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锦衣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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锦衣行- 第30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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孟剑卿率先策马踏上那条进香小道。

盛夏骄阳,炽热灼人,山谷中静寂无声,只听得马蹄得得,不紧不慢。

走得半个时辰,总算望见寺门。

万佛寺虽然僻处深山穷谷,规模却十分宏大,楼阁殿堂,依着山势,层层叠起,隐隐然有雄视一方之势。孟剑卿驻马于山门之前,不理会那两名诚惶诚恐的知客僧,先调派人马分别看守各个通道,之后喝令知客僧通报住持,寺中所有僧俗人等,一律到前院弥勒殿中听候审查。知客僧见孟剑卿来意不善,不敢怠慢,急忙跑回寺中安排,一边派了小沙弥赶紧去请住持出来主持大局。

午后山风徐来,穿谷而过,暑意稍解。然而挤在弥勒殿中听候审查的一干僧俗人等,一个个都紧张得汗水淋漓。邓师爷所带的两名老衙役点检人数,报称除了五色法师外所有僧人都已在此;另有七名香客,都是附近的村民。这暑热时节,本不是进香的时候;这七名香客,都是因为前些时候家中有人被蛇咬过,伤愈后来还愿的——这样热天,倒也是情理中事。

那派去请五色法师的小沙弥此时急急跑来,说道:“施主,后院岩洞中镇压的两条巨蟒今早突然发狂,现在还不曾完全安静下来,法师不能离开,还请施主去后院禅房相见。”

孟剑卿侧过头向武玄衣——也正是昨夜悄然守在龙颜身后、为她吸去蛇毒的那名眉目冷峭的黑衣女郎——低声说道:“武姑娘,这儿交给你,给我看好了他们!”

武玄衣微一点头。

后院芭蕉遮天,阴凉如秋,一带三间禅房,粉壁如镜,洁净得不似有人居住。

孟剑卿将其余人都留在狭小的院外,与他一同进去的,只有云燕娇——连邓师爷也被他留在了外面。

五色法师就闭目盘膝坐在正中一间禅房的罗汉榻上,默然等着他们到来。

法师其时应已有六旬以上,但是看上去宛然三十出头之人,十分瘦弱文秀,若无缚鸡之力。身前一个白瓷钵,钵盖紧合,不知中有何物。

云燕娇先行走到榻前,弯下腰来,合掌胸前,轻声说道:“云家第三代弟子云燕娇,拜见秦师叔。这一位是锦衣卫孟剑卿孟校尉。”

她声音温婉,态度娴雅,出言吐词之际,令人觉得极是诚挚体贴,自然而然便生出信任之心,感动之意。

孟剑卿不由得想到能够让自己和沈光礼都在不知不觉中安宁平静、失去猜忌防范之心的李克己,还有目光一扫便似能慑服人心的云燕然。海上仙山这几个年轻弟子,似乎都曾修习过种种心战之术。自己毫不迟疑地将那样重大的事情托付于云燕然,是否便出于这个缘故?

五色法师恍若未闻,云燕娇轻轻地又说了一遍,语声更添了几分无限耐心的温柔。

五色法师长长叹息一声,睁开眼,慢慢儿说道:“老衲早已不姓秦了。你们不是来求药的吧。”

孟剑卿按刀而立,略一躬身,说道:“昨夜蟒山铜头蛇咬伤了龙颜和在下奉命保护的礼部使节文儒海。龙颜认出那条蛇是法师所豢养。在下希望法师对此有所解释。”

他造出如此声势,就为了问这么句话?云燕娇不免暗自诧异地看了他一眼。

五色法师良久没有回答。

孟剑卿又略略一躬:“此事如果不是法师所为,那就定是寺中有奸人偷取了那条铜头蛇来陷害法师了。”

五色法师依然沉默。

孟剑卿自顾自地说道:“既然如此,在下就此告退。法师请放心,在下必定会揪出那名——也或者是那伙奸人来,好还法师一个清白。哦,云姑娘,在查出奸人之前,法师不宜再接近寺中任何一名僧人;所以法师的安全,还请姑娘多多费心了。”

他将弥勒殿那边交给了武玄衣,又将五色法师交给了云燕娇,他自己究竟想干什么?

五色法师与云燕娇都暗生疑惑之际,孟剑卿已经高声喝道:“卫欢!”

听到这个名字,五色法师不觉微微一怔。

一名三十多岁的锦衣卫应声而入。

孟剑卿道:“带上外面那四个弟兄和四名衙役,将这寺中好好地搜查一遍,以免有奸人躲藏、危害法师!”

那卫欢领命欲走之际,五色法师叫了一声:“且慢!”

他打量着细眉秀目、时时若笑的卫欢,良久,略略点一点头:“果然是卫家子弟。施主排行第八吧?”

卫欢看看孟剑卿才拱手答道:“正是。”

五色法师转眼看着孟剑卿,暗自叹息。

海宁卫家,世代专攻土木机关之学,卫八儿当年却能以稚龄在卫家诸多高手之中早早崭露头角,这一二十年来,想必造诣更深了吧?

能有什么机关,瞒得过他的眼睛呢?

如果他承认那条蛇是他放出的——孟剑卿仍然有理由搜查整个万佛寺。这就是他的目的?

五色法师心中转过种种念头,孟剑卿则耐心地等着他的下一步举动。

许久,五色法师慢慢说道:“寺中多蛇,卫施主还需当心,不可惊扰了它们。”

孟剑卿微微一笑:“在下随行带得有三十罐雄黄酒和一百斤雄黄粉,搜查之前,定会先行驱散蛇群,这个就请法师不必担心了。至于院后岩洞中的两条巨蟒,如果法师不能让它们安静下来离开岩洞、好让在下搜查,在下就只好自己动手了。”

午后穿寺而过的山风中,的确带着雄黄的气息。而除雄黄之外,隐约还有硫磺和火油的刺鼻气味——孟剑卿竟似做好了随时举火焚寺的准备。

五色法师长叹一声:“孟施主,你究竟想要老衲做什么?”

孟剑卿也不多废话,直截了当地道:“七宝童子在哪儿?”

五色法师不觉一震,直觉地想否认,却无法开口——他不知道孟剑卿究竟有哪些证据在手,才会突然问出这样一句直刺要害的话。

孟剑卿看了一下窗外日色,道:“法师还有半个时辰考虑。”

五色法师见那卫欢欲走,不觉伸手想拦住,手举起来才发觉,拦也不是,不拦也不是,一时间进退两难。

即使他不承认此事与七宝童子有关,而全都揽到自己身上,看来也无法阻止孟剑卿将这万佛寺翻个底朝天——尤其是由卫欢来翻。

五色法师不免怔在那儿。

他幽居二十年,与万蛇为伴,日日静寂安宁,却不料山中方一日,世上已千年,突然间与孟剑卿这样精明干练、咄咄逼人的年轻人打起交道来,竟是无从应付,步步受制。

静寂之中,法师身后的一块板壁悄然移开,一个褐衣人钻了出来,法师吃了一惊,那人却已跳下罗汉榻,佻达地将散乱披垂的长发一掀,冷冷说道:“不就是要找我吗?有什么大不了的!”

那褐衣人眉宇清俊,一双眼流星般闪亮,意气飞扬,依稀仍是当年那个心高气傲、颐指气使的神童财神。

孟剑卿仔细打量他片刻后才道:“刘先生,久仰了。”随那向那卫欢道:“你暂且退下。”

卫欢领命退出。

透过芭蕉树,可以隐约看见他站在院门外的身影。五色法师心中稍安——但是转眼看见七宝童子刘慕晏就这么大摇大摆地站在那个锦衣卫校尉的面前,他的一颗心不免又沉了下去。

【十一、】

刘慕晏跷了腿坐在罗汉榻上,斜睨着孟剑卿,冷冷笑着说道:“那条铜头蛇,是我从五色这儿偷走,叫陈老忠带进流金园去咬龙家那小丫头的。那丫头死了没有?”看看孟剑卿与云燕娇很沉得住气的样子,转念一想,明白过来,叹口气道:“看来龙家的人果然命大,这样子居然都没死掉——五色,看来龙家那丫头一定是抓住了你的金灵儿,吃了它的胆,抹了它的血,这才活下来。金灵儿一直没回来吧?”

五色法师身子一哆嗦,脸色便变了:“金灵儿真的被拿去解毒了?”

云燕娇轻声答道:“是。”

五色法师面色大变,身子一软,几乎不曾栽倒在罗汉榻上。

刘慕晏“呸”了一声,一边扶住他一边说道:“五色,不是我说你,这么多年来,还是一点胆色都没有,金灵儿死了,你就只会发昏?不想想怎么出这口气?亏你还养了它这许多年!对了,”他蓦地转过身盯着孟剑卿,“金灵儿是谁杀的?”

孟剑卿直视着他的眼睛:“自然是我。”

五色法师脸色惨白,喘着气揭开身前的瓷钵,取一粒药吞下,方才慢慢平静下来,清矍苍白的脸上,却仍是惨淡得让云燕娇不忍注目。听得孟剑卿的回答,五色法师全身一震,抬头望向孟剑卿。

孟剑卿也望着他,冷冷说道:“那条蛇不死,龙颜就得死。”

五色法师脸上的神气不觉一变。多年前那个曾经坐在他面前好奇地打量金灵儿的小姑娘……曾经为他找来三种罕见药材饲养金灵儿的小姑娘……

他心中腾起的怒气不知不觉间犹疑起来,一时间默然无以为对。

孟剑卿随即转过目光看向刘慕晏:“这么说来,刘先生要杀龙颜,也是为了出一口气了?只不知这口气是为的刘先生自己还是为魔教余孽?”

五色法师听他这话来意不善,心头“怦”地一跳,转过头担心地看着刘慕晏。刘慕晏却满不在乎地道:“官字两张口,黑白还不是随你说?说吧,你究竟想怎么样?”

孟剑卿盯着他的眼睛,一字一句地道:“你掌管的金库在哪儿?”

刘慕晏的身子抖了一下,随即哈哈笑道:“锦衣卫什么时候穷得要去找一座早已化成了灰烬的金库了?”

孟剑卿冷然说道:“魔教闽浙分坛的金库,自然早已化成了灰烬;不过刘先生你生财有方,如今只怕建起了不止一座新的金库了吧?若是没有刘先生的金库,弥勒教、圣母教、童子会、天一道、莲花教、净土会这些邪魔外道,这几年也不会这么热闹吧?”

刘慕晏“哧”了一声道:“欲加之罪,何患无辞!”

孟剑卿声色不动:“先生说得不错。锦衣卫要治某个人的罪,的确是不会找不到理由的。”

他们对视片刻,刘慕晏突然跳了起来,破口大骂:“什么狗屁的锦衣卫!一群疯狗罢了!我告诉你,我的确有金库,而且不止一座;我也的确在那些邪魔外道身上大把大把花钱,不但如此,我还在许多土寇山匪海盗身上大把大把花钱,就为的买一个不平安,怎么样?有本事你们就嗅着铜臭去掀了那些金库啊!”

孟剑卿淡淡说道:“只要断了那些金库的财源,找不找倒也不着急,我们有的是时间。”

刘慕晏鄙夷地冷笑起来:“是要杀我吗?早说明白了不行?非要弄个这么大阵仗?龙王谷外兵荒马乱的,到底带了多少人马来对付我这么一个文弱书生?”

孟剑卿斜睇他一眼:“刘先生未免自视太高了吧?在下为的可不只是刘先生。万佛寺窝藏不知悔改的魔教余孽,刺杀朝廷使节,危害国家大事,又拒捕伤官——”

五色法师一怔,截断了他的话:“施主,敝寺并未拒捕。”

孟剑卿似笑非笑地看着他。

五色法师心中不觉一寒。

云燕娇一直呆在这儿,即使她有心维护,也无法见证寺中别处的动静。就算孟剑卿从寺里搜出私藏的女人来,也没人能指证他栽赃陷害。

此时院外忽然听到一名锦衣卫的声音:“孟校尉,卫欢在经堂中查出一个地窖,里面藏有数十本早已下令禁毁的魔教经书!”

五色法师的身躯摇晃起来——原来院外那个穿官服的人并非卫欢,孟剑卿这边与他们不紧不慢地磨,那边卫欢早已开始搜查全寺。

仿佛感受到他心中的震怒、惊惧、犹豫与担忧,墙后岩洞中传来低沉缓慢的、不祥的蠕动声,震得墙壁也似在隐隐颤动,令人似乎能看到黑暗的岩洞中两条巨蟒可怖的庞大身躯。

五色法师的脸孔在微微抽搐:“施主何必逼人太甚?”

云燕娇看了孟剑卿一眼,眼波流转,似有种种意味不便明说。

孟剑卿向她微一点头,心想不知云燕娇是否明白自己的示意——一切都在他的掌握之中——转而注视着五色法师,再看看紧闭着嘴、双眼更加闪亮的刘慕晏。

当年的五色龙王,往往被人视为优柔寡断、心慈手软、难成大器。

但是这样一个平日里唯唯喏喏的老好人,却稳坐明教闽浙分坛的左护法之位。

只因为老好人发起火来,比恶鬼还可怕。

就如那沉睡的、温和而迟钝的巨蟒被惊醒被激怒一般可怕。

孟剑卿的语气稍稍缓和下来:“法师误会了。在下想这些事情应该都与法师无关,而不过是寺中诸僧胆大妄为罢了。待在下替法师将这寺中好好清理整顿一番之后,必定再另觅老实忠厚的僧人来服侍法师、重建万佛寺。”

此时又有一名锦衣卫来报:“孟校尉,卫欢在藏经阁没有发现密室之类,但是发现青砖地板下铺满了金砖,估计应有五万两!”

孟剑卿的目光一直没有离开五色法师与刘慕晏,头也不回地说道:“好!再搜!”

他微笑道:“法师清贫自守,只怕从来没想到寺中僧人会如此奢侈吧。万佛寺历年香资,居然会有如此之多,恐怕天下寺院都要艳羡不已了。在下想理藩院一定非常想借鉴一下万佛寺的生财之道,法师不介意在下抄一份帐簿送往理藩院、以便于天下寺院借鉴吧?”

不待五色法师回答,他已提高了声音说道:“来人啦!去将万佛寺的历年账簿取了,好好抄写一份!”

刘慕晏的脸色陡然变得铁青,瞪着孟剑卿。

万佛寺的财产,远不止这五万两黄金;如果帐簿不能证明这些财产的合理来源,这名锦衣卫校尉便有大把理由将它们当成他建的金库而没收,连带将所有僧人定罪。

他是否太低估了如今这些年轻人了?

五色法师又吞了一粒药,定一定神,方才抬起头来:“孟施主,你究竟想做什么?”

刘慕晏冷笑:“不过是因为不将我们这些人赶尽杀绝,某个人不会放心罢了!”

云燕娇不安地看着孟剑卿。真的要兴起如此大狱吗?

孟剑卿却岔开了话题:“法师与刘先生想必都知道张定边这个人。”

张定边是陈友谅的头号大将,鄱阳湖之战,张定边孤军深入,几乎不曾斩杀洪武帝于船上;陈友谅中箭之后,也是他拼死护了尸体和残军、杀开一条血路逃走——听说早已在川中九峰山出家做了和尚。

连张定边都能放过——只要他彻底断绝与陈友谅旧部的一切关系、跳出是非圈。

五色法师默然不语。他何尝不知,自己这二十年来的清净,也是因为同样的缘故?

可是……他没有办法拒绝七宝。这个他们钟爱的幼弟,才气纵横,心志高傲,虽然有时候未免有些偏激固执,但是他们都宁愿舍了命来达成他的愿望。

孟剑卿又道:“刘先生,在下想问问先生为何要陷法师于如此境地?本来嘛,治大国如烹小鲜,若无必要,是不会屡兴大狱的,只可惜,树欲静而风不止,这也是无可奈何之事。”

他这后一句话,说得如此理直气壮,叫刘慕晏又跳了起来:“鬼话!到底谁是树谁是风?话要说清楚!光明之教如今被人口口声声唤成‘魔教’,是谁下的命令?你不仁,还能叫别人守义?如此忘恩负义、不公不正之事,我七宝一万个不服!老天不公,我就偏要还世人一个公道!”

孟剑卿只静静地看着他。

刘慕晏一通暴叫,却得不到半点反应,不由怔了一怔,一腔怒气就此堵在胸中;而望着面前这个年轻镇定而英气勃勃的锦衣卫,仿佛看到的正是这个如日初升、热焰喷薄的国家。

他们这些人,是不是注定要在这样的日光之下蜷伏到阴暗之处、畏避它的锋芒?

他的一腔怒气、满怀愤激,不知不觉间冷了下来。

云燕娇在一旁轻声说道:“成王败寇,弱肉强食,天道从来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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