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锦衣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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锦衣行- 第2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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冷教习懒得同他多说,站起身来道:“我不管你究竟要干什么,这个地方,我只借给你一天。时间一到,你立刻给我滚蛋!”

孟剑卿也站了起来,躬身答道:“是。冷教习好走。”

目送冷教习踏出兵器库的大门,孟剑卿回过身来,脸上已如换了一张面具,对兵器库的三名杂役说道:“按我的名单,你们依次去请人。就说冷教习找他们有事,谁要多嘴,别怪我不给冷教习面子!”

孟剑卿要见的,是三名二年生。

【一、】

韩笑天困惑地踏入阴森森的兵器库,环顾四周,高耸的兵器架一层层向库房深处延伸进去,仿佛没有尽头一般。密布铁栅的一个个小天窗,隐藏在长长挑出的屋檐下,凉风丝丝地吹过,却透不进多少光线,令得库房越发显得阴冷森暗。

韩笑天等了良久,不见有人出来,踌躇之间,又觉得左顾右盼未免显得自己太过稚嫩,于是仍旧笔直地站在原地,只是寂静之中,忍不住伸手轻轻摸了摸面前的一排枪架。枪架上纤尘不染。他抬起头望向前面几排高高耸立的枪尖,一簇簇红缨在丝丝凉风中微微拂动。

将每一样兵器拭擦得如此光亮,每一排兵器架打扫得如此干净的,究竟是那三名仆役呢,还是这似乎永不停歇、穿堂而过的凉风?

孟剑卿站在一排长枪后静静打量着这个气势昂昂有如天外游龙、但站在那儿又沉稳凝炼得与他的年纪很不相称的二年生。韩笑天的父亲是凤阳卫的一名千户,论官职并不算高,但是地位却很重要——凤阳乃龙兴之地,祖陵所在,韩千户就直接负责陵园安全。

这一届新生,都是身家清白的军中子弟,他们的履历,绝无虚假——掌管学生档案的陆教习向他如此保证。

然而,履历清白又如何?孟剑卿自己入学时的履历又何尝不是一清二白?

韩笑天终于感到了他的注视,目光转了过来。

孟剑卿慢慢踱出来。

韩笑天认得他的服色,不免吃了一惊,不过脸上的惊异之色转瞬即逝,从容拱手道:“校尉,是你要见我,不是冷教习,对吧?”

孟剑卿不觉微微一笑。

到底是万中选一挑出来的人,又正在不怕虎狼的年纪,难怪得有这份胆气理直气壮地面对他。

孟剑卿微一颌首:“敝姓孟,讲武堂三期生。韩学弟请坐。”

韩笑天只一怔便已想起来这孟校尉是何许人。

他这回的震惊可就没有那么容易轻轻带过了。

孟剑卿隔了一道长桌坐下,注视着对面坐得笔直的韩笑天。

这个气势矫矫得甚至有些咄咄逼人的新生,有一种令他似曾相识的微妙感受。

这一瞬间他突然间恍惚觉得韩笑天就是自己,而坐在这长桌之后的就是沈光礼。

他仿佛看得见韩笑天内心的紧张,一如当年的沈光礼看得见他内心紧绷的那根弦一样。

孟剑卿霍然明白,他为什么会觉得韩笑天会给他那种熟悉感。

这也是一个深藏着某种秘密的人。无论他的意志如何坚定,处事如何谨慎,给人的表象又如何张扬,内心的秘密在这样年轻的脸孔上依然会留下某种痕迹。

孟剑卿的注视令得韩笑天内心的紧张与压力越来越重,他突然昂起头道:“孟校尉——或许我该称孟学长——有何贵干?”

孟剑卿一笑:“我要在讲武堂中找一个人,一个自称为弥勒教司库使者的人。”

韩笑天怔了一怔,随即大笑起来:“在讲武堂中找这样一个人?讲武堂中会有这样一个人?哈……”

但是孟剑卿冷冷地盯着他,令得他再也笑不下去。

孟剑卿淡淡说道:“这很可笑吗?身家清白的军中子弟,就不会背叛朝廷、变成弥勒教的司库使者?”

韩笑天直视着他的眼睛:“这么说孟学长是在怀疑我?哈,这倒真是笑话了,我有这样的大好前程,凭什么要背叛?我背叛了又能得到什么?”

孟剑卿慢慢地说道:“问得好,你凭什么要背叛?这就要问你自己了。也许你并不认为你在背叛,反而认为我们才是背叛,是大明背叛了明王与弥勒;也许你认为今天这个世界是如此污浊不堪,只有打烂了重来,让明王重新出世,让弥勒重新降生,有如那凤鸟浴火重生,才能建立一个你心爱的完美世界;也许你只不过为了一个你心爱的女人,甚至只不过为了无量金钱——钱可通神,何况凡人?”

他慢慢说出每一个推测,韩笑天的神情也在慢慢地变化。

孟剑卿的目光没有放过他的任何一丝表情的变化,语气却仍是不紧不慢:“你生长在凤阳——那是龙兴之地,也是犯罪官员服苦役之地。令尊负监管之责,这让你从小就与他们很熟悉吧。那都是一些有才气、有能力、有抱负又有满心委屈甚至怨言的人。他们想必让你比绝大多数人都更清楚这个国家辉煌背后的种种弊病,也让你比绝大多数人都更执著于去改变这个世界、去纠正这一切弊病是吧?进讲武堂之前,你就已经在凤阳卫尝试将你的想法付诸实施了。近几年来,凤阳卫开渠引水以减省人力灌溉之苦,设立施药局和施粥局以救济贫苦,延请高僧募化钱帛以帮助死于凤阳的犯官家属运送灵柩返乡,凡此种种,不一而足。外人可能只看作是令尊的主张,实际上却是你的主张。你想在凤阳做什么呢?”

韩笑天一笑:“任何一个有良知的人,都应该做这些事情。由谁来推动,又有什么关系?”

孟剑卿紧盯着他的笑容,笑容后潜藏的是自信还是不安,抑或二者皆有?

孟剑卿继续说道:“问题是,很多受惠于你的人,包括协助你的人,都不喜欢你,也不愿感激你。你以为这是为什么?”

韩笑天脸上的笑容呆滞了一下才道:“人性本来如此,惯会忘恩负义。不过他们怎么想,又岂能影响我!”

孟剑卿深信他最后一句话是发自内心。韩笑天虽然年轻,虽然在他面前不免被动,但是始终没有动摇那种坚定不移的心志与信念——什么样的信念?

孟剑卿转而说道:“你真的不想知道他们为什么会那样做?”

韩笑天紧抿着嘴没有回答。

孟剑卿微微一笑,知道自己已经抓信韩笑天内心的疑虑与希望,慢慢说道:“你施恩于他们,他们本当感激。但是你一直是如执著于完美。不论是对人还是对己,你都不能忍受任何缺陷与污点。每个人在你面前都会感到你的挑剔与不满——也许没有任何人任何事能够让你觉得满意,能够让你觉得完美。对于你这样的人来说,哪怕一粒微尘,都会让你觉得非要除之而后快,那么这个世界必定是很不能入你的法眼的了。你一直觉得自己有这个能力有这个使命去改变一切,去造一个完美的全新世界,是吧?”

韩笑天迎着他的目光,良久,忽然讥讽地笑了起来:“这样说来,孟学长岂不是早已监视我多时、早已给我定了罪名了吗?锦衣卫办案,不是一向凭怀疑就能抓人吗?为什么还非得要偷偷摸摸地跑来这儿来见我,问这些莫名其妙的话?难道你孟学长就不认为今天这个世界有着如此多的缺陷和污点、必须得随时纠正吗?锦衣卫成天不就是干的这个活儿?”

孟剑卿注视着他。韩笑天其实已经被逼到墙角,但仍然能够如此犀利地反击。如此人才——如果他真是那个人,那是一件多么可惜的事情!而如果他不是那个人,那又是一件多么值得庆幸的事情!

孟剑卿站起身来:“不错,锦衣卫致力于纠正一切弊病。所不同的是,我们从不做梦,从不梦想一个完美无缺的世界。我们只做我们能做的事情。”

他轻轻一击掌,一名卫士应声而入,将韩笑天带入隔壁的耳房内看管起来。

【二、】

李漠走进兵器库时,孟剑卿不由得暗自皱了皱眉。

李漠的外表,太过俊秀文雅,本就不像军中子弟;而他的行动之间,也全无讲武堂耳提面命的行如风、立如松、坐如钟的基本仪态,懒洋洋地站在那儿,仿佛恨不能倚在兵器架上或是趴在长案上。

但是且慢——

李漠抬起眼来茫茫然扫视着阴暗的兵器库,他睁大的双眼带着一种心不在焉的神气,但那神气里却又似乎暗藏着无以名状的某种东西。

究竟是什么东西?

孟剑卿暗中的注视并没有引起他的警觉。他的人在兵器库中,他的心神却早已不知到了何处。

这种活在别处的恍惚,令得这个世界对于他们这类人而言,似乎不过是一个背景;他们与寻常人一样饮食起居,说说笑笑,但他们的心却失落在遥远的另一个世界之中。

孟剑卿的眉头不觉皱得更紧。

这样一个人,是他的目标吗?

孟剑卿突然走了出来,令得李漠茫茫然的神气因为惊异而略有改变,勉强摄定心神来应对这位久闻大名的孟学长。

他们隔了长案坐下。孟剑卿简单地道明来意。李漠怔了好一会儿才弄明白他的意思——孟剑卿此时注意到,李漠对人对事的反应似乎总有点儿慢半拍?

李漠又过了一会才“哦”了一声,慢悠悠地说道:“孟学长召我来,是因为——怀疑我是那个人?”

这不是明知故问吗?

心中隐约生出的烦躁今得孟剑卿突然警觉。

李漠的慢节奏,究竟是他的个性使然,还是一种养就的以慢打快的手段?

孟剑卿打量李漠的目光,不觉带上了新的内容。

面前这个二年生,是苏州卫李千户次子,入讲武堂以来,其他课程平平而已,但是制图与制作沙盘的本事,连向来挑剔的常教习也破天荒给了他一个甲——这是目前为止常教习这门课程中唯一的一个甲。

常教习常说,为将者,熟悉天下山川、所有险要,便如胸中早有雄兵百万;善用地利者,往往能有以一当十之功用。

李漠的胸中,装着一幅空前完整、空前详细的皇朝堪舆图,闭上眼睛也能够走遍天下每一个角落——常教习如是说。

李漠许久等不到孟剑卿的下一句问话,不由得惊异地抬起眼来看着对方。

他的性子够慢的了,没想到这位孟学长比他还不急。

李漠想了一想,揉着额角,轻皱着眉说道:“孟学长,你对我有哪些疑问,何不一一提出,让我逐个回答,以解你心中疑惑?我这几天夜里都在帮常教习制作演习用的沙盘,睡得太少,精神不太好,现在真想早点回去补一觉,还请孟学长见谅。”

关于李漠的资料中,的确提到了这一点:这个人似乎很能睡,而且似乎总有点儿没睡够没睡好的样子。

孟剑卿不免暗自疑惑,照李漠这种贪睡法,怎么能够领兵上阵?

然而,如果换个角度来看他的嗜睡——孟剑卿心突然生出另一个念头。

他向后一靠,微笑着看着李漠说道:“你睡不够,是因为你心中想的事情太多,一直睡不好的缘故吧?也许你每天晚上真正只能睡着一个时辰——那也难怪你总觉得睡不足了。”

他看得见李漠心中突如其来的震动,不过仍然过了好一会,李漠才回答:“我入睡的确有点慢。”

孟剑卿盯着他继续问道:“那么入睡前你都想些什么呢?”

李漠迟疑了一下,决定还是实话实说——他不认为自己有这个本事瞒过孟剑卿的眼睛。

他慢慢说道:“我常常在心中默记某一处的地图,让自己似乎能够亲眼看到那个地方的一山一水,一草一木,想象自己正慢慢地从夜空中飘落到那个地方的原野之上,等我最终落到原野上、感觉到整个身体都融入大地的时候,就会觉得安宁了,然后就会睡着。”

孟剑卿沉吟着注视着他。

他这样做的时候,内心深处,渴望的究竟是什么?

他是想逃避什么吗?逃开一切人与事,只留下他一个人,与他所熟悉的山川草木融为一体?只有在没有是非的原野之中,他才能感到安宁?

孟剑卿决定暂不追究到底,换了一个话题:“你生长在苏州,想必对苏州的风土人情很了解吧?”

李漠点一点头。心中却还在想着方才的话题。

孟剑卿方才追问他入睡前究竟都想些什么,有什么用意呢?他的回答,究竟是好,还是不好?

他心中的疑问因为一时得不到解答而更为深重。

孟剑卿突然说道:“听说苏州人家家都烧‘九四香’。你知道什么叫‘九四香’吗?”

李漠当然知道。张士诚小名张九四。苏州官民,人人心照不宣,只是人人都不愿去揭这个盖子,只当家家都在拜神求佛。他不相信锦衣卫——尤其是孟剑卿会不知道这回事。

孟剑卿究竟想干什么?

李漠寻思了一会才摇头道:“很抱歉,我没听说过这回事,也许因为我们家终究不是苏州本地人,所以很多苏州地方的风俗还是不太了解,只能看到一些外在的东西。”

孟剑卿微微一笑。

这个问题,李漠想必早就有所准备,所以才会回答得滴水不漏。

只有刚才那种李漠从未想到、也不明白用意的问题,才会让他猝不及防之下,露出自己的真实面目吧。

孟剑卿将苏州当地的文人名士,一个一个地提出来向李漠询问他对这些人的观感,以及他与这些人前前后后的接触过程——这些名人,或多或少都与苏州卫打过交道,李漠没有理由推说他从来没见过、没接触过这些人。他回答得很慢,每一个问题似乎都要先在心中思考三遍,然后才织出一张将自己包裹得严严实实的网来交给孟剑卿。

虽然如此,孟剑卿仍然注意到,李漠被步步逼问,不能不一一评价每一个人的长短优劣,但是他的用词如此温和委婉,如此体谅每一个人的难处与凡人在所难逃的种种弱点,实际上没有说任何一个人的不是。

他如果不是太过老于世故,就是本性如此温和,如此惯于体谅每一个人的弱点,让人们在他面前感觉到一种慈父般的关怀与包容。他是与韩笑天完全不同的两类人。若在战场之上,韩笑天的部属可能会因为畏惧他锋利的逼迫而全力冲杀,李漠的部属却很可能会为了爱戴他本人而拼死效命——

这样一个人,也许的确有那种将散沙般的人群聚拢在他周围的特质。

然而他是这样迟缓而温和,需要一种什么样的力量,才能让他行动起来,投身于似乎与他本性并不吻合的、旨在毁灭一个世界的浪潮之中去?

天色慢慢暗了下来。

孟剑卿终于说道:“时间不早了,你也该回去了。”

李漠轻轻地吁了一口气。

再怎么迟缓的人,被孟剑卿这么一步步逼下来,也会紧张得很。现在总算可以走了。

但是孟剑卿接着说道:“还有一个小问题。谁是青桑?”

这个名字一说出来,就如魔咒一般让刚刚放松下来、猝不及防的李漠怔在那儿。

孟剑卿注视着他突然间失去了血色的脸孔。过了好一会,他的脸色才慢慢地恢复过来。然而他整个身体的僵滞,却还需要更多时间恢复。

透过他茫茫然睁大的双眼,孟剑卿清楚地看到自己说出的这个名字,如一柄利刃般正插在他的心口,让他疼痛到无法感到疼痛,甚至于无法呼吸。

他当然知道谁是青桑。然而那个从小就依在他的羽翼下一天天长大的爱哭女孩,已经永远不会回来。青桑。张青桑。她不该姓张。苏州城破后被俘的张姓一族,被贬为贱民,男子世世为优,女子世世为倡。他总觉得那是非常遥远的事情,直到这一天真的来临。这一回他再不能护翼青桑。

孟剑卿再一次问道:“谁是青桑?”

但是李漠说不出话来。

孟剑卿注视他良久,点点头道:“我明白了。你可以走了。”

他想知道的,不过是青桑这个人、这个名字对于李漠究竟意味着什么,在他的心中究竟有什么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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