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老早已明白,不能绝对信任任何一个人。
但是他没有料到,是江无极而不是自己用上了这枚来之不易的丹药。
孟剑卿将丹药送到江无极嘴边。铁罗汉一伸手便要打飞,孟剑卿早有防范,让开他的手掌,又将丹药递到了江无极嘴边,一边说道:“我若要杀他,只须坐视不理,又何必多此一举?”
铁罗汉呆了一呆。可不正是?
江无极已嗅到丹药的清香,神智略略清醒一些,恍惚之间,已被孟剑卿捏住下颌,将丹药硬塞入口中,一拍后颈,身不由己便咽了下去。
秦百户在孟剑卿身后催促道:“快给那慕尘姑娘也服一枚啊!”
孟剑卿转过头低声答道:“我只有一枚。”
秦百户的脸色变得很是难看。
孟剑卿暗自诧异,正待问个究竟,江无极已坐了起来,握着奄奄欲倒的慕尘的手,转向孟剑卿,焦急地道:“你为什么不救她?”
孟剑卿一言不发地将瓷瓶摔碎在地上。瓶中空无一物。
铁罗汉蓦然醒悟,扑过去搜栗百户的身,孟剑卿才叫得一声“不要碰他”,铁罗汉大叫一声,捧着手退了开去,原来栗百户身上处处暗藏着毒针。只不过铁罗汉见机得快,毒针只刺破了一点儿精皮,不曾见血,他当机立断将那一片肉皮削了去,总算阻住了毒性的发作。
何七赶着替铁罗汉包扎伤口,喘过气来的焦氏兄弟则在一旁跃跃欲试。
慕尘的脸色却越来越黯淡。孟剑卿将左掌贴在她心,替她运气抵御毒性的蔓延。
江无极抬起头来看着孟剑卿,咬着牙道:“你们有本事,最好现在就将我杀了,否则,我一定要你们所有人替慕尘偿命!”
孟剑卿暗自松了一口气。他这样子以一口真气强行护住慕尘的心脉,吃力得很,但又怕江无极不等见到沈光礼便殉情自杀——既然江无极立誓要杀他们,势必不会自杀了。
至于小西天会不会因此而翻脸——这个问题,就留给沈光礼去伤脑筋好了。
孟剑卿已打算收回左掌。
但是秦百户在他耳边低声说道:“孟校尉,一定要想办法救这位慕尘姑娘。要不然,我们这群人全得陪葬。”
孟剑卿心中一凛。秦百户见多识广,他说这番话,一定有他的理由。
孟剑卿的左掌不敢就此收回。而他的额上,已见了汗珠。
江无极此刻觉得自己所中之毒似已解除,当下将自己的左掌按上了孟剑卿的后心。孟剑卿得他相助,压力大减,不由得吁了一口气。
铁罗汉与何七也加入进来。
焦氏兄弟互相看看。现在庭中只留下一个老朽不堪的秦百户,他们是不是该趁这个机会将动弹不得的江无极掳走?
但是怕只怕他们一碰其中任何一个人,所有人都会因此而重伤。
一时间四方人马又僵持下来。
【六、】
一片空明之中,孟剑卿突然听见庭外锦衣卫的号角声。
他自然听得懂号角的含义。沈光礼竟然亲自赶来了此地?
也就在这同时,一个苍老刚劲的声音惊雷般自远处滚滚而来:“什么人敢拦我的驾?”
孟剑卿看向秦百户,秦百户勉强笑一笑,那笑容却比哭还难看:“欧阳不修也亲自来了。”
焦氏兄弟见势不妙,立刻撤退。
那老魔物,不是他们两兄弟能够惹得起的。
欧阳不修与沈光礼几乎在同时赶到昭信庵。
秋月已生,庭中团团而坐的几个人,脸上的神色都被秋月照得异常惨白。
欧阳不修须发皆白,身材矮小,因为有意摆出一付趾高气扬的派头,更显得有几分滑稽可笑。
但是他一出手,孟剑卿便知道,每一个觉得这小老头可笑的人,都会后悔。
欧阳不修一掌击在何七后心,一股洪潮般的力量汹涌而来,将所有人都震了开去。个中惟有江无极,被欧阳不修长袖一展,脚不点地般裹了过去,欧阳不修一边替他运气逼出残毒,一边还有余暇破口大骂:“你这混小子,亏我辛辛苦苦养你十八年,翅膀还没硬,就要飞啦?骂你两句,就要偷跑,还要放风说是我老头子赶你出来的——你倒轻快,累得你师父这把白胡子不知道又被你师姑揪掉了多少根去!”
慕尘失去支撑,软软地倒了下去,幸得秦百户赶忙扶住了她。
慕尘的目光转向他身后,眉梢轻扬,似乎是惊疑,又似乎是询问。
沈光礼不知何时已悄然站在了秦百户身后,注视着她。
秦百户一惊,陪着笑让开路来,一边将事情经过简单说了一遍,之后有多远便退到多远,不敢站在一旁。
沈光礼将一枚回春丹给慕尘服下之际,俯身在她耳边轻轻说了一句话。慕尘的神情刹那间变得轻松起来,嘴角漾起微微的笑意。
沈光礼转过头看一看大汗淋漓、脸色尚未复原的孟剑卿,淡淡说道:“你可以交差了。”
孟剑卿立刻将怀中金牌取了出来,双手奉上。
沈光礼却没有收,左手一挥,解下了身上披的玄色斗篷,裹住了慕尘,眼见得便要将慕尘就此带走。
江无极被欧阳不修的手掌压得不能动弹,急得大叫:“你要带慕尘去哪儿?慕尘,你别走!师父,你快拦住他!”
欧阳不修哼了一声:“臭小子,安静一点,再不将你的毒逼出来,当心变成废人——锦衣卫的手段,当真是毒辣得很,我老头子今天算是领教了!”
沈光礼淡淡答道:“欧阳前辈要将这笔账算到锦衣卫头上,也未尝不可。毕竟栗木是锦衣卫的人。孟剑卿,这件事交给你,务必查出栗木的真实身份。给你三个月时间。希望你这一回不会再犯同样的错误。”
孟剑卿收起了金牌。
他还有一次机会。沈光礼向来只给人一次机会改正错误。
沈光礼扶起了慕尘。
铁罗汉急道:“师父,你不留下她,小师弟迟早又要跑!”
欧阳不修翻翻白眼:“他再跑,我先打断他两条腿!”
话虽如此,仍是向沈光礼喝道:“姓沈的,留下人再走!”
沈光礼略躬一躬身:“不知欧阳前辈是这位姑娘的什么人呢?”
这句话可将欧阳不修给问倒了。
沈光礼又道:“不如我们问一问这位姑娘她自己的选择如何?”
他看向慕尘:“你叫什么名字?”
慕尘嘴角浮上一丝淡淡的、自嘲般的笑意:“慕尘。”
沈光礼似是怔了一瞬,才微笑着道:“哦?为你起名的人,难道真的认为连微尘的命运都值得你羡慕?你要去哪儿?”
慕尘轻轻答道:“我还能去哪儿?”
沈光礼随即道:“也好。那我们走吧。”
见慕尘毫不反抗地要随着沈光礼离去,江无极脱口叫道:“慕尘,你答应嫁给我的,你为什么要反悔?”
沈光礼微微皱起了眉,看着慕尘。
欧阳不修则又暴怒起来,还未发作,慕尘已苦笑着道:“无极,算我说错话,好不好?想一想那时候我们才多大。我可以拿这些不当真的话来哄一个孩子,可不能拿来哄一个大人。我走了,你也回小西天去吧。欧阳前辈,今生今世,我不会离开应天城半步,再不会去勾引你的得意弟子,你现在可放心了?”
沈光礼的眉头皱得更明显:“勾引?”
慕尘的嘴角含笑,眼圈却红了起来:“可不是?欧阳前辈还说,有其母必有其女。”
沈光礼的脸色隐隐变得铁青。
不要说孟剑卿,即使是秦百户这样的老锦衣卫,也还从来没有见过沈光礼这种神色,不由得屏气静声,担心着顶头上司暴怒起来会不会先拿他们这些手下开刀。
但是沈光礼的神色慢慢恢复了正常,语气也淡得仿佛什么也不曾发生过一般:“欧阳前辈,沈某先走一步。”
江无极眼睁睁地看着沈光礼带着慕尘离去,一时急怒攻心,热血上涌,直喷出来,人便倒了下去,唬得欧阳不修急慌慌地救治。
孟剑卿召来四名卫士,用绳索小心地将栗百户的尸体拖到庐州府去,准备先从他的尸体入手,查清这个差点害死他们大家的家伙,究竟是什么来历。
他与秦百户退出昭信庵,互相看看,不约而同地出了一口长气。
查案子可比这桩任务轻松多了。
【七、】
去庐州城的路上,孟剑卿忍不住问道:“秦百户,慕尘究竟是什么人?”
秦百户压低了声音答道:“沈大人刚入锦衣卫时,曾经带着一幅女人的画像来档案库找我,希望找到那个女人的下落。不过他那时候还只是一个小小的、无权无势的力士,我虽然同情他,也没有办法调派人手去帮他查。”
他叹息了一声:“我年纪大了,昨天的事情记不住,十几年前的事情,倒是记得清清楚楚。唉,那张面孔——一模一样的两张面孔。”
还有那一模一样的淡定神情。他们实在应该早就联想到这一点的。
不是每个女子,都会生具那样的神情气质。
孟剑卿沉思着道:“沈大人后来为什么不再寻找她?”
其实了更想问的是:慕尘落足于小西天,究竟是有意还是无意?
秦百户感喟地道:“谁知道呢?也许是因为,到后来,沈大人的职位越来越高,仇家越来越多,不方便再去找这个女人了。否则,只怕漏出一丝半点风声,这个女人立刻便有杀身之祸。我只奇怪,沈大人后来名气这么大,那个女人为什么一直没有来找他。”
孟剑卿默然。
沈光礼在慕尘耳边说的那句话,他其实也听见了——他的耳力,一直好得让人吃惊。
沈光礼对慕尘说:“我的原名叫沈白,萧山人氏。”
那个女人,只怕从来不知道,权势熏天的锦衣卫指挥使沈光礼,就是沈白。
直到今日,孟剑卿也不清楚,沈光礼究竟有没有家小。他的身边,似乎一直只有那名老奴。
如果沈光礼别无家小,而他们这次行动,又害死了慕尘,恐怕他们这些人,都会死无葬身之地。
孟剑卿觉得自己背上又开始有冷汗渗出。
秦百户怔怔地道:“我在锦衣卫呆得太久,知道得太多,只怕迟早都会送掉一条老命。”
孟剑卿忽然一笑,说道:“秦百户,既然如此,你不介意再告诉我一件事情吧。萧山沈白是什么人?”
秦百户寻思了很久才答道:“萧山沈家,也算是地方望族了。他们家是有一个名叫沈白的小儿子,不过早在蒙元之时便出了家。”
他蓦然醒悟,明白了沈白是谁,瞪着孟剑卿道:“孟校尉,你可别去翻旧案。沈大人翻过脸来,你我都吃不住!”
他与孟剑卿,本是泛泛之交;但是一同冒过这一场生死之险,不觉便生出几分亲近,不忍坐视这个年轻人去轻捋虎须。
孟剑卿明白秦百户是出于一番好意,当下笑一笑道:“我自然知道,我们这些人,都不是沈大人的对手。”
停了一停,他自言自语般地说道:“难怪得圣上一点也不见怪沈大人名字中的这个‘光’字。”
想必洪武帝早就知道,沈光礼的的确确做过光头和尚吧。
萧山沈白……
沈光礼的背后,究竟有着什么样的故事?
孟剑卿的心中,种种念头风轮般转个不停。
之三:海上花
【一、】
时近年关,营房外远远地不时传来一两声爆竹,想必是小儿辈背了家人在偷放。
晏福平又给孟剑卿斟了一碗酒,咧着嘴笑道:“来,孟兄弟,咱们再喝!胡进勇这小子,怎么这会儿还不来?就算不看我老晏的面,也该看孟兄弟你的面子吧?呆会儿要好好罚他十大碗!”
孟剑卿笑一笑,举起了碗。
晏福平自讲武堂毕业后,七调八调,最近刚调到浙江都指挥使司掌管浙江武库,后人有谚:武库武库,又闲又富。浙江富庶,又无战事,这“闲”与“富”二字,当真是名符其实。晏福平借助他那位泰山大人之力,坐上这个缺,心满意足,孟剑卿冷眼看去,晏福平比起去年见面时,足足长了一层膘了,越显得圆头圆脑、憨态可掬。
胡进勇晚他们一年进讲武堂,现在已是浙江都司帐前最得力的游击,向来与晏福平气味相投,厮混得熟透,孟剑卿突然来到杭州,晏福平自然要将同在一城的胡进勇叫来一道喝酒。好在时近年关,军中无事,胡进勇一早答应过来,不料迁延到这个时候还不见人影。
正说着,房门一暗,胡进勇已进来了,却不忙坐,立在案前,先自动灌了三大碗,这才向孟剑卿说道:“孟学长,多时不见,我老胡来迟,先罚三碗!外面还有一个人想结交一下孟学长——”
一语未完,孟剑卿已站起来笑道:“胡兄弟何必如此多礼呢?既然带到这儿来,想必是你的朋友,你的朋友也就是我们的朋友,还不快快请进!”
胡进勇转身将他的同伴带了进来,介绍说是浙江巡抚衙门的一位师爷,姓周名正。
那周师爷虽然看起来颇有些獐头鼠目的,谈吐倒疏朗,并不惹人厌;且又最能喝酒,胡进勇笑道他们两人拼过三次酒,均不分高下,这倒让孟剑卿与晏福平都对那周师爷刮目相看了——胡进勇的酒量,早在讲武堂时便已闻名。
至于那周师爷的来意,孟剑卿心中雪亮。他虽然只是一名校尉,但锦衣卫中人人皆知沈光礼对他的器重乃至于倚重,官场之中,自然消息灵通,想必是浙江巡抚有什么事情,要通过这周师爷与他搭上线,再走沈光礼的门路。否则,地方官向来对锦衣卫敬鬼神而远之,绝少主动招惹;这周师爷也不会如此不识趣,硬要来凑他们这帮讲武堂旧友的聚会。
军中饮酒,苦无女乐助兴,好在晏福平自有办法,唤来两名年少文秀的兵丁,一人斟酒布菜,另一人颇解音律,带得一枝短笛,低低地吹了几首江浙小调,又换成洞箫,捡了一首舒缓的曲子慢慢吹来。
晏福平满饮一碗,趁了酒兴笑道:“喂,知不知道,讲武堂十大恶人的最新排行榜已经出来?”
讲武堂迄今为止已办到第十期,历届毕业生,虽然散处天南海北,但是借助日日更新的邸报与军报,对彼此的近况,倒也并不隔膜,于是便有好事者排出个十大恶人榜来,年年更新,口耳相传,军中将士,多有所闻。周师爷耳目灵通,自然也是听说过的,当下凑过来笑道:“今年倒出来得忒早啊!”
晏福平笑嘻嘻地看着孟剑卿:“孟兄去年排到第七,今年升到第三了。”
孟剑卿哑然失笑:“是吗?恐怕我是借了这身服色的光了!”
锦衣卫今年连办几件大案,朝野之中,提起锦衣卫来,更是噤若寒蝉,也无怪乎孟剑卿的排名水涨船高了。
胡进勇摇头道:“咱们自己人,就别谦虚太过了,有没有锦衣卫这张老虎皮,与你又有何干系?老实说你今年排到第三,我都觉得那些出榜的家伙还是眼力太差!”
孟剑卿笑而不答,心中却突然一怔。
仿佛晴空中突然掠过一丝阴云,他的心中,也突然掠过一丝阴影。
有什么事情不太对劲吗?
那周师爷紧接着问道:“能够排在孟兄前面的,又是哪两位?”
晏福平笑道:“第二是关西。那家伙就会打打杀杀,本来连陪居榜末都没资格,不料想一夜成名!”
孟剑卿“哦”了一声:“你是说他巡逻时遇到蒙古人伏击、兵刃尽失、徒手撕裂三人一马那件事?”
自这一战后,关西隐隐然已成了一尊人见人怕的凶神。
晏福平道:“可不正是?所以话又说回来,打打杀杀的本事练到高明处,也能成点气候的。”他随即又向孟剑卿笑道:“你猜今年的榜首是谁?”
孟剑卿懒得去和他猜猜猜。
晏福平果然自顾自地接了下来:“记不记得第五期里有一个李华?我们总觉得那小子眼熟,但又说不上来在哪儿见过?”
胡进勇一拍大腿道:“原来你们也觉得那小子似曾相识!”
晏福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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