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克己又震动了一下:“原来是道衍大师,久仰了。”
只要在应天府中呆上一段日子,就不会不听说这位神通广大的道衍大师的声名。
道衍留心注意着李克己的神情,说道:“贫僧今日来看李施主,是因为听说令堂大人病重,铁先生已传召了海上仙山的药师悬壶道人前去诊治。不过历来心病还需心药医,只怕悬壶道人对令堂的病也无法可想。”
道衍满意地看到,李克己心中的镇定因他的这一段话而片片崩落。
他等了一会才接着说道:“铁先生很可能会因为令堂大人的病重而向皇爷求情。”
李克己怔怔地看着他。道衍的口气里似乎有些什么内情是他所不知道的。
道衍看着李克己说道:“十多年前,贫僧有一段时间与铁先生交往颇密,约略知道一些事情。令堂年少时遭遇不幸,却有如污泥莲花,令人敬重。铁先生一生狂放,偏偏遇上这么一个人,也是他命中的劫难;更无可奈何的是,令堂其时已与令尊大人有嫁娶之约。朋友妻,不可欺。再狂放的人,也有他一些不可动摇的原则啊。”
道衍说得含蓄,李克己却已明白,约略猜到了母亲前半生的坎坷经历,以及铁笛秋为什么会隐姓埋名留在李家教养他的原因。虽然他心中早已隐约有所察觉,但仍然不知道自己是该感谢道衍告诉他真相还是该痛恨道衍不该告诉他这个真相。在他的心中,母亲应当永远是那样淡雅如清风,先生却应当永远是那样孤高狂放如野鹤闲云。
道衍不动声色地一步步紧逼过去:“铁先生一生不肯低头,到了这个时候,到了令堂大人的生死关头,只怕也不能不低下头来,好让你早日回去安慰令堂大人。只是,他为了这个原因而低头,皇爷必然会更加震怒。”
李克己没有说话,只是深深地埋下头去。
道衍继续说道:“洞庭湖一案,已经到了进退两难的境地。李施主当何以自处?”
李克己吸了一口气,说道:“我打算上本请求假释,以便回乡照顾母病。待家母病愈之后,再行回狱中领罪。”
道衍惊异地看着他,说道:“这不失为一个好办法。尽孝之子,必是尽忠之臣。皇爷很可能会法外开恩。只是假释历来需要保人,李施主可有得力的保人?本来你的座师詹大慈可以作这个保人,不过他新近调任江西学政,已离开应天。听说李施主与文方的侄儿文儒海交往密切,文方是皇爷所信任之人,由他做保人本也妥当,不过他这个人向来公私分明,只怕是绝不会做这个保人的。至于石大师,因那个讽劝谒子之事,与皇爷的心结尚未解开,恐怕也不宜在这个时候来为李施主作保人吧?”
李克己沉默片刻,说道:“道衍大师既然如此说,是否已有更合适的人选?”
道衍微笑着道:“如蒙不弃,贫僧愿意作这个保人。”
满朝文武,能够在洪武皇帝跟前说得上话的,只有寥寥数人,其中就有这位大和尚。
李克己心中本是乱成一片,至此忽地镇静下来。
道衍绝不是无缘无故地前来向他说这样一番话。虽然道衍能够在洪武皇帝跟前进言,这样做仍是要冒风险的。
李克己转过目光看着栅栏外的道衍。这位大和尚,一直含笑以对,毫不避让他的注视。在道衍身上,没有世外高僧与人无争的清静淡泊,却有着时时迫人而来的智慧与热情。
李克己的心神一阵恍惚,不由得说道:“大师倘若生在乱世,定当成为刘秉正一流的人物吧。”
刘秉正是襄助元世祖忽必烈夺取天下的谋士,也是当时有名的高僧。
换一个人听到这番话,不是大惊就是大惧;道衍却笑了起来:“李施主对贫僧的评价,与铁先生如出一辄啊。当年贫僧决意出山入世,就因为铁先生也如此评价贫僧。只可惜其时天下已有主人,贫僧所学屠龙之术已无用武之地,只好辜负山中所学了。”他话锋一转又说道:“李施主请安心,贫僧既然向施主说明这一境况,就一定会为施主解开这一困境。施主一定在疑惑贫僧对此事为何如此热心,是吧?倘若不知道原因,施主是不能相信贫僧的诚意的吧。”
李克己默认了。
道衍又是一笑:“原因嘛,只有一个。贫僧当年曾欠了铁先生一个人情,佛家讲因果,这个人情若不早早还情,日积月累,只怕会让贫僧带到下一世去加倍偿还,因此贫僧决意要在今世了却这笔人情债。”
停了一忽儿,他又道:“李施主看人之时,往往能够直指本心。因此贫僧有一事想请教一下。李施主如何看孟剑卿这个人?李施主尽可直说无妨,贫僧与他并无关系,只是对这个人很是好奇而已。”
李克己怔了一下才说道:“那位孟校尉自然不是池中之物。”
道衍满意地站起身来:“有了李施主的肯定,贫僧对自己的眼光就更有信心了。李施主现在就请写奏折吧,贫僧在外面稍候片刻,待到今天下午朝贺时便递交与皇爷。”
他走了出去,带上门,孟剑卿迎上来低声问道:“如何?”
道衍带着微笑说道:“解铃还需系铃人。洞庭湖一案,由李克己而起,当然也应该由他自己来了结了。”
※※※
孟剑卿送走道衍,回来时正遇上前来接替高千户巡视的裘千户。孟剑卿见他喝得两颧通红,脚步踉跄,不由得暗自皱了皱眉。虽然是端午佳节,也不该喝成这个样子来接班吧?
高千户急于回家过节,匆匆交待完毕,正待拔腿就走,瞥见孟剑卿的身影,又缩了回来,小声向裘千户道:“当心点,醒醒酒,别让那小子揪住了。沈大人不在,他要抓住点什么,可要抖足了威风。”
裘千户懒懒地倒在椅上,挥手道:“去去去,别老是长他人志气!”
高千户才刚跨出大门,变故已然发生。
爆竹声中,蓦地里一声锣响,隔了一道街的几家店铺的楼窗,应声全都打开,火箭夹杂着硫磺包急雨般射了过来,天字号十八间监房立时变成了一片火海。高千户跳了起来,踉踉跄跄地带着手下人冲过去。看守监牢的刘千户急急忙忙地指挥手下救火,里面关的犯人已然骚动起来。刘千户觉得自己的头都胀大了。这些都是正在审理的要犯,不管是死了还是跑了一个,都够他受的。
而火箭还是持续不断地射来。隔了高墙,蓦地里又抛入十几个木桶,一落地便砸破了,桐油流了满地,火借油势,烧得更旺。
今日洪武帝在玄武湖观看龙舟竞赛,这可是头等大事,是以锦衣卫中大部分好手都被沈光礼带到了玄武湖。只是留守的人手一弱,这场混乱一时之间竟无法控制。
孟剑卿奔过来,低声向刘千户道:“对方的目标是李克己,钥匙给我,我带他走,引开对方!”
刘千户错愕地道:“放走犯人可是大罪——”
孟剑卿皱起了眉,正盘算着要不要干脆抢了钥匙,大火中突然间冲出一个人影,正是李克己,转眼之间已飞掠过数间牢房的房顶,火箭即刻转移了方向,追着他而去。
孟剑卿也即刻追了上去。
巡街的应天府衙役敲响了铜锣,召集人手前来捕拿偷袭锦衣卫的贼人。
李克己仍戴着脚镣手铐,但是速度极快,箭网堪堪自他身后擦过。但他却在接近围墙时明显地慢了下来。追过来的火箭,虽然被他舞起的镣铐挡落,却仍有两枝令得他的衣角和发梢几乎燃烧起来。
孟剑卿清楚地感觉到他心中的犹豫,立刻叫道:“跟我来!”
孟剑卿越过高墙,折向城南,李克己不再迟疑,自侧面跟了过来,转瞬间两人已是并肩飞驰在街巷之中,脱出了箭网的威胁。对方只有改变策略,四名蒙面人自狭窄的街道的前后两方迫近过来,房顶上另有四人分守住四个犄角,看他们的来势,很显然务必要将李克己两人截住。
孟剑卿心念一动。
明明知道李克己的师承来历,也知道海上仙山正有好几个人在应天府中,对方为什么还要这样明目张胆地在大街上截杀已经离开诏狱的李克己?在这种情形下,李克己若有不测,铁笛秋无论如何也不能怪到锦衣卫头上,只会拿这伙人大开杀戒。
也许这根本就是他们的目标?
锦衣卫衙门中正在救火,巡街衙役正在捕拿放箭的贼党,大街小巷悄寂无人,居民都在玄武湖畔看龙舟竞渡——这一刻他们竟然只有自己。
孟剑卿向后一退,与李克己背靠背停了下来,随手递给他一柄短刀,低声说道:“先收拾掉这些人再说!”
有了李克己的配合,也许他可以抓一两个活口回去。
但在这同时他又不无烦恼地想到,李克己只怕从来没有真正的实战经验——
街道两头的四名蒙面人慢慢迫近过来,一望见他们的眼神,李克己心念一动,突然叫道:“别让他们靠近!”
孟剑卿几乎在同时感到了对方身上的硫磺味。
但已迟了一步。四人同时拉燃了藏在身上的火药引线,呐喊着挥刀狂砍过来。
只要他们能将李克己两人困住片刻,便能拖住他们同归于尽。
孟剑卿一刀削掉了其中一名蒙面人的半个右肩,反手又是一刀划断了另一名蒙面人的左手五指;但已阻不住他们的攻势。
李克己挥动铁链,连挡数刀,一把扯住孟剑卿,纵身跃起,房顶上的四名蒙面人立刻扬手抛出八条长索,当头罩了下来。
孟剑卿挥刀削去,长索却绵软全不着力,反而缠住了李克己的镣铐。那四名蒙面人呐喊着同时拔刀飞扑而下,逼得他们两人坠回到地上。
孟剑卿落地之际刀锋旋转,逼近他的一名蒙面人双脚血肉横绽,怪叫着踉跄欲倒,但是他们腰间的引线已将燃尽,火药立刻便要爆炸。
长街尽头,蓦地里箭枝破空呼哨而来。
孟剑卿脱口叫道:“孔教习!”
一道白练在这同时呼啸着飞卷向李克己。李克己一把抓住白练,腾空而起之际,反手扣住孟剑卿的左臂,带得他也同时飞起。
身怀火药的四名蒙面人大叫着向四面飞撞开去,倒地之际,插在心口与头颅要害处的长箭兀自颤动不止。
火药轰然炸响,炸裂的街石撞在孟剑卿背上,李克己也挨了两块。
但是他们总算是死里逃生了。
另四名蒙面人,两人被炸倒在地,另两人带伤而逃,但被孔教习射倒一个。另一个甚是滑溜,闪在街边的一根廊柱后,踢开一家店门钻了进去。
孔教习没有追击,收起弓,向孟剑卿他们招手一笑,翩然而去。
孟剑卿看不到追踪那名蒙面人的人,但他明白暗中一定已经有人跟了上去。
他暗自吁了一口气。
回望锦衣卫衙门,火势已经变小。
着浅碧衣裙的云燕娇,肩笼白练,翩然落在他们面前。
孟剑卿拱手道:“云姑娘,多谢了。”
他向李克己做了介绍。
云燕娇轻轻说道:“李师兄好。”
李克己怔了一怔。
他该像孟剑卿一样叫对方“云姑娘”,还是应该叫“云师妹”?
也许他这一叫,自此就将踏入一个他从来没有想到将会踏入的世界。
云燕娇又道:“我们来迟一步,叫李师兄受累了,真是对不住。今后不会再有这样的事情。李师兄请安心回去休息吧。孟校尉,也多谢你了。”
云燕娇温婉有礼,但是话锋却如此凌厉。
孟剑卿明白她将要做什么。或者说,海上仙山将要做什么。
暗中的主使者想将目标引向谁,已经不重要。
最重要的是,多年来一直沉寂不肯再问世事的海上仙山,已经被卷了进来。有他们来追杀暗中的主使者,无论那主使者是什么人,都将无可遁形。
真不知暗中那人是太聪明,还是太笨——聪明到将海上仙山引向自己的对手,笨到以为可以将海上仙山引向自己的对手。
回锦衣卫衙门的路上,孟剑卿忽地想起一件事:天字九号四方上下都装了精钢铁栅,李克己是怎么出来的?
他的疑问很快有了答案。
三道铁栅的大铜锁都松松地挂在那儿。
跟着孟剑卿进来的刘千户,脸也挂了下来。
看来一直有人悄无声息地潜藏在诏狱中照应李克己。开几道锁,对那个人那说,只不过举手之劳罢了。他没有顺道将李克己的镣铐也打开,算是很给他们面子了。
沈光礼傍晚时分才回来,听了孟剑卿的汇报,只淡淡地“嗯”了一声,转而说道:“皇爷已经准了道衍大师的保释,暂时让李克己回青城去侍奉他病重的母亲,并要我们派人护送。你走一趟吧。”
孟剑卿注意到沈光礼说的是“护送”而不是押送。这一定是洪武帝的原话。沈光礼绝不会在这样的地方记错的。
沈光礼出了一会神,忽地眯眯笑了起来:“你替皇爷留心看看,这么大一个人情,那颗铁豌豆如何吃下去。”
孟剑卿恍然明了。
对铁笛秋这种人,只怕怀柔才是上策。
【九、】
因为有孟剑卿护送,李克己沿途驿站换马,无不顺利。
赶回青城时,才不过六月初三,但是仍然迟了一步,叶氏已经在前一天过世。
李克己既已回来,叶氏的丧事很快便办妥,安葬在李瑞林的右侧;左侧留了一个墓穴,是准备给正室周氏的。李氏族人送葬之后便匆匆散去,生恐与李克己太过亲近会招致连累。
只留下李克己与铁笛秋站在墓前。孟剑卿则在他们身后耐心地等候着。
在山上俯视傍晚的青城,都已笼罩在淡淡烟雾之中。
孟剑卿冷眼看去,铁笛秋比起画像来,更为黑瘦,简直不成人形了。
他的情形似乎不太妙……
铁笛秋慢慢说道:“克己,你可知道当年我为什么不肯受朱元璋这些人的延揽?”
他突然说起这件事,令李克己十分困惑,答道:“我不知道。”
孟剑卿刻意忽略掉他直呼洪武帝之名的傲慢,等着他说出答案。
这番话不仅仅是说给李克己听的,也是说给他、说给沈光礼、说给洪武帝听的。
铁笛秋脸上浮起恍惚的笑意:“只因我生性不肯在人之下,生性不肯受人约束,明白吗?”
就这么简单?
铁笛秋仿佛听到他们心中的疑问,继而说道:“不过,这只是其中一半原因。至于另一半嘛,千古江山谁家姓?二三百年一轮回。我又何必去为了这个空名而虚掷大好时光?人生不满百,常怀千岁忧;青春不行乐,枉负少年时!”
说到最后一段话时,他几乎是在仰天长啸,脸上的光亮,让李克己的嘴边不由得露出一点微笑。
这才是他熟悉的那个啸傲风云的铁笛秋。
孟剑卿沉吟不语。
他想到文儒海。文儒海其实与铁笛秋和李克己真是同一类人,所以才会自然而然地走到一起。
他们与他,与世人,是如此的不同。
铁笛秋又道:“遇到采薇时,我才知道没有人可以真正逍遥自在一辈子。”
孟剑卿的心中“咚”一跳。
原来是这样。
既使是铁笛秋,也逃不过这一关。
就如他逃不过的海上旧梦,如烟如雾,隐隐约约,无时无刻不在缠绕着他。
铁笛秋的脸上又似苦笑又似幸福满足。
年轻时的叶采薇,并不是他所见过的最美丽的女子,而且她又对他的放浪形骸极不赞同;可是她是如此聪慧、坚定、沉着,柔弱的外表下蕴含着那样巨大的勇气。这是他的魔障。
对着李克己谈这样的事情,在别人看来自是惊世骇俗,铁笛秋却视为当然。李克己是采薇的儿子;只有他有资格倾听自己的心事。
因得不到而更执著的无望之爱,带给他的究竟是痛苦多一些,还是快乐多一些?铁笛秋自己也无法判定。这是他给自己套上的枷锁。他原以为世上没有任何人任何事可以羁绊住他。
铁笛秋伸手抚着墓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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