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换衣服,幸而并无大碍。
一个大浪打来,船身几乎侧翻。
媚红的家人中,一个半百老头脱了鞋子,爬上了桅杆。媚红“哎呀”一声:“怎么让延福伯去爬桅杆!”另几个脸色尴尬:“我们拦都拦不住——”
那延福伯年纪虽老,身手却极敏捷,比起方才那年轻水手,竟还爬得更快更高,盘绕在桅杆上,解开了一道绳结,又向更高处爬去。
但风势委实太大,突然间风帆一侧,缆绳随着风帆转了一圈,竟将延福伯的颈脖缠住了,众人都大惊,媚红更是失声叫了出来。
她身后蓦地里飞起一道光影,“当”地一声劈断缆绳嵌入了桅杆,却是一柄短刀。延福伯重重地跌落下来,被横地里飞来的一条长索拦腰缠住,减去了他的下坠之势,落地之际顺势一滚,喘着气站了起来。
孟剑卿挥出长索之际,左手一探,又是一柄短刀掷出,劈断了另一个绳结。
风帆降了下来。
迎面而来的巨浪,打上了甲板,船身一侧,甲板上的人都身不由己地滚落在地。孟剑卿向侧旁一闪,沉下身子倚在舱壁上,媚红跌过来,被他一把接住。
又是一个巨浪打过,咸湿的海水灌入了口中。
风浪之中,孟剑卿仍然可以感到媚红急促的心跳和喘息。而他自己,想来也好不到哪儿去。
天黑如墨,急雨如箭,船身跌宕起伏。
在这苍茫大海上,每个人的力量是如此渺小。这一刹那间,她只有他,他也只得她。
生死与共。
然而孟剑卿的心中,这一刹那间,又是如此茫然。
【八、】
三天后海船终于驶入了猫头洋。
太阳已经西沉,苍茫暮色笼了下来。
媚红转过身看着孟剑卿:“我要做什么,你都会答应吗?”
孟剑卿一笑:“你若要砍我的头,我当然不会答应。”
媚红默然投入他怀中,仿佛要让自己在最后下定决心再一次确认孟剑卿的可靠,好一会才道:“这艘船上,除了我带来的人,其他人都不能留。”
孟剑卿心头一跳。
媚红抬起头看着他:“你只需要袖手旁观。”
'奇'然而,这艘船是孟剑卿征调的,在杭州市舶司中,留有他的签名。
'书'媚红紧盯着他。
'网'孟剑卿只一踌躇,便道:“好,我答应你。”
媚红似乎有些意外,脸上的神情变来变去,不知在想些什么。
他们处置船主和伙计的方式,也让孟剑卿有些意外。
总共十六人,被丢在一个小得只能称之为礁石的岛上,留下了三天的清水和干粮,让他们自生自灭。
孟剑卿原以为他们会将这些人沉入大海。
媚红在一旁默不做声地看着他脸上稍纵即逝的错愕。
她有意让孟剑卿以为自己要杀了这些人灭口。
但是试探的结果一出来她便觉得莫名的后悔与烦躁。
她低估了孟剑卿的冷血和狠辣。
但是,如果这仅仅是为了她呢?因为他以为这是她的意愿?
在那一个风紧浪高、生死一线的瞬间,也许他的确会这样想这样做吧?
海船在夜色中继续向南驶去。操船的水手,显然很熟悉这一片海域,毫不犹豫地选定了方向,在黑暗中穿过一片片礁丛和急流暗漩。
孟剑卿的心中生了疑虑:“你们怎么会熟悉这一片海域?”
这一片海域,原来曾是方国珍兄弟纵横的地盘,可与陈友谅毫无干系。
媚红的脸孔在夜色中如一颗闪亮的珍珠:“我母亲姓方。我带来的这些人中也有方国珍的旧属。”
她的双颊绯红,眼神清亮,心中的紧张与兴奋,溢于言表。
孟剑卿暗自吸了一口气。
也许前方还有更让他吃惊的在等着他。
媚红忽然转过话题:“我一直没有问你,你究竟掀了沈和尚什么老底,才会让自己落到这样的处境?”
孟剑卿反问:“你们对沈大人又知道多少?”
媚红皱皱眉:“不就是他做过和尚吗?”
孟剑卿的心中一瞬间转过许多念头,他该不该说出来?
媚红是不是还在怀疑他为什么会被置于如此境地?
也许,只有在那一个风紧浪高、生死一线的瞬间,她对他才是没有丝毫怀疑的。
一念及此,孟剑卿迅速下了决断。
他低声说道:“沈大人的原名是沈白,萧山人氏。”
媚红呆了一会才轻声惊呼起来:“原来是他!”
萧山沈氏,也算一方望族,不料一夜之间,毁于一场大火,若非一个小儿子沈白已经出了家,那就是满门灭绝了。乡间传言道,沈家是伤了阴德,才会招来这样的报应。至于如何伤了阴德,乡野间各种传说都有,钱塘江上的往来人,多多少少都听说过一点。
媚红转念又道:“那种乱糟糟的世道,和尚生个把私生女儿,也不算什么大不了的事情吧?”
但是见孟剑卿的神色有异,媚红心念一动:“你是说,那场大火与沈白有关?”
孟剑卿道:“放火的不是他,是沈家四太爷的一个小妾,沈姑娘的母亲。”
媚红呆了一呆,脑中转过弯来,不由得倒抽了一口冷气,喃喃地道:“沈和尚的女人,当真是非比寻常——难怪得要将女儿带到小西天去养,她若不躲在那个地方,只怕早已被人杀掉了!”
沈白与他那个名份上的叔祖母之间的事情,究竟是在他出家之前还是出家之后呢?那个女人,究竟是什么样的来历,才会有这样的决断和手段?沈光礼这么多年一直没有去找她,是不是因为他终于知道了沈家那场大火的真相?究竟是什么样的遭遇,才会让那个女人放了这么一场疯狂的大火?
媚红冥想着那个女人的模样,不觉恍惚起来。
可怕的沈大人。在他年轻的时候,他竟然会有过那样一个女人。而他竟然会爱上那样一个女人——也许直到今日,他也不曾忘记她,不曾放弃她。
有谁,有谁会这样来爱她?无论她是谁?无论她做过什么?
孟剑卿冷冷地又接了一句:“不过,这还不是最可怕的秘密。”
媚红悚然心惊。
孟剑卿道:“最可怕的秘密是,无论是沈姑娘的母亲,还是沈大人,都没有办法知道,沈姑娘究竟是他的女儿,他的妹妹,他的姑姑,还是他的侄女。”
如果沈光礼知道他说了些什么,只怕他有十个头都不够砍的。
静了许久,媚红轻轻叹了一声:“难怪得那位沈姑娘就那么不明不白地住在沈光礼那儿,含含糊糊地总也不正式认亲。”
她又转向孟剑卿,低笑道:“如果沈光礼知道你说了些什么,只怕你有十个头都不够砍的。”
孟剑卿心中想的,几乎被媚红一字不差地说了出来。
孟剑卿不觉怔了一怔。
【九、】
晨光渐渐明亮,前方的岛屿,轮廓也渐渐清晰。岛上树木葱茏,即使在这严冬季节,也绿得发亮。因为树木笼罩,直至驶近,孟剑卿才发觉这岛上的山势极是陡峭。近岸处礁石嶙峋,海船无法靠近,傍着一方巨礁泊了下来。
一艘小船放了下去。
媚红轻声说道:“这艘小船,会带你去岛上。十四和十七看船,延福伯会给你带路找到那个地方。瑞安六人只管运货。别的东西,你交给他们,但是有一个上了锁的红檀木小梳妆台,你一定要亲手带回来给我。那是我母亲留在我的。”
孟剑卿已然明白媚红要做什么。
当年方国珍兄弟啸聚一方,自己也知道没有称霸天下的力量,便将搜括的财宝都装在海船之上,随时准备逃往南洋。却不料洪武帝大兵临境之际,留守海船的部下撇下他率先逃走了。明军追击,船队被打散,想必藏在那座小岛上的,便是其中一部分财宝,媚红的母亲,便是知情人。
究竟有多大的数目,才会让媚红也会这样处心积虑地算计?
她又打算拿它们派什么用场?
小船驶进一条河道,河水湍急,他们又是逆流而上,直到日上东山,方才停泊在延福伯指点的一个小湾处,留下十四和十七看船,另外八人登上了小岛。
延福伯走得很迟疑,时不时停下来四处张望,似乎对路途并无足够把握。黑瘦苍老的脸上,写着万千感慨。
山路崎岖,许多地方根本就没有路,从乱石和老藤中穿过,荆棘丛生,挂破了他们的衣服,手上脸上也被划出一道道浅浅血痕。
近午时分,他们才找到其实离河岸并不远的那一道隐藏在密密竹林中的小小瀑布,延福伯率先钻入了瀑布之后,孟剑卿紧跟进去,瑞安六人就守在小水潭边,不过小半个时辰,孟剑卿与延福伯已找到山洞深处堆放的铁箱,孟剑卿点检数目,铁箱共有六十四口,很显然那艘小船一趟是运不完的,延福伯的意思是,先全部搬到河边,再一趟趟运上海船;孟剑卿却以为,这一来一回,费时不少,只怕夜长梦多,于是议定,分出两人伐竹,十四和十七就近在岸边做竹筏,力求一次运完。
饶是大家尽力赶工,也直到冬日西斜时分,才能够装载好铁箱,由小船在前,领着六张竹筏,顺流而下。
两岸的山峰倒映在河道中,暗沉沉的近于暮色了。前方河口处,蓦地里明亮起来,海面上金光点点,远远望见泊在巨礁后的海船上,媚红凭栏而立,正向这边眺望。
延福伯皱起眉头看向孟剑卿。
他自然知道媚红在看什么。
孟剑卿心中一热,仿佛是游子归乡、乍见倚门而待的家人,不禁向媚红挥一挥手。
媚红也轻轻招一招手。
孟剑卿暗自一怔。
媚红现在的表情,是不是太镇定了一点?眼见他们满载而归,以她平日里的做派,那是必定要弄出一点儿花样来,向他们表示她的欢喜的。
小船驶近,海船上垂下长绳,孟剑卿背负着媚红嘱托的那个梳妆台,抢在延福伯前面,抓着长绳爬向甲板。
即使是延福伯,也不能不暗自感慨孟剑卿的利落身手。
眼看孟剑卿翻身越过栏杆落向甲板,媚红身后突然滚出一个人影,挥刀砍向孟剑卿刚刚踏上甲板的双脚。
孟剑卿出刀比他更快,沉身反手一撩,引得那柄单环刀斜斜劈向右侧,孟剑卿随即向左侧踏上一步,逼入了那人影的近身处,左膝撞在那人的左肋下,那人影吃痛,向侧后方翻滚出去之际,顺手将媚红扯倒,右手刀回过,架在了媚红的脖子上,厉声喝道:“住手!”
孟剑卿慢慢站直,横刀胸前,注视着对方。
这穿着暗青色鱼皮水靠的中年男子,并不是媚红带来的家人。
延福伯在小船上焦急地叫道:“怎么啦,出什么事啦?”
那中年男子拖着媚红,一步步靠近栏杆,站了起来,让延福伯看清楚刀下的媚红,喝道:“谁也不许动!”
媚红脸色发白,嘴唇微微颤抖着。
孟剑卿迅速扫视了周围一遍。
船舱中是否还有这男子的同伙?
他放慢了声音,以免刺激那中年男子,说道:“你想要什么?”
那中年男子上下打量着他,此时定下心来,看清自己面前的对手居然是一名锦衣卫校尉,不免吃惊,一边暗自忖度着手中的人质对这校尉究竟有多大的威胁力,一边喝道:“先放下你的刀!”
船舱中又闪出两名身着水靠的男子,看样子只待孟剑卿一放刀,便要将他制住。
孟剑卿略一迟疑,那中年男子手上加力,刀锋已在媚红的颈脖间勒出一道血痕,殷红的血珠渗了出来。
孟剑卿的目光扫过媚红。两人目光一触,即刻闪了开去,媚红颤声说道:“孟校尉,你可不能见死不救啊!”
孟剑卿微微一怔,随即明白了媚红的意思,向后一退,冷冷说道:“我得先救我自己!你就好自为之吧!”
当他后退之际,那中年男子已经发觉情形不妙,但是已来不及叫同伴小心。孟剑卿已在后退的同时旋身出刀,自下而上斜斜划向那两人的下盘,两人仓促间沉刀一格,首当其锋的那人,被孟剑卿借着旋身之力堪堪击中刀身,恰是旧力已近、新力未生的一点,不由得虎口震裂,单刀再握不稳当,也亏得那人见机得快,迅即向侧旁一闪,让同伴迎上了孟剑卿的下一刀。同伴架住了孟剑卿去势将尽的一刀,反腕将他的刀压了下去;那人立刻自后方扑来,连人带刀砍向孟剑卿的后背。
孟剑卿突然撤刀,就地一滚,方才压住他的单刀自他头顶掠了过去,削掉了一片帽檐;而自他身后扑来的那人,收势不住,几乎误伤了自己的同伴。
孟剑卿一脱出两人合围之势,便纵身扑上了船舱,两人只当他要逃走,急追过来,孟剑卿却在舱顶拧腰转身,大喝一声,凌空扑了下来,刀挟风雷,逼得那两人几乎睁不开眼来,面皮生痛,仓皇后退之际,已是迟了一步。
媚红眼看着那两人连叫都未曾叫得一声,便被这凌空一斩当头劈翻在甲板上,身首异处,四肢不全,鲜血喷泉一般迸射出来,不觉心中一寒。孟剑卿劈倒这两人,落在甲板上,略顿一顿,立时又纵身跃上了舱顶,看样子竟是打算自行离去了。挟持媚红的那中年男子,尚未从刚才的震惊中回过神来,见他欲走,一时失神,脱口叫道:“喂,你——”
只这略一分神之际,孟剑卿蓦地里拧身挥臂,左手中暗暗握住的一柄短刀激射而出,在夕阳中划出一道新月般的弧线,凌空砍入了那中年男子的右肩,洞见骨髓。
那中年男子惨叫起来,单刀当啷落地,也亏他反应够快,左手迅速扣向媚红的脖子,却不防媚红身手灵活远过于寻常女子,且又镇定,刀一离颈,便飞快地拔出发环上的一枝银簪,反手向后乱插,那中年男子大叫一声本能地伸手捂向被戳中的右眼,踉跄后退,忽地警醒,又探臂抓向媚红,却抓了一个空。
媚红被孟剑卿挥出的长绳拦腰缠住,奋力拖了开去。
孟剑卿也在同时跃下船舱,左手接住媚红,右手中短刀掷出,仍取弧线,自侧后斜斜砍入了那中年男子的左腿弯,去势犹自未尽,几乎将整个左腿砍了下来。
中年男子惨叫着扑倒在甲板上。
至此延福伯才攀着绳索爬上甲板,目瞪口呆地看着甲板上的斑斑血迹。
媚红听得到孟剑卿剧烈的心跳。他紧搂住她腰肢的左手,在微微地颤抖。
而她自己也是手足酸软,一颗心怦怦乱跳。
她的心中,忽然涌起一股酸热的、泫然欲泣的欲望。
【十、】
孟剑卿随身带得有金创药,三两下替媚红敷上药、包扎好颈上的伤口,让延福伯守着媚红,自己转身走向那名倒在甲板上痛呼挣扎的男子,离他丈余开外,停了下来,冷眼打量他片刻,忽地挥出长绳,缠住了他的脖子,拖了起来,长绳舞动,转眼间已将那中年男子捆得结结实实,左手在前,右腿在后,吊在了桅杆上。
延福伯低声说道:“这个姿势,叫‘仙人指路’;一捆上了,便是好生生的一个人,也撑不过三个时辰。这小子到底是锦衣卫出身,捆人当真是一把好手。”
他话里不知是赞赏还是讽刺,媚红忍不住微微一笑,心中却又生出丝丝寒意。
被吊起来的中年男子,惨叫已变成了哀嚎。
孟剑卿手中又多了一柄短刀,注视着那男子说道:“锦衣卫中的大刑小刑,共有一百零八种,不过我只学会了其中一种,你可想知道?”
不待那男子说话,他又道:“我是用刀的,所以我学了蓑衣刑。你一定也听说过对不对?所以才会显出那种样子来?”
中年男子的脸上,恐惧之色看得清清楚楚。
媚红与延福伯对视一眼。
他们都听说过这有名的酷刑。皮肉片片碎割,如蓑衣披身,略一碰触,便痛彻心肺,偏生一时半会又死不了。
不是善用刀者,的确施不了这蓑衣刑。
孟剑卿突然纵身而起,掠过那中年男子身边时,短刀挥出,再落下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