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锦衣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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锦衣行- 第1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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钱塘江上的柯姓船家,都是陈友谅的旧部。陈友谅败亡后,洪武帝将他的旧部分散至各地居住,贬为贱民,生生世世,不得上岸。地方官既有安抚之责,也有监视之责。

苏州却是张士诚的旧都,洪武帝深恨苏州人为张士诚死守不降,破城之后,加苏州赋税,三倍于他处,是以直到如今,苏州人暗地里还在追念张士诚,每逢其冥寿,便烧香礼敬,对外称之为“拜佛”,后世称之为烧“九四香”——盖张士诚小名“九四”;江浙官场中对此也略有耳闻,只是形迹不显,苏州守吏,怕掀起大狱连带自己也受牵连,也就装聋作哑由他去了。地方官不肯深究,其他人自然也不愿意多事。

孟剑卿无缘无故将这两件事扯到一起,究竟想做什么?难不成锦衣卫办了几件大案之后,意犹不足,又想掀起更大的案子?国初群雄争霸,张士诚、陈友谅、方国珍、明玉珍的旧部,不知凡几;再加上明教教徒……若锦衣卫真是这般用意,只怕血流成河都不足以形容……

只怕头一个倒霉的就是杭州府乃至整个浙江的官吏……

舱中的气氛立时沉重起来。

媚红定下心神,瞥了两名捕快一眼,满面笑容地说道:“孟大人是何等霹雳手段、菩萨心肠,说这番话自然有他的用意,岂是你们想的那样。孟大人,有话不妨直说,我们可都是些土包子呢,没有见过大世面,一句顽话也能当真的。”

她这话似捧似讽,孟剑卿一笑道:“不敢当‘大人’二字。既然姑娘愿有话直说,那也好。”

他挥手令捕快带着两名卫士先行上岸,将名单给了其中一名卫士,命他们去查其他人,自己则坐了下来。

摆明了要好好谈一谈。

媚红眼波一转,款款说道:“孟校尉,此处嘈杂,咱们要详谈,是不是移舟江心比较清静一些?”

孟剑卿道:“客随主便,请。”

他倒要看看媚红究竟想怎样对付自己。

【五、】

他们相对而坐,媚红并未勉强敬酒,倒是自顾自又喝了几杯,孟剑卿微笑道:“媚红姑娘,你不是想灌醉自己好躲过这一关吧?”

媚红横他一眼:“我这是借酒壮胆呢,谁见了你们不害怕?白日里我还在想,这位孟校尉,倒与其他人大不相同,有胆色有担当,真真叫人敬爱佩服。现在呢……我只怕自己便是那些鼋呢,迟早要被孟校尉你收拾掉的。”

孟剑卿心中清楚知道她这似嗔似怨、一丝丝勾人心魂的口气,全是平日里练熟了的,熟极而流,本来当不得真;但是媚红想来是平日里做戏做多了,真真假假,自己也有几分糊涂,自然而然地说来,令得他恍然竟有不知是幻是真之感。

灯光摇曳,媚红在灯下絮絮说些闲话,盘问京师风物,又问杭州风光,忽而幽幽叹道:“我想我这一辈子是上不了岸、看不到岸上风光了。下一世我可一定要托生到远远儿离开水的地方——哎唷喂,可不能这样说,万一阎王爷听了我的话,将我发配到那千里不见滴水的荒漠,可不是更为难人嘛!”

她似怨似艾,不过说得轻快婉转,又像是自嘲般的排解。

孟剑卿的心中,轻轻触动了一下。

媚红看似不经意的谈笑,却有一种能够让人如沐春风的轻松惬意,似乎在她面前,无论什么样的人,都能够无拘无束地放开胸怀。

他想到栗木。栗木已近中年,其貌不扬,郁郁少言,再加上一身暗器与毒物,似乎从来没有人敢与他亲近。

但是在这样的媚红面前,即便在天台寺中习过禅定功夫的自己也会有如此感受,更何况栗木?

他不让自己再想下去,定一定神,说道:“现在我们可以好好谈一谈了吧?”

媚红有些诧异地道:“不等船到江心再谈了吗?也罢,就随你吧。你想要什么?凡我有的,我一定不会吝啬。”

说到末一句时,媚红似笑非笑地斜睨着孟剑卿,那神情似是在说:你看,我可是认真听你的话的。

孟剑卿注视着她:“我想要你去向小西天的欧阳不修证明,栗木想杀掉他的弟子,是因为你的缘故。”

媚红错愕地转过头看着他。

孟剑卿紧接着道:“栗木想杀掉欧阳不修的弟子,再嫁祸于锦衣卫,从而挑起小西天对朝廷的仇恨,为陈友谅的旧部出一口气,甚至于激起小西天的反叛,让陈友谅的旧部有可乘之机。我已经说得很明白了,希望你不要再听不懂。”

媚红怔了许久才道:“真亏得你会这样想,可是别的不说,就算你说的全是真的,你想我会有这么笨,笨到去向小西天作这样的证人?我还要命不要?欧阳不修那老魔头,不拧断我的脖子才怪呢!再说了,我这样的船娘,说什么话还不是依客人的意思,欧阳不修会相信才叫出鬼呢!”

孟剑卿道:“他相不相信,是我的事;你去不去,才是你的事。”

媚红叹一口气:“我怕死。”

孟剑卿神色不动:“你不去也会死。”

一边说着,嘴角不由得隐隐浮起一丝笑意。

媚红说得这样坦白,似乎再怎么可怕的话,到了她口中也悠扬婉转、值得一听。

媚红又叹了一口气:“这个我自然相信。锦衣卫要罗织一条杀人罪名,可真是容易得很,刚才上船时,你可不是已经拿那个苏州富商做样子给我开眼界了吗?”

她忽而抬起眼:“这件案子,你若办不下来,会怎么样?你们那位沈大人,会不会砍了你的头去向小西天交待?”

孟剑卿避而不答:“那是沈大人的事。”

媚红想了一想,忽然眉开眼笑地靠过来说道:“左右不过是一死,要是可以拖了孟校尉你一道走,黄泉路上也不寂寞呢!我若真个拖了你走,这可叫不叫同命鸳鸯?有没有哪个女子,会为你伤心一辈子?哦,我想肯定有,而且必定还不止一个,对不对?”

孟剑卿真个是哭笑不得。然而心中不是不感触的。媚红看准了他别无他路可走吧?所以才这样放肆地拿这件大事和他调笑。

圆月当空,海潮已至,江中船只,在潮水中跌宕起伏,倏隐倏现。忽地一个大浪打来,斜斜靠着几案的媚红一个踉跄,扑到了孟剑卿身上。

孟剑卿本可轻易避开,但是媚红扑过来之际,一股细密缠绵的甜香突然间无遮无拦地直钻入他心腑之中,孟剑卿只一恍惚之间,媚红温软芳香的身体已经跌入他胸前。

他本待立即推开媚红的,然而媚红在他耳边轻声呢喃:“你们那位沈大人,看起来是想借别人的手来杀你呢,你又何必这样自苦?既然到了这儿,为什么不放开怀抱好好过了这一夜?明天的事情,咱们明天再说,好不好?”

孟剑卿僵在那儿。

船身轻轻一震,想必是张帆了。

风帆满张,船只迎了潮头驶过去,眼看便要被巨浪吞没,忽地一个转折,借了风力,反而驶到了巨浪之上,又迎上下一个潮头。

媚红口中的酒香与脂香一阵阵地袭来,酡红的面孔近在咫尺,那丝丝甜香不知从何而来,缠绕在孟剑卿身体内,媚红的声音细才可闻:“你知不知道,你上船的那一刻,我就明白,你真是我的劫数!”

她叹息般低吟:“劫数,你可知道?”

也许白天里远远地望见那年轻矫健的校尉在江上连发五箭、射走五只猪婆龙时,媚红便已经见到了她的劫数。

而近在眼前、近在身边时,那隐藏在沉著老练背后的一身抑扬吞吐、喷薄贲张的活力,令得媚红心中忽地燃起一簇小小的、然而又不可泯灭的火焰。

经历过那么多之后,她渴望的,原来这样简单。

不过是每一个怀春少女共有的梦想而已。

一个年轻、俊朗、矫健、懂得欣赏她的好处、会得将她拥入怀中好好珍惜爱抚的男子。

也许孟剑卿不过是适逢其会而已。

但是媚红不愿去想这么多。

她要的不过是现在这一刻。

孟剑卿觉得自己身体内似乎有两股力量在艰难地搏斗。一个自己是如此贪婪地沉迷于媚红那慢慢儿变得火热的柔软身体,而另一个自己又是如此焦急地想要摆脱这梦魇般的处境。

他的额上已渗出汗珠。

在媚红面前,他实在太高估自己那一点粗浅的禅定功夫了。

那一线细细甜香,不知何时已令他的身体内灼热如火。

孟剑卿突然一惊,这是什么香?

他几乎已经提起一口气要伸手推开怀中的这个身体。

但是媚红忽然微微张口咬住了他嘴唇,咬断了他勉强提起的那一口气。

【六、】

圆月已西斜。

回望杭州湾内,仍是白浪涛天,他们所在之处,已近外湾,反倒平稳。

媚红轻轻抚摸着孟剑卿微微皱起的眉头,低声说道:“你后悔吗?”

孟剑卿反垫了手为枕,出神地望着舱顶,过了一会才道:“我并不是后悔。”停一停,他又道:“那是什么香?”

媚红咬着唇轻声道:“还不是我们船上常用的线香。”

孟剑卿一笑:“别多心,我只不过在想,我也算是见多识广了,倒还真没见识过这么精致的。”

细密缠绵得仿佛要透入骨髓中去。

然而,也许这只不过是他的幻觉。让他燃烧的,不是这缠绵的线香,而是他自己身体内那沉睡已久、抑或是捆缚已久的欲望。

媚红莞尔,伏在他胸前,浓密的发丝带着淡淡清香覆在他脸上,含着笑意说道:“你这样子公私不分,沈和尚只怕当真要砍你的头呢。”

孟剑卿微异:“你们叫他‘沈和尚’?”

媚红抿嘴一笑:“又不是没人知道你们那位沈大人原来做过和尚,不叫他‘沈和尚’又叫什么?”

孟剑卿默然片刻,又道:“那你们还知道多少?”

媚红感觉得他微微急促的心跳,诧异地抬起头来看着他:“你很在意这件事吗?老实说关于沈光礼,我们就知道这些。哦,还有,沈光礼身边突然多了个姑娘,应该是他女儿吧,长得那么像是吧?”

孟剑卿微微笑了起来:“你们的消息还真是灵通。”

媚红又伏了下来,轻轻说道:“沈光礼将你这位得力助手推出来送死,不会仅仅因为要向小西天交代、丢卒保车吧?是不是还有其他原因?”

孟剑卿微笑:“我不该对那位沈姑娘太好奇,去掀她的也就是沈大人的老底。”

媚红的眉头皱了起来:“你喜欢她吗?沈和尚嫌你配不上,所以要变着法子除掉你?”

孟剑卿不知道她话里的醋意是真是假,也许连她自己也分不清。

孟剑卿道:“你不是也说过,那位沈姑娘很像沈大人吗?老实说我们见到她就和见到沈大人差不多。你倒想想,我们这些人有谁还敢去招惹她?”

白天晚上都对着同一张时时让他们如履薄冰、捏着一把冷汗的脸孔,只怕会作噩梦。

媚红轻轻哼了一声:“那也难说。”

话虽嗔怪,语气却娇柔婉转得令人心醉。

在黑暗的船舱中,听着窗外的涛声与耳边的呢喃,孟剑卿不由得感到一阵阵茫然。

呵,如果这真是梦,但愿沉醉不愿醒。

媚红忽然说道:“潮水快要退了。”

他们的船,若不及时靠岸,便会随着潮水漂至外海,直到下一次涨潮。

然而他们似乎谁都不在乎在外海漂上一天。

孟剑卿转过头,看着黑暗中媚红闪亮的眼睛:“你是不会随我去小西天的吧?”

媚红撇撇嘴:“真煞风景,老提着这件事不放。沈和尚料来也想得到我不会去,就算你绑了我去,我也绝不会说出你们想听的话,却还要派你来——我才不相信你事先没想到这一点,为什么不推掉?别和我说‘人在江湖,身不由己’之类的废话,你背后可还有讲武堂那座大靠山,沈和尚那么精明的人,才不肯轻易得罪讲武堂,绝不会为着你不接这件案子就砍了你的头去。”

孟剑卿默然良久才道:“我只是觉得,人生在世,有如逆水行舟,不进则退,所以非得要一步步往前走。”

他不能也不愿后退。

媚红怔了一怔,转而说道:“难怪得你起名‘剑卿’,却不用剑而用刀。十年练剑,五年练刀,你这样的人,肯定是等不及十年的。我现在开始有些明白,你从讲武堂出来后为什么要进锦衣卫了,现在论起职位来,只怕你不如你很多同窗,可是论起权势来,只怕你的同窗中也没几个人及得上你。”

孟剑卿笑了起来:“你说话的口气,倒有几分像我们那位沈大人了。他每次打量我们的时候,心里多半也在这么说。”

媚红“噗哧”一笑:“你拿我和你们沈大人比,当心沈大人知道呢!”

孟剑卿知道媚红是在揣摩他,哪一日媚红真正摸透了他的时候,他也许就会像栗木一样,再也逃不过媚红的手,心甘情愿地听从她的要求,不惜一切。

然而袒露自己又是这样愉快的一件事情。

有一个人能够倾听、能够明白他心底的层层忧虑,胸中振翅欲飞的欲望,是多么危险又是多么能令人心中生出无名的欢喜……

孟剑卿觉得自己是在玩火,这样美丽的火焰,也许很快便会吞没他……

船身忽地颠簸了一下,料想是一个潮头刚刚自船底越了过去。

开始退潮了。

媚红叹息般说道:“我若是不跟你走,又或者是不听你的话,你可怎么办呢?”

甜蜜的呢喃紧裹着的那点精钢般冷冰冰不可动摇的信念,如一柄短刀般直刺入人心,却又带着如此诱人的温柔婉转。

孟剑卿注视着她:“你要怎样才肯答应?”

媚红嫣然一笑:“你若帮我拿到一样东西,我说不定会答应呢。”

【七、】

孟剑卿就近在杭州湾中征调了一艘海船,按着媚红的指点,驶向外海。

孟剑卿与媚红站在最高一层的船舱中,凭栏远望,只见旭日如洗,海天茫茫,回望海岸,渐渐儿已隐没在烟波之中。

日光之中,媚红的脸色略略有些苍白,眼角隐约已见细纹,比起夜间来,又另是一种颓废落红、令人叹惋怜惜的憔悴风情。

孟剑卿打量她,却不知媚红也在日光之中暗地里打量着他。

如日光一般喷薄逼人的力量,她也曾经拥有过吗?

良久,媚红心底里不由得生出苍凉的叹息。

她喃喃自语般说道:“真希望倒过去十年。”

孟剑卿惊异地道:“倒过去十年?那时候你还是一个小丫头吧。”

媚红嘴角微微一弯,似笑不笑地道:“小丫头倒不是,但十年前的我,又怎么是现在的你的对手呢!”

孟剑卿被她这句话一堵,接不上来,只好笑笑。

他想会让他迷惑的,的确不会是十年前的媚红吧,而只可能是现在这个阅尽世事沧桑、如此玲珑剔透的媚红。

西北风一路劲吹,不过一天一夜,海船已绕过舟山普陀山,转而向南。媚红带过来的十二名家人,神情间都开始激动起来。

风向并不太顺,媚红的神情之间,隐隐有些焦躁,那十几名家人,更是坐卧不安。

日落时分,船上舵手打发一名水手进舱来说可能会有风暴,请他们做好准备。

远望斜阳,果然是红得异常。东方天空则又黑得不同一般。

船只加快了速度,想赶在风暴来临之间驶入离这最近的韭山岛。但是风暴竟是说来便来,转眼之间,满天黑云挟着狂风呼啸而来,巨浪涌起。海船未载货物,出海之际带的压舱石,因为媚红急于赶路而沿途抛去大半,船身太轻,狂风一吹,摇摆不定,舵手急叫落帆,以免被狂风吹翻。

水手突然气急败坏地大叫起来:“缆绳缠住了!”

风帆降不下来。

一名瘦小灵活的水手爬上桅杆去解缆绳,然而风劲船摇,一个失手,倒栽下来,幸得被横桅一拦,掉入了海中,同伴急忙抛下绳索,将他拉了上来,虽然冻得哆哆嗦嗦的跑到后舱去换衣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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