如实回答,我可以替你向这位孟校尉求个情,让你不要太受罪。”
她明白这炭商无论如何也逃不了一死,但是怎样死那就大有商量余地了。
孟剑卿在一旁说道:“云姑娘如有所请,孟某敢不从命。”
先给这炭商吃个定心丸再说。
云燕娇嘴角微微一弯,笑意隐约弥漫开来。
与聪明人打交道,真是愉快。
她凝视着那名炭商,良久,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这样简单的问题,那炭商却犹豫了一下才答道:“尤有福。”
他的声音极低,几不可闻。孟剑卿的心中却是一跳。他没想到自己居然网住了这样一条大鱼。福禄寿三兄弟,这些年来可是活跃得很。
但是这炭商的胆色如此不堪,倒让他怀疑以前的情报是否准确了。
云燕娇的目光一瞬不瞬地盯在那炭商的脸上:“是吗?如果你是尤有福,那么你右脚掌上的三星痣能否给孟校尉看一看?”
炭商的脸色立时灰败。
云燕娇轻轻叹息一声:“我已经给过你机会。”
她别过头去之际,那炭商哭一般叫了起来:“我不是尤有福,那天晚上和我一起的那个人才是!”
云燕娇询问地看向孟剑卿,孟剑卿低声将逃走那人的体貌特征说了一遍。
那炭商赶紧补充道:“我没看见过他脚掌上的痣,不过他带着一把一尺长的宝剑,剑鞘上嵌着三颗红宝石,当真是削铁如泥!”
他赶着说了这么多话,一口气接不上来,几乎没憋死过去。
孟剑卿和云燕娇都认为,这一次这炭商可的确说了老实话了。
云燕娇转过身去。
孟剑卿向两名卫士略一颌首,两人会意,将那炭商扔进炭窑之前,一刀刺死了他。
那炭商闭上眼时,脸上的神情竟是无比庆幸。
他有就死的勇气,却无忍痛的决心。
也许大多数人都是如此。
几名卫士都知趣地退在一边,与那群烧炭佬一起,默然望着熊熊燃烧的窑火。
云燕娇的声音低微轻柔得有如耳语:“我们在找样式陈。最后的线索落在福禄寿三兄弟身上,当年他们是最后见到陈长庚的人。”
闽中所造的福船,向来号称天下无双,其中又以泉州陈家最为出色,设计和保管图纸的安泰房,号称“样式陈”。国初战乱、群雄争霸之际,样式陈这一代的家长因为害怕代代积累起来的船图毁于战火,所以派幼子陈长庚带了一份副本潜逃入山——这也是样式陈历代相传的办法,不止一次,靠着这办法保全了这批无价之宝。后来样式陈所藏的船图正本,果然毁于战火。因为陈家受到陈友定牵连,带着副本逃走的陈长庚,一直也不敢回来。
但是现在,已经不同了。
泉州陈家的复兴,指日可待,这个消息应该已经传遍闽中深山。
为什么陈长庚还不露面?
如果陈长庚早已不在人世,船图很可能就落在福禄寿三兄弟的手中。
孟剑卿微一皱眉,随即侧过身去,自胸前衣襟中扯出挂在颈上的一个铜哨,对着远山吹响。
哨声嘹亮,有如云雀的鸣叫一般直入云霄,只是略带些金石相激之音,高低起伏之间,似有某种节奏。
过得片刻,西山中远远地传来同样的哨声。两处哨声对答一阵,孟剑卿收起铜哨,向随行的林捕头诸人说道:“你们就在此处过夜,明日日出时下山,午时到金鸡堡会合。”
望着他与云燕娇飞快离去,林捕头才有些明白,原来孟剑卿身边,并不止他们这一队人马,在暗中至少还有另一队人在听候调度。难怪得当时孟剑卿并不太在意那个人的逃走。昨夜逃走的那个人,是不是已经被暗中这队人给抓住了?
转眼看几名锦衣卫,已经飞快地散开来,各自选择了一个地方,居高临下监视着这群烧炭佬,领头的雷钟离开前还特意笑嘻嘻地向程五更这三名烧炭佬头领说道:“三位可要帮忙看好自己的人了,免得不小心溜出去,被我们错手宰掉,还要连累三位吃官司。”
很显然,日出之前,没有人可以离开这个山谷。
【五、】
西山迢远,孟剑卿两人穿林越谷,每走两个时辰,便停下来休息半刻。他们都知道,暗中必定还有人也在往那个方向赶路;不过也正因为这个缘故,才不能让自己的体力消耗过多。即使在休息时,两人甚至也没有交谈,只是很有默契地轮流守望,让另一人专心调息打坐。云燕娇学的本就是内家功夫,半刻时间,行功吐纳一周天,立时神清气爽。只是她看见身着锦衣卫飞鱼服的孟剑卿,休息时居然像和尚一样打坐,而且姿势还标准得很,不免嘴角一弯,若不可见地对自己笑了一笑。
秋月西沉时,他们终于赶到了西山。入山的小径,在幽暗的深林中蜿蜒盘旋。他们已经可以听到山林深处隐约的喊杀声,嗅到夜风中淡淡的血腥味。
孟剑卿再次吹响了铜哨。回应的哨声明白无误地带着欢快的调子。孟剑卿那些手下,想必支撑得很是辛苦,所以知道援兵来了,才会这样高兴吧。
只是他们好像高兴得太早了一点。
孟剑卿毫不意外地看到山林中一圈人影已经围了过来。那些人影,看起来很是沉得住气,不躁不急,隐隐然透着一股破阵杀将、势在必得的煞气。
他略略侧过头,低声说道:“尤有福在我的人手里,还没死,你要问话,就赶快过去,我估计那几个家伙撑不了多久了。”
云燕娇摇摇头:“尤有福不会轻易说出我想知道的事情,还是先打发掉这些人,才有时间慢慢问话。”
她问话的方式,只怕并不那么简单。
孟剑卿在心中略一掂量,便爽快地答道:“好,先干掉这批人再说。”
话一出口,云燕娇便感到了他身上某些东西仿佛在突然间破空而出。
百折刀出鞘之际,自山道上方向下方逼近的两名蒙面人,忽地同时抬起手来,一片黑影自他们手中激射而出。
居然是密密麻麻的数十枝弩箭!
这么短的距离,一次发射如此多的箭枝——孟剑卿已经知道,这必定是寒鸦弩了。寒鸦弩小巧玲珑、便于携带,可惜制作与装填太麻烦,又只能射二十步,上阵杀敌固然大受限制,但是胜在一发数十枝,近距离的搏杀之中,却是无上利器,是以考工寺一直没有停止制造,主要用来装配应天府的捕快。这些人居然能够弄到两架寒鸦弩?
这些念头飞快地闪过,出刀之势却丝毫未停,迎着那片箭雨,向山道下方急冲而去,云燕娇毫不迟疑地与他同时冲了下去,抽出隐在袖中的两柄短剑,与百折刀一起将迎面而来的箭枝斩落在身前。
他们这一冲,山道上方射来的数十枝寒鸦弩箭,尽数落空。
孟剑卿的左手中早已握住了一柄小刀,箭枝一尽,小刀立刻出手。
山道下方那名射手来不及闪避,小刀正中咽喉,立时仰天倒了下去。
云燕娇在这同时纵身扑了下去,左手短剑一挑,抢在那名射手倒下之前,将那架寒鸦弩挑得飞了起来,右手短剑回腕一撩,将寒鸦弩划成了两半。
对方人多,绝不能给他们机会装填发射第二次。
孟剑卿则一个转身跃上了道旁的一株老松,闪开了拦腰扫来的两柄单刀,用力一蹬树干,横过狭窄的山道,又跃上了另一株松树,几个起伏,已接近山道上方的那名射手,那射手一边装填弩箭一边向密林中躲去。掩护他的那名蒙面人,横刀格开了孟剑卿射来的一柄小刀,但是孟剑卿也在这一瞬间凌空越过那蒙面人的头顶凌空扑下,轻薄而锐利的百折刀劈开层层松枝,将那名射手的半个右肩连同半架寒鸦弩一起劈落在地,鲜血飞溅,回身来救援射手的那名蒙面人被喷了个满头满脸,视线也随之一阵模糊,只这一刹,百折刀已自他喉间划过。
解决掉山道这边余下的七名蒙面人后,孟剑卿的身上也留下了三处刀伤,不过入肉甚浅,不多时渗出的血迹已经自动凝固。
云燕娇比他稍迟一会走出山林,白衣上只溅着几点血迹,身后却留下了六具尸体。
孟剑卿打量她一下,很惊异地看到云燕娇竟然毫发无伤。
这样娴熟的杀人技法……真看不出云燕娇这样一个仙子似的人物,居然被训练成了如此出色的杀手。这种反差可真是够大的,若不是亲眼见到,谁也不会想到吧?
不过话又说回来,若是没有这样的霹雳手段,海上仙山又如何能在南洋那个鱼龙混杂之地建立起自己的威信?
山上又传来铜哨声,这一回已经有些发急了。
孟剑卿与云燕娇对视一眼,云燕娇悄然没入山林,迅速脱下白色外衣,裹在树枝中扔给孟剑卿;她内里着的是一件暗青色紧身箭袖,隐在山林中,当真是无影无踪。
孟剑卿见她去了,方才取出铜哨回应。
远远望见前方一堵陡崖下,四名便装的锦衣卫正与七八名蒙面人苦战,地上还倒着七八具尸体,包括两名锦衣卫的尸体;另有一名锦衣卫背靠陡崖,一直看守着躺在地上的那名俘虏,击退时不时靠近来的任何危险。
孟剑卿将裹着长长树枝的白衣扔了过去,暗夜中恍然便是一个白色人影翩然掠过。
潜伏在灌木丛中打算守株待兔的四名蒙面人,一跃而起,四柄刀齐齐插入那白衣之中,端的是迅如闪电疾如惊雷。只是待到他们发现上当的时候,已经太晚。云燕娇悄无声息地自其中两人的身后掠过时,双手一分,短剑悄然刺入他们的后心,即刻又抽了出来,腰肢轻拧,飘落开去,躲开了喷射而出的鲜血,以及两名蒙面人临死前的反击。
另两名蒙面人怒喝着扑向云燕娇。只是此处地势较为开阔,云燕娇的身形一展开来,轻灵得正如一只飞燕,两人连她的衣角都碰不着。转眼之间,云燕娇便已闯入混战的人群,结果掉一名猝不及防、久战力疲的蒙面人。
孟剑卿与那两名伏击失败的蒙面人几乎是同时赶到陡崖之下,一名锦衣卫被两人夹击砍倒在地,而云燕娇与孟剑卿汇合之后,背倚对方,只攻不守,转眼间已经收拾掉两名对手。容得片刻从容,那三名筋疲力尽的锦衣卫肩并肩、背靠背,结成了一个简单的三角阵,局势立刻倾向一边。
混战结束之际,东方晨曦已现。
【六、】
孟剑卿一行,近午时回到金鸡堡,让林捕头叫了几名地保,上山去将那些蒙面人的尸体就地掩埋,将战死的三名锦衣卫的尸体运下山,再由林捕头负责,走水路运回应天,到锦衣卫衙门报销一应开支。
现在房中只有他们三个人的,他和云燕娇,还有满身是伤、躺在地上的尤有福。
尤有福被铁蒺藜捆得牢牢实实,歪在地上,身子没有一处能够得到伸展。孟剑卿偏偏又将一把太师椅推了过来,自己坐在对面,伸出左脚抵住了太师椅,将他抵在椅子和墙壁之间,动弹不得;还没有用刑,他已经觉得,一直维持着这个扭曲的姿势真是难受之极,全身的血液仿佛都僵死了一般。
云燕娇一直很有耐心地等着孟剑卿对自己示意可以开始审问了。
现在他们回到了金鸡堡,孟剑卿似乎也回到了她原来所了解的那种镇定自若、思虑周密的模样。
她以前一直在疑惑,孟剑卿这样走一步看三步的人,怎么能够练成那样凌厉狠辣、一往无前的严家刀法。
可是经过昨夜,她开始有些明白。
其实自从她踏上中土以来,便已经看到不少这样的年轻人。他们有着不同的面貌,不同的才华,也有着不同的出身,然而他们都有着同样锐意进取、咄咄逼人的心志,一心一意要在这个如朝日方升的时代里,拼杀出一条属于自己的荣华之路。
无论他们有着怎样谦逊或是平凡的外表,都不能改变他们内在的野心与欲望。
孟剑卿无疑是其中的佼佼者。
他究竟想要走到哪一步才算满足呢?
尤有福开始痛苦地呻吟起来。
直到这时,孟剑卿才慢慢说道:“你的同伴已经被烧炭客扔进了炭窑,你也难逃一死。不过云姑娘可以替你选择怎么死法。”
他站起身,拖开了太师椅。尤有福迫不及待地滚动着身躯,即使被铁蒺藜扎得又开始流血,脸上也露出无比舒服的笑容。
孟剑卿退开,云燕娇走了过去,蹲下来仔细打量着尤有福,轻声说道:“我想你也知道我是谁,知道我想要做什么。希望你能够如实回答我的问题。”
尤有福脸上的笑容变成了苦笑。
他当然知道云燕娇是什么人、想要做什么——整个闽中,恐怕没有人不知道。
这也正是他痛苦与矛盾的地方。
他不想背叛自己的主公,可是他也无法坦然面对庇护着他们无数亲族的海上仙山的弟子。
云燕娇的眼神温柔如春风,慈悲如妈祖。
妈祖……
如果是妈祖娘娘的意思,他是不是就可以心无挂碍地说出一切了?
孟剑卿默然看着云燕娇披垂着长发的秀丽背影,注意到尤有福脸上变幻不定的矛盾神情。
云燕娇的身上,有一种很容易赢得他人信任的温婉气质,即使他昨夜刚刚见识过云燕娇的霹雳手段,仍是在下一次对敌时毫不犹豫地将后背的防卫交给了她,事后想起来,不是不觉得诧异的——好像他也曾经这样对李克己做过一次。
这是不是海上仙山的弟子们共有的特质?
现在他则看见了尤有福脸上不由自主地流露出来的信任。
更重要的是,他清楚地知道,云燕娇值得信任——因为她是什么样的人,要做什么样的事,都明明白白地摆在你的面前,没有陷人于绝境的阴谋,没有出尔反尔的算计,她只有一个明确的目标,绝不动摇。
虽然她常常会弄一些虚虚实实的手段——比如说现在,必定就用了某种摄魂术来控制尤有福的心智——但是过后想想,其实这些手段也不过是像无伤大雅的小小玩笑一般,让人很难对此生出恶意。
尤有福即使清醒之后,意识到自己方才所受的到心智的控制,只怕也无法对云燕娇真有什么恨意。云燕娇要做的事情,岂不也是他自己梦想过的事情?他是被自己心灵深处那潜藏的愿望所控制了,而不是云燕娇那摄人心魂的眼睛。
孟剑卿忽然意识到自己不应该留在这儿。锦衣卫的飞鱼服,瞧在尤有福眼里,一定刺目得很,必然会加重他的抗据心理。
他悄然退了出去,并且关上了门。
一个时辰后,云燕娇方才出来,向他道谢并告辞。
孟剑卿倚在廊柱下,沉吟一会,说道:“如果需要人手帮忙,不必客气。”
云燕娇微微一怔,说道:“如果孟校尉能够助一臂之力,当然更好。这样我就不必花费时间召集人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