至于接任者——不论是谁,要做此事,至少也该等到自己真个坐上泉州知府这个位置。
孟剑卿径直说道:“汪大人,这件案子可能与五色法师有关。”
汪知府一怔,待到回过神来,脸色便变了,吃吃地道:“果真——如此?”
孟剑卿看看他,微微一笑:“我得去拜见法师,当面向他请教。还请大人调拨一位刑名师爷、二十名衙役听候差遣。至于一干应用物品,回头我会开一个单子出来。还请大人全力协助。”
这件案子,本应由泉州知府办理的;孟剑卿这么一说,竟是毫不客气地完全接了过来。
汪知府明知这有点不对,但此时但求早日洗脱,哪里还顾得这些,当下满口应承,即刻回知府衙门去调派人手。孟剑卿终是不能完全信任这位汪知府,便调了一名卫士去与汪知府帮办所需物资,暗里却示意那卫士多加小心。那名卫士跟了孟剑卿多时,自是心领神会,明白自己的真正使命是什么。
【八、】
此时文儒海和龙颜均已由龙家的药师下了药,沉沉睡去。龙家主事的柳白衣出来与孟剑卿三人商议如何应对。听得此事与五色法师有关,柳白衣的眉头,不免也皱了起来。
云燕然心中的疑问至此才问出来:“五色法师在泉州是否有很高声望?”
柳白衣轻叹一声:“法师于二十年前卓锡龙王谷,建万佛寺,距泉州四十里。每年冬天,方圆五百里的信徒,都会前去朝拜。万佛寺周围十里,均为禁地,二十年来,不得法师允许,还没有人敢不依进香之路、擅自闯入这十里之地。”
云燕娇一笑道:“万佛寺——可是因为法师道行高深,信徒有万家生佛之赞么?”
五色法师在乡民中有如此声望,也难怪得汪知府听说此案与五色法师有关时,会面露难色。众怒难犯,何况闽中民风强悍,更须格外小心。
回答她的却是孟剑卿:“寺名万佛,是因为龙王谷一带,万蛇为害,故此立万佛以镇压之。五色法师之声名威望,便来自于他能镇压蛇害,护佑一方。朝廷之所以对他格外优容,也正是因为这个缘故。”
以当年的五色龙王、如今的五色法师的名望,如何不引起锦衣卫的注意,如何不让锦衣卫将这两个名字联系到同一个人身上?
之所以视而不见,不是没有原因的。
云燕娇困惑地道:“五色法师既然已经守禅二十年,为什么这一次会出手对付龙家,甚至于要置龙颜于死地?”
柳白衣叹道:“云姑娘可是不愿相信此事与五色法师有关?老实说就算是我们自己,也不敢相信。毕竟五色法师与我家老爷当年也算是有几分交情,彼此更无恩怨。否则这二十年间,岂能相安无事?但是那条铜头蛇,正是我家小姐幼年时在五色法师座前见过的那条——它的尾尖秃了一小截,那是它变成金色之前被一头狐狸咬掉的,所以断得很不整齐。”
云燕娇轻轻说道:“柳姑娘,我只是在疑惑,五色法师为什么要这样做?”
柳白衣喟然:“是啊,我们也很困惑。我们龙家,可是万佛寺最大的施主。”
孟剑卿一直听着她们暗藏机锋地唇枪舌战,忽地说道:“我想找个人来问问。”
云燕然会意:“陈六如?”
陈六如方才令他也印象深刻。如此大变之下,还能保持住清醒的头脑,这人倒的确不简单。
陈六如被提过来,孟剑卿打量他一会,说道:“咬伤龙颜的那条蛇,很有可能是五色法师豢养的。你能不能告诉我们,如果这件事情的确是五色法师所为,他为什么要杀龙颜?”
陈六如呆了一呆。他是泉州本地人,自然知道五色法师的大名。思索良久,陈六如问道:“孟校尉是说,对方是想要杀龙颜,而不是想用解毒药来控制要挟龙家?”
孟剑卿微笑:“不错。所以我们才觉得困惑,为什么要杀掉龙颜,而不是想办法控制龙颜从而控制龙家。”
陈六如低下头,皱紧了眉。
孟剑卿几人耐心地等着他的回答。
过得许久,陈六如抬起头来慢慢说道:“不是私人恩怨的话,那就只有一个可能——不过老实说我也没有多大把握。我觉得我的这种想法太离奇,不太可能也会有人与我一样想。”
孟剑卿淡淡说道:“去掉其他所有可能性之后,剩下的一个,无论多么离奇,也有可能是真的。”
陈六如“哦”了声,想一想才道:“我猜想是明教——哦,魔教,想杀了龙颜来打击整个泉州府。”
孟剑卿诧异地看着他。
这算什么理由?
陈六如一边思索一边说道:“我是最近才产生这种模糊的想法的。我原来一直想,龙颜那样子花钱,可怎么得了。可是最近,我慢慢发现事情并不像我想的那样。该怎么说呢?哦,孟校尉,你来的时候想必已经看见龙家怎么打赏各家的仆人了吧?”
孟剑卿微微一笑:“每人千文。”
花钱的确花得太凶。
陈六如接着说道:“那些奴仆,拿了这千文钱,就在流金园外的两条长街中等候,常常要等到后半夜。那两条长街中,满是饭馆酒铺客栈,还有勾栏赌馆以及说书卖艺唱戏的戏苑,是泉州城最热闹的地方之一。这些奴仆,还有从各地赶来与龙家交易的大小商贩,譬如这次寿筵前一个月就运送烟花来求售的十七家烟花商,都在其中消磨时光。这两条街都是龙家的地产,龙家自己只开了一家当铺一家古玩店,但是其他那些店铺,都得向龙家交租金。我曾经计算过,龙家仅仅租金这一项,就足以抵销每年打赏奴仆的开支还有余。而且,因为市面繁荣,店家赚得多,租金每年都在上涨。所以最近又有不少人向龙家租用这两条街近郊的荒地——我估计不用三年又会出现一条同样繁华的街市。”
他出了一会神,又道:“供给龙颜每年所用鲜花的,是城西的百花亭。而龙颜的衣装首饰,向来为泉州城乃至整个闽粤闺中妇人女子所仿效;她喜用鲜花装饰,喜用鲜花制脂粉,连带得整个泉州城也风行起来。百花亭村中一百七十户人家,家家种花,既便是老弱残疾之人,也因此得以温饱。”
陈六如身旁的小花几上,就放着一盆郁郁葱葱、含苞待放的粉紫月季。
孟剑卿一众人的目光不觉都落在那盆月季上。至此他们才发觉,龙家的确处处可见各色鲜花。
陈六如轻叹一声,又道:“这些陶土和白瓷花盆,都是用海船从外地运来。仅仅靠着装卸和搬运这些花盆来养家活口的泉州人,便不下百户。”
孟剑卿心中转过无数念头,终还是觉得困惑,注视着陈六如说道:“这样说来,的确有许多人依赖龙颜而活。但是龙颜这样挥霍,龙家即便有金山银海,又能支撑几年?魔教用得着冒这么大的风险去杀她吗?”
陈六如一笑:“龙家的祖训是:‘钱流如水,流水不腐。’所以将这个园子命名为‘流金园’。我原来一直想不通,为什么要起这样一个名字,钱流如水,岂不是守不住财富。但是现在,我想我也许明白了。龙家从来就不想独自赚钱独自花,他们向来大方,说得直白点,就是‘有钱大家赚’,大家都有钱了,龙家就能赚更多的钱。或者说,市面越繁华,龙家越兴盛。譬如说龙家的丝绸行,有钱人越多,它赚的钱可不是越多?又譬如说这泉州的船埠,五分之一属于龙家,泉州这些年如此热闹,来往船只日夜不息,仅仅是船埠租金、客栈货栈租金一项,便难以数计。柳姑娘掌管账房,想必对此清楚得很吧。”
柳白衣正听得心惊神摇,冷不防说到她头上,迎着众人的目光,不觉吃了一惊,定定神,掠一掠鬃发,微笑道:“六公子高见,白衣的确从未这样想过。”
孟剑卿注视着陈六如:“为什么你不认为是其他海商从中陷害?”
毕竟龙家是他们最大的对手。至于陈家——当然能少一个对手更好。
陈六如苦笑道:“这几年各家想的都是怎么与龙家联姻,那才是最划算的,哪还有心思冒着被龙家侍卫报复的风险去刺杀龙颜?再者,我之所以猜是魔教,还有一个原因,便是我家当年得罪过他们。那时我祖父还在世,他老人家向来小心谨慎,抱定了谁都不得罪的心思,结果却谁都得罪了。”
孟剑卿微微一笑。
善于造船的陈家,的确是对水师仰赖甚深的国初群雄竞相拉拢的对象。
陈家当年如履薄冰地在各方之间周旋,结果仍然面面不是人。
陈六如接着说道:“关于龙颜对泉州的重要,我还可以举出更多的例子,只不知孟校尉是否愿意继续听下去?”
孟剑卿摆一摆手:“不必了。”
陈六如的描述已经清清楚楚地让他看到了这一点。
想想龙家这条盘据在流金园的巨龙,一吸一吐之间,整个泉州城都钱流如水,生生不息,这种景象,真是令人……惊心动魄。
挥金如土的龙颜,竟仿佛是整个泉州城的灵魂一般。
云燕然忽地说道:“六公子这种说法,的确是令人耳目一新——只不知魔教之中,也会有如此人才、能够看透这一点吗?”
陈六如一怔:“我不知道。”
孟剑卿淡然说道:“未必没有。七宝童子就有可能。云兄与云姑娘没有听说过这个人吧?这人是魔教闽浙分坛的司库使者,真名刘慕晏,正像唐时那位神童刘晏一样,十三岁入掌财政大权,十五岁与五色龙王结拜为兄弟,同时结拜的共有七人,都是闽浙分坛中人。其中五人已死,五色龙王出家,七宝童子不知去向已有十几年。我们知道他还没死,不过只要他不惹事,我们本来也不想对他怎么样的。”
言外之意便是,现在锦衣卫不能不对七宝童子怎么样了。
当年的明教闽浙分坛,大半都是陈友定、方国珍以及张士诚的部下。
这个案件的真实面目,似乎已经越来越清晰、也越来越可怖了。
如果真是这样,这可又是一个会掀起腥风血雨的惊天大案。
云燕然等人不由得都暗自吸了一口冷气。
【九、】
陈六如被带了下去。
孟剑卿沉吟着道:“七宝童子在这个时候动手,是不是因为他也像陈六如一样,直到最近才看透龙颜的重要性?还是别有原因?譬如说他会不会猜到了云兄你们来泉州的用意,也猜到了陈家的造船本领对大明的重要,所以才选择在这个时机对龙颜下手,同时选了陈家来陪绑?他仅仅是想打击泉州,还是别有用心?”
云燕娇轻声说道:“有没有可能,这是七宝童子与龙家的私人恩怨?俗话说,同行是冤家,龙姑娘的父亲,当年也许与七宝童子有过节;所以他在世时七宝童子销声匿迹,等到如今才出来对付龙姑娘?”
孟剑卿看她一眼。
云燕娇是不希望看到大狱兴起吗?是因为她本性不希望见到血雨腥风,还是觉得当此举办大事之际、不宜令闽浙人心惊惶?又或者只不过为了维护五色龙王?毕竟在这件案子上,是否私人恩怨,关系太过重大。
柳白衣却道:“老爷在世时从未提起过与七宝童子有何瓜葛。如果真有的话,我想这样大事,老爷必定会对我们几个人有所交待的,不会让小姐毫无准备地遇上这样一个对手。”
云燕娇抿嘴一笑:“柳姑娘,即便是私人恩怨,那条蛇不该又误伤了朝廷的使者,孟校尉可绝不会袖手旁观的,对吧?”
她最后一句话是对着孟剑卿说的。
孟剑卿笑一笑,转过目光看着云燕然道:“云兄,关于七宝童子涉案一事,还只是我们的推测,真正能落到实处的,是五色法师的嫌疑。我打算去一趟万佛寺。”
云燕然打量着孟剑卿道:“龙王谷那种万蛇出没的险地,即便有二十名衙役,再加上孟兄的三十名手下,只怕也大不易为吧。”
孟剑卿一笑:“所以才需要请云兄坐镇泉州,云姑娘与在下同行。当然了,龙家是苦主,也可以派人同行。”
柳白衣毫不迟疑地道:“那是当然。武玄衣会亲自带十二名侍卫同行,听从孟校尉调遣。”
武玄衣是龙家这一代的侍卫统领。由她来带队,足见龙颜与柳白衣都已下定决心要给行刺者一点颜色看看。
云燕娇略一估算,轻声说道:“我会带上六个人。”
孟剑卿则道:“我带二十个人,留下十人听从云兄差遣。”
约略一算,孟剑卿这一行人,已有五十人,宛然一枝小军队了。
云燕然暗自忖度着孟剑卿将阵势搞大的用意何在,一边说道:“孟兄需要我如何坐镇?不会仅仅是守护流金园吧?”
孟剑卿摇一摇头:“自然不是。”
流金园自有龙家守卫。
他向来心思转得快,此时筹思已熟,缓缓说道:“我要云兄做三件事。第一件,负责督促汪知府搜罗泉州城里所有的雄黄、蛇药及火油、烟花;第二件,负责督促汪知府按紧急条令调发泉州驻军五百人,携带所有雄黄、蛇药与火油、烟花,在我出发后四个时辰时赶到龙王谷进香小道入口处,扎营待命,准备剿匪;第三件,如果泉州卫所驻军在龙王谷外等候一个时辰,还不见我们这一行人出来,就请云兄督促汪知府指挥这枝驻军以雄黄、火油和烟花开路,攻入万佛寺,所有僧众,一概收押,如有抵抗,格杀勿论!”
他这阵势,竟是要将万佛寺夷为平地一般。
柳白衣笑道:“万佛寺的僧人,不过四十几个,就算其中有利害人物,只武玄衣带的一队人,也能手到擒来,更何况还有云姑娘与孟校尉同行。孟校尉这般调度,可真是……”
云燕然兄妹也觉得孟剑卿有小题大做之嫌,只是不曾说出来而已。
孟剑卿沉了脸冷冷说道:“凡事有备无患。不论五色龙王和七宝童子与龙家陈家是否有私人恩怨,他们既然敢在国家兴办大事、需要龙陈二家效力之际如此挑衅,想必已有了足够的准备与朝廷翻脸。既然如此,我便如了他们的愿!”
他这么一顶大帽子扣下来,即使是一心想报复五色龙王的柳白衣,也不免瞪目结舌——她可从来没想到锦衣卫是这样办案的,有一点儿线索就会不管不顾地往“叛逆”二字上面靠。
一头嗜血成性的猛兽,是不能让它闻到一丝血腥的……
云燕然注视他许久,说道:“孟兄造成如此张扬的声势,是否别有用意?”
孟剑卿微微一怔,转而一笑道:“我记得当年在讲武堂时,徐教习曾经给我们讲过剿匪八字要诀:胆壮心齐,器良技熟。泉州衙役和驻军,对万佛寺只怕敬畏已深,即便器良技熟,临了头能否得用,还是未知之数。所以我才要大张声势来替他们壮胆。胆壮才能心齐,临阵才能发挥他们的良器熟技。这般解释,云兄是否满意?”
孟剑卿此行的任务本应是护送文儒海祭祀妈祖娘娘,但是现在看来,绝不是这么简单。云燕然兄妹对视一眼,决定还是不再追问下去了;锦衣卫的事情,最好不要卷入太深。好在云燕娇也要去万佛寺,有她在场,料来孟剑卿即使奉有密令要整治五色龙王与万佛寺,也不会做得太过份。
柳白衣此时定下神来,说道:“孟校尉既然要造声势,龙家自应可助一臂之力。我打算向泉州之外紧急收购雄黄、蛇药与火油、烟花,造出泉州府还要采买更多物资、派出更多军队去围剿万佛寺的声势,孟校尉意下如何?”
孟剑卿微笑:“如此甚好。”
能够主持龙家日常事务的柳白衣,的确很会审时度势。
【十、】
孟剑卿一行于次日清晨出发,近午时分赶到龙王谷谷口。一条白石小径,自谷口蜿延伸入浓绿的密林之中,这便是进香小道。由此到万佛寺,尚有十余里。
孟剑卿率先策马踏上那条进香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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