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依公子,累了一整天了,白天我看你滴水未进,喝杯茶吧。”
现在整个军营称呼阿依时不是叫她“依公子”,就是叫她“依大夫”,他们八成以为她姓的是那个“伊”。
阿依有些愣,她和柳屹然不熟,虽然他是被秦泊南逐出师门的大弟子。不过那是在她进百仁堂前的事,这几天她也没跟柳屹然说过话,虽然柳屹然总是用一种奇怪的眼神看着她。他突然前来示好让阿依一头雾水。望着那一杯热腾腾的茶,他居然还有工夫烧热水。她歪了歪头:
“这位公子,谢谢你的好意,不过芳怜大姐说了,好小子不可以乱喝陌生人送给自己的东西。”芳怜的原话是“好姑娘不可以乱喝陌生人送给自己的东西”,不过她很聪明地把“姑娘”换成了“小子”。也不觉得这话变得不伦不类。
“……”她的态度很真诚,且谦和有礼。虽然说的话很失礼,但又不能说她说的不对,柳屹然在抽搐眼角的同时,听到芳怜的名字,更是长脸泛绿,虽然还在努力装着微笑。
“怎么会是陌生人,我不是说过了,我之前也是百仁堂的,我姓柳,你可以叫我‘柳大哥’。”柳屹然笑着套近乎,见她不接自己的茶也不以为意,随手放在旁边的小柜上。
药帐并不大,这里只是储存药材的地方,柳屹然显然不是来找药的,反而像是来与她长谈的。
阿依扁扁嘴唇,把芳怜大姐甩掉的这个男人一看就不是什么好人,她很讨厌他,心里考虑要不要干脆出去等他走了再回来,柳屹然却背靠在柜子上,阴阳怪气地看着她,意味深长地笑问:
“依公子的缝针手艺是从哪里学来的?”
阿依眨了眨眼睛,看着他,认真地反问:
“先生说了,行有行规门有门规,各行各派都有自己的技艺,除非对方主动提起,否则绝对不可以冒然探问,这一点柳公子你在百仁堂的时候难道先生没有告诉过你?”
“……”柳屹然嘴角的笑容僵了僵,他为什么忽然有一种很想上去抽这张正气凛然的小脸的冲动,“依公子你误会了,我只是觉得好奇。听帝都的人说,这项缝针技艺是从百仁堂一个女大夫那里传出来的,而那个女大夫的年纪样貌与依公子你甚是相似……”他拖着长音,意有所指地望着她。
阿依眸光如镜地看着他,歪了歪头:
“柳公子,你这是在拐着弯地骂我像娘们儿的意思吗?这是军营里欺负人的新手段?”
柳屹然觉得自己已经不能够跟她愉快地聊天了,笑容终于撑不下去,他的眸光沉了一沉,不着痕迹地看了一眼药帐的门帘,忽然压低了声音,似笑非笑:
“我知道依公子现在深受师父的宠爱,师父当家十几年,只收了我与紫苏两个弟子,虽然亲传过芳怜,但心里也是淡淡的,师父他对谁都是淡淡的,却唯独对依公子你不同,我与师父师徒多年,这种不同我在第一眼看见依公子时就看出来了。”
阿依皱了皱眉,满脸的莫名其妙。
至少就柳屹然觉得,在听到他这样的奉承时,面前的这个小人儿就算不会红云满面心尖发痒,至少也应该唇角含笑沾沾自喜,你那满脸傻啦吧唧懵懂无知像个蠢蛋似的表情究竟是怎么回事?这场谈话还能不能好好地继续下去了!
“听闻依公子住在济世伯府,依公子可去过府内西边的那座小院?”柳屹然因为再也想不出该怎么从她嘴里套话,别说套话,连套近乎都套不成,干脆直截了当地问。
阿依微怔,看了他一眼,刚要说话,药帐的门帘忽然被掀开,把两人吓了一跳,放眼望去,秦泊南从外面走了进来,一袭青衣,长身鹤立,如芝如兰,温润似玉。
“师父。”柳屹然眼眸一缩,继而赔了笑脸迎上前去。
秦泊南对于他的厚脸皮已经无计可施了,他心里一直后悔当年若不是看在柳玄清的面子上,他也不会收柳屹然为徒。柳家除了柳玄清还真没有一个是好的,这小子虽然天资聪颖,可装出来的人品风度在被拆穿后却实在让人寒心。
“出去。”他没有看他,淡淡地说了句。
柳屹然唇角的笑容僵了一僵,紧接着半垂下眼帘轻轻地答了句“是”,谦恭地退了出去。
阿依望着他的背影,眸光略深,紧接着眨眨眼睛。
秦泊南已经走到矮柜前,执起柜子上的茶杯,看了看,紧接着将一盅茶倒在地上,沙土地很快便将茶水吸收进去,只余一滩湿痕。
“现在坏人很多,没有我的允许,不许随便喝陌生人给你的东西,无论是在哪里。”秦泊南平声告诫。
“我才不会喝。”她又不是笨蛋,这种警戒心她还是有的。
秦泊南看了一眼她青黄的小脸,从袖子里取出一只精巧的小盒子,打开,自里面取出一枚通红如火的丸药递到她嘴边,淡声道:
“吃下去。”
阿依微怔,张开嘴巴将丸药含进去,一股沁凉在口中融化,混沌的脑筋一下子变得清楚起来,微甜的滋味咽下去后,却又有一股温润在胃部扩散,并随着流动的血液迅速流淌至四肢百骸,让疲惫的身体犹如浸泡在温泉里一样舒坦惬意,轻松自由。
阿依知道这大概就是百仁堂御供的丸药,每年只进贡给皇宫的极品补身丸,药的配制方法只有秦泊南知道。
“若是多加点薄荷就更好吃了。”阿依眯着杏眼勾着唇角说。
“这是药又不是糖豆。”秦泊南失笑,在她挺俏的鼻梁上刮了一下。
他们两个人谁也没有提柳屹然的事,阿依知道刚刚柳屹然问她西小院的事时秦泊南正在外边,他应该是听到了。柳屹然曾觊觎百仁堂的秘方,她敢保证柳屹然一定在打什么坏主意,不过他为什么会提到西小院,据她所知西小院一直都是秦泊南解剖研究尸体的地方,她直觉柳屹然想知道的应该不是解剖尸体的事,难道西小院还有别的什么东西?是百仁堂的秘方?
百仁堂的秘方到底是什么药呢,竟然让这么多人都那么感兴趣。
她百思不得其解,不过这些不关她的事,她只要做好自己的工作不给先生添麻烦就行了。
秦泊南站在她身侧望着她那一双如点了墨般的大眼睛闪来闪去,仿佛镶嵌了两颗宝石一般流光溢彩,莹辉潋滟,唇角勾起,伸手摸摸她的头发。
阿依慌忙躲开,拒绝道:“先生,你不要摸我的头,我已经好几天没洗头发了。”
秦泊南愣了愣,紧接着扑哧一笑,她窘迫的样子让他玩心起,继续摸。
“先生,你不要摸我!”她大声抗议。
他不理她。
“先生,你别摸了!”
才走到医帐门外的紫苏闻言慌忙刹住脚步,下意识抽了抽面皮,心跳得厉害:先生别摸了?
……在摸什么?
“紫苏吗?”医帐内,秦泊南唇角勾着一抹浅笑,淡声问。
“是,师父,三皇子请你过去一趟。”紫苏吓了一跳,连忙回答。
“知道了。”秦泊南回答,顿了顿,对阿依说,“你若累了就回去歇一歇,姑娘家熬心血最容易生病。”
阿依应下,秦泊南便离了医帐,向三皇子的帐子走去。(未完待续)
第二百一一章 人气,谢礼
因为近日来除了几次偷袭,并没有大规模的战事,伤兵逐渐减少,阿依趁此机会带领众药童们大肆清洗用过的绷带,沸水烫过之后晾在阳光下暴晒。
绷带老早之前就已经不够用了,据说帝都运送粮草的车已经出发正往这边来,然而路途遥远,即使是快马加鞭至少也需要两个月才能到,在这两个月里绷带自然要循环使用。
身为大夫,这样粗糙脏累的活计一般是不会去做的,但阿依无所谓,反正她又没有要紧事做,堆积如山的绷带多个人手药童们能省些事,再说有她这样的大夫参与,药童们心一暖也愿意去做。
这些日子其实最辛苦的不是大夫们,而是那些除了诊治重伤凡事都要亲力亲为的药童们,磨药、捣药、洗绷带、抬伤员、进行简单包扎、为伤员换药这些全部由药童来做,其实最最辛苦的是他们。偏某些大夫特别是御医院的御医们压根不体谅药童的辛苦,稍有不如意便会肆意辱骂,还仗着自己医术高明对药童们像对待下人似的颐指气使。
这些药童虽然不敢明面上反抗,但他们可不是那些大夫家里养的逆来顺受、畏首畏尾的仆童,阳奉阴违起来也够大夫们喝一壶的,于是大夫们与药童们的矛盾越积越深,看似平静的局面实则暗地里波涛汹涌。秦泊南嗔戒了几次效果甚微,让大夫们态度好一些,表面上应了,可趾高气昂惯了的人怎么可能一下子改。秦泊南为此相当头疼。
于是阿依为了改善大夫和药童的关系,只要手头上没事就帮药童们干些活,她一是本来就勤快,二是心里想为重伤的将士们多出一份力,三来也是想让秦泊南少头疼一些。因为她态度谦和又会体谅药童们的辛苦,时间久了她在药童里的人缘极好,倒也没人再介意她不爱笑又不怎么说话。
阳光明媚,微风和煦,碧空如洗。
阿依正在空地上晾晒洗完的一大盆绷带,身后一个黑漆漆的影子忽然遮住了她头顶的阳光,她微怔,回过头来,却见一个面色紫赯的小兵哥正站在她身后。
“小乙哥?”阿依站起来,疑惑地问,“你今天没有操练吗?”
“已、已经完了。”小乙腼腆一笑,露出两排黄牙。
来人正是上次被弯刀插腹的小乙,他已经拆线了,伤口愈合得还不错,才一拆线就回到校场继续操练去了。阿依也没有阻拦,虽然她觉得再静养一段时间会更好,但军人在战场上哪有时间静养,能捡回来一条命就算不错了。
“伤口还痛吗?”因为他的伤口用了棉线,棉线比丝线粗,虽然成本低,但与肌体的愈合度并不好,已经有了一些红肿感染的病例,好在并没有谁化脓导致溃烂。虽然那些人都很大度地说没事,反复红肿也总比创面过大死掉强,但阿依还是很忧虑,至少在缝合皮下组织时,她希望能找到一种可以与**完全融合的缝线。
小乙把头摇成拨浪鼓,笑道:
“依大夫的手艺好,我现在像没事人似的,早就不疼了。”
他是个粗人,不懂得“妙手回春、药到病除”这类文词,阿依听了却很高兴,一双大眼睛亮闪闪的。
“依大夫,这个给你!”小乙有些局促不安,瞧了她一眼,忽然将一条破旧发黄却洗得很干净的帕子快速塞进她手里,转身就跑。
阿依愣住了,待她回过神来,小乙早就跑得不见了踪影。
她狐疑地将掌心里的帕子打开,讶然地望着里面十来块硬邦邦黑漆漆已经风干了所有水分的猪肉干,心脏里忽然涌起一股如海浪一般澎湃的暖泉,是惊讶是喜悦是欢欣,眼眸微涩,也许这就是书中所说的“感动”,她不甚明白这个词的意思,但若说要用一个词来形容她此时的心理活动的话,这个词是下意识出现在她脑海里的。
“这都是第几个了,被小大夫治过伤的是不是全把养伤期间得的肉干送过来了?”冯二是附近城镇的药铺活计,今年十七岁,战起时被临时征来做药童,长得很像皮影戏里的瘦皮猴,爱说爱笑,在药童里人缘很好。
“这一包一包的,小大夫只要从每包里拿出来两块就能凑一大包,偏每次又都给送回去了。咱们在这里还不定呆多久,天天白饭加黑豆,好不容易有肉干,小大夫你不吃白不吃。”唐三儿抱了一大盆绷带从溪边回来,在远处刚好看见刚才的事,走过来笑说。
“那怎么行,他们都受伤了,好不容易有肉干吃,吃了好得才快,我又没受伤。”阿依认真地说。
“小大夫,你就是心太好了,要是我不吃白不吃。”唐三儿只比阿依大一岁,他家是开药铺的,他父亲是惠州大夫,父子俩一起被征来,男孩子在这个年纪都馋嘴,对他的话阿依只是友好地眨眨眼睛。
“那边的绷带已经干了,把那边的收起来,好把这些洗好的赶紧晾上,别等到晚上风一大再吹没了。”
“好!”冯二和唐三儿笑着答应,三个人也没招呼还在远处晾绷带的几个药童,过去空地西边将先前晒下的已经干了的绷带收拾起来。
哪知道才刚把压着绷带的石头拿开,一阵大风吹来,不仅才晒干的绷带被吹走,就连正在铺平准备晾晒的绷带亦被大风卷走,四处乱飘。众药童惊得哇呀一声,又是蹦又是跳又是扑地去抓那些漫天飞舞的绷带,时不时还有三两个人共同盯上了一个目标,一个蹿跃,结果咚地撞在一起。
空地上乱成一团,有绷带吹到了驻守在四角的小兵的头上,几个小兵不能离岗,却也站在原地帮他们抓吹向自己的绷带,混乱还惊动了医帐里无所事事的众军医。
阿依追着一条绷带跑到空场边,绷带刚好挂在一根不高的竹竿上,她摇晃了两下竹竿没有掉下来,她扁扁嘴,又跳着去够,只差那么一丁点,她却就是跳不上去。正在这时,一双粗黑的大手从后面握住她的腰一把将她举起来,阿依吓了一跳,顺手摘了绷带,回过头,映入眼帘的竟是胡大那张黑漆漆牙却特白的脸。
“胡大哥!”阿依意外地眨眨眼睛。
“小大夫,你哪儿都好,就是太瘦了,一个男人身子骨像个姑娘似的那怎么行!”胡大哈哈笑又极度惋惜地说。
阿依的眼角抽了抽。
“胡大,你说什么呢?”瓮声瓮气的声音响起,高都头也拆了线,但因为右臂伤了肌腱还是抬不起来,秦泊南也给他看过了,说他半年内不能再拿刀,后期需要相当艰苦的复建,本意是想让他退役回家去,哪知他却不以为然,声称右手不能用他还有左手。
“高都头,不是说了没事就呆在帐子里别出来吹风么。”他是阿依缝针数最多的人,也是排异反应出现得最严重的人,当时伤口肿得极可怕,好在他身体底子好,只喝了几碗汤药硬是熬过去了。
“哪那么娇贵,又不是个娘们儿,早就没事了,回头我就去攻城,到时候多杀几个越夏国兵带回来给你看看!”
阿依一点不想看。
“对了,我给你的那包肉**怎么又给送回来了?”
“受伤的是高都头,好不容易得的肉干当然要高都头吃,吃了才能好得快,我又没有受伤。”
胡大微怔,他之前本以为她是嫌脏,他知道那些军医虽然来做军医,却一水儿的是读书人,读书人矫情毛病多,看不上他们这种粗人,自然也看不上他们用撕了一块衣料包裹的吃食。虽然心里不舒服,但因为阿依救了都头的命,他还是很感激她,哪成想她送回来不是嫌弃肮脏,而是为了都头着想,眼里划过一抹感动,还为自己先头的胡思乱想有些愧疚。
高都头一愣,哈哈笑道:
“你小子,那是送给你的谢礼,你怎么像个娘们儿似的磨磨唧唧的!”
“肉干不易得,多吃肉才能多长肉,高都头你是要去攻城的,你若真想谢我,等回帝都时请我吃石记包子吧。”阿依弯着眉眼说,高都头他也是帝都人。
“包子哪够,回头哥带你去吃醉仙楼,让你把菜牌子从第一道点到最后一道!”高都头大方地说。
“真的?说定了?”
“说定了!”高都头豪迈地笑说。
两人
小提示:按 回车 [Enter] 键 返回书目,按 ← 键 返回上一页, 按 → 键 进入下一页。
赞一下
添加书签加入书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