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的话还没说完,白棋已经手一挥,把墨书推开。瞪着墨书,她恨声叫道:“你知道的一早就知道的……”
眼底闪过一丝慌乱,墨书狠狠地扑上去,拖着白棋往外面用力地拉扯。任是白棋如何挣扎,都不曾放手。
听到不到白棋的声音,只听到外面传来“唔唔”的声音,显然是被堵上了嘴的。
于清瑶默默看着不动声色的孟慧娘,忽然间就笑了起来:“原本还觉得大嫂已经变了,可是现在看来,还是和从前一样……显然,哪怕是迁至南边,也会活得很好……”
眯起眼,孟慧娘的眼中现出一抹厉色:“你在讽刺我?清瑶,你别以为现在已经嫁了出去,就不是于家的人了我告诉你,不管你嫁到哪里,嫁了多久,终究还是于家的人不管于家有什么事,你都一样要一起承担的。别说是你,就连清琼也没什么不同”
微微笑着,于清瑶淡淡道:“大嫂说的不错,娘家受难,便是出嫁女也要受影响的。只是,再怎样,也比大嫂这做媳妇的好上许多……大嫂,辛苦你了”
脸色发白,孟慧娘瞪着于清瑶,心中又气又恨:“果然,小人得志便张狂得忘形。”
于清瑶闻言大笑,却没有反驳。若说她是小人,也不错从前种种委屈,她一直都记在心里。如今,虽然不会落井下石,可是除了感慨之外,她真的没有半分同情之心。
“孟氏在两河一带也算是名门望族,这次大哥的事,想来大嫂在娘家那边也承担了不少责难。实在是委屈了……”于清瑶轻声说着,看似安抚,可孟慧娘发青的脸色却无遗让她更添几分快慰。
冷眼睨着于清瑶,虽然不知道她是不是真的知道了什么,可孟慧娘却还是没办法再装下去。如果说这突来的灾祸对于家众人来说都似晴天霹雳,那对她不亚于是一道直接劈在头顶上的闪电。
夫君爵位被削,而且是以那样令人羞愤的罪名。就连她的娘家兄嫂也写信来责问此事,说此事令家中蒙羞。而最让她无法接受的是,查封宅院时,她名下的财产很多都被当作是夫产查封了。而且在搬至祠堂后,又因为之前大量变卖祭田一事,而被夺了主持中馈的权力。生生让沈盈盈那个商贾之女夺了权去……
早知如此,当初……
胸口发闷,孟慧娘想要大叫,却到底又强压下那勃发的怒意。
“清瑶,何苦呢?你我也算姑嫂一场,相处的时间也不算短了……十几年啊我是亲眼看着你从一个小姑娘长成现在这样的……就算之前有再多的误会,可那份亲情却是真的……”
孟慧娘突来的温和,让于清瑶不由怔住。孟慧娘从来不是个让人的,这些年来,就是在田氏面前也是和沈盈盈明争暗斗惯了的。怎么现在,居然对她服了软?
难道,真是因为近来受挫折太多……
不会,就凭刚才她对自己亲近的丫鬟也要玩那种把戏,骨子里就仍然还是从前那个喜欢掌控人的孟慧娘。
于清瑶目光微闪,也没有再说什么,就那样顺着孟慧娘的话笑道:“牙齿总有咬到舌头的时候,人都说相见容易相住难。我和大嫂一起住了十几年,那自然有许多说不清的——误会了”
虽然她的话里有话,可是孟慧娘却好似根本没有听出来,仍是对她微笑:“我就知道二妹是最大度的……二妹,你也知道皇上既然下了圣旨,那事情就没有挽回的余地了。再过几日,我就要随着你大哥转往南边……此一去,千里迢迢,说不定这一辈子就再也见不到了。可是,我和你大哥远去南荒,老死他乡也就罢了。可几个孩子却……”
抬起手,拭了拭眼角,孟慧娘柔声道:“月姐儿也就算了,留在京中,想要再提门好亲事,也是不可能了。还不如跟在我身边,说不定在南边还定有机缘……可靖哥儿、光哥儿两个,若是跟着我去了南边,只怕这一生再无出头之日……虽然舍不得,可为着他们的前程,我还是求着老太太把他们留在身边。”
似乎是真的动了情,孟慧娘的眼泪哭花了妆容,望着于清瑶的眼神也甚是哀恳。“清瑶,两个孩子,靖哥儿一向懂事,可光哥儿却太是顽皮。如今我这做娘的不在他们身边,只怕会……三弟妹她……我不说,你也是知道的。我别的不求,只求你能偶尔来探一探他们两兄弟。看看他们过得好不好,是不是肯用功读书……”
捂住脸,她痛哭失声。过了好一会儿,才勉强止住悲意,哽咽着求道:“总算是一场骨肉至亲,你这个做姑姑的还要多担待了……”
虽然孟慧娘哭得悲痛,也让于清瑶心里不甚好受。可是在感慨之后,她却还是没有答应。
“大嫂,你也不必这么担心。三嫂虽然嘴上厉害些,可心肠却是好的。更何况还有三哥和母亲在,又怎么会怠薄两个侄儿呢?这个,你大可放心……”
听到她的话,孟慧娘的哭声立刻止住。抬起头来,看向于清瑶的眼神又显一片冰寒,大有怨色。于清瑶瞥见,忽然就觉得自己没有答应,实在是英明之举。哪怕她答应了下来,日后对两个侄儿掏心掏肺,只怕孟慧娘也会觉得应当应份,没有半分感恩之意吧?
两人目光相对,谁也没有说话。房中一片安静,只能听到外面传来若隐若现的哭叫之声……
就在这有些诡异的气氛里,帐中突然传出一声低吟。
好似被惊醒一样,孟慧娘收回目光,回眸望向帐中的目光中闪过一抹厌恶。只是很快,她就掩饰起那抹异色。转向于清瑶,仍是一幅笑脸:“清瑶,我也知你是个心善的,就算不说,你也会关照两个侄儿的……”
说着话,她已转身往帐中走去,轻声唤道:“母亲,清瑶来看你了。”
“清瑶来了啊?”含糊混浊的声音,好像是一口痰卡在嗓子里没有吐出来一样。这声音里带着深深的倦意,既熟悉又陌生。
于清瑶下意识地往前走了两步,可是不知为什么,却又在帐前顿住脚步。心里涌上一种说不清的情绪,她甚至说不清自己是带着悲切还是有些惶惑。
合上眼,于清瑶深深吸了口气,才柔声道:“母亲,我来看你了……”
撩开纱帐,她慢慢走了进去。目光落在躺在床上去望向她的老妇,心神有刹那的恍惚。
真的是——老妇了没有半分雍容华贵之态。躺在床上的田氏好似突然老了不止十年。花白的头发,披泄在枕边,好似水草一般把那只剩巴掌大的脸拢住。
枯瘦的脸,满脸的皱褶,可是偏偏一双眼却出奇的大。这样四目相对,那混沌的眼神,仿佛带着些说不清的意味,让人不由得生出些许敬畏之心……
可是,在看清楚后,于清瑶的表情反倒更加平静了,“母亲,我来看你了。”迎着田氏的目光,她低声说着……
第五十四章 想说拒绝很容易
不知是不是没真了于清瑶的话,田氏转了转眼珠,却没有望向她。只是含糊地低问了句什么。饶是于清瑶耳目灵敏,却仍未曾听清田氏到底说了什么。
孟慧娘却俯下了身,似乎认真听了好一会儿,才转过身来,笑睨着于清瑶。道:“母亲说听到你来,她心里很是开心。还问,妹夫是不是一起过来了?不见人呢?”
虽然孟慧娘说得清楚,可是于清瑶却很怀疑田氏刚才是不是真的这样问了。只是既然问出来,她倒不好不答,就温言笑道:“夫君陪着我过来的,不过这会儿却是和三哥到书房去了。”
“和三弟——在书房吗?”孟慧娘笑着,可神情却有些古怪。于清瑶还不曾辩明她那更快到底隐含了什么,她已收了笑。转过身对着田氏笑道:“母亲,我和侯爷……夫君离京之后,有三弟、三弟妹照顾你,我也安心。想来,以三弟之能,总还是能重振家声的……”
这一番话,难免流出一丝酸意。别说于清瑶,就连田氏也似皱起眉来。
猛咳了两声,田氏含糊地唤了一声,于清瑶听着好像是在叫“锦绣”。孟慧娘已经笑道:“母亲,您又忘了。三弟妹说家中留不得那么多闲人,要打发人出去呢好像,四锦里也只能留两个,这会儿只怕还没想好要留哪个在您身边侍候着。您也莫气,媳妇未走之前,总还是能侍候母亲些时日的。”
孟慧娘说着话,侧过身,轻轻扶起田氏。又顺手扯了只隐囊过来倚在田氏身后。这些,原本不是孟慧娘做惯的事,可这会做来倒也利落,想来这些日子她也是没少做这种事儿。
坐直了身体,又被孟慧娘扶着喂了几口水,田氏似乎是有了些精神。虽然眼神仍然带着些茫然,可却渐渐有了些光亮。睨着于清瑶,她点了点头,沉声道:“听说,你们夫人打发你们夫妻俩去了乡下?”
“是,女儿身子不适,去庄上静养了些时日。”于清瑶笑着答话,面色平静如水,眼神也很是平淡。
可看到田氏眼中,却自然而然是在为自己的境遇而受掩饰。低声一叹,她低声道:“也是难为你了。若是从前,那赵氏岂敢如此?”
于清瑶笑笑,并不说话。
田氏睨着她平静的面容,忍不住摇了摇头,又道:“我只当你的性子好了些,可谁知却还是这般怯懦就算如今你身后没了娘家做后盾,可终究是他们林家名媒正娶的太太。总是这样忍气吞声的,可要过日子呢?”
“女儿记下了。”于清瑶微笑,温言道:“母亲莫再为女儿操劳,养病要紧。”
“养病?现在这样的情形,我能安心养病吗?一个比一个更不省心……”声音稍顿,她听着外头突起的一阵喧哗,掀起眉来,却到底还是压下了满腔怒意。只是回过头瞥着孟慧娘的眼神,多少带些怪责。
“若是你们从前什么事都肯和我商量,也不至于落到今日这般田地。”冷哼着,她又转向于清瑶,叹道:“可惜那时你说购买祭田时,我未曾听信。若是当初多购些田地以作祭田,或许现在就不至于这样了……”
于清瑶目光微闪,却没有搭话。而孟慧娘脸上一阵青一阵红,半晌都说不出一句话。
捶着床沿,田氏怒道:“去把我的四锦唤进屋来你去告诉老三媳妇,就说我这个做婆婆的还没死呢她若要卖了我的四锦,且等我死了再说就算是于家再败落,也不容她一个商贾女欺到我的头上来”
孟慧娘应了一声,起身就往外走,可是脚步走得却并不快。
田氏冷眼瞧着,哼了一声却没有催促。只是盯着于清瑶不说话。
抬眼看去,于清瑶只觉田氏的眼珠像两颗琉璃珠,没有半分温度。冷冰冰的让人心里发怵。
“清瑶,我知道你如今在婆家的日子并不好过。不过所幸当初我答应这门亲事倒也不是为了林家的门楣。”声音稍顿,她沉声道:“我听你大哥说,你夫君因与恭成王世子同窗,一向交好。甚至在暗中帮着他做事——此事可真?”
于清瑶心中暗叹,面上却一派恬静:“男人在外的事,我们做女子的还是少管为好……女儿幼循庭训,不敢逾越半分。”
她这一答,田氏的脸色立刻就变了。恨得大骂:“蠢货蠢货你脑子里到底都在想些什么?教过你那么多,难道就只记得这个?便是记住了,可难道就不知道什么是变通吗?”她气得抬手抚胸,又骂道:“是,自古有训:男主外,女主内,可这世上夫妇之间,又有几个女子全不知丈夫在外做什么的?似你这般愚蠢,要如何在深宅大院中生存?”
由着她骂,于清瑶只是垂首受教,可是却好似根本不曾看到田氏呼吸急促,一直抚胸的动作般,不曾上前侍候半分。
冷冷地瞪着她,田氏似乎也觉察出些什么,目光越发冰冷。也不再骂了,直接就道:“我来教你,你回去后,只照着我这样和你夫君说就是:你就说,怜惜母亲老迈,无人照料,还求夫君向恭成王世子求个情,请他代为上奉皇上,免了你大哥流放千里之苦……削了爵位,已经够偿还一切罪孽,就算清贫,一家人留在一处,也好……”
“母亲,”在她没有说完之前,于清瑶已经平声打断她的话。抬起头来,目光平静地望着田氏,于清瑶甚至还在微笑:“母亲,恕清瑶愚钝,不能答应您的要求——这样的话,我是不会同华清说的”
“你说什么?”似乎是没有听清于清瑶的话,田氏沉声喝问了一声,又冷笑道:“你是晕了头吗?居然敢这样和我说话?我又不是叫你做什么恶事,不过是同自己夫君说些话,你也不敢吗?”
“母亲,不是不敢,而是不愿。”于清瑶平静地答着,看着田氏,温言道:“母亲,您何苦如此呢?就连大嫂都看清楚想明白的事,您又如何会想不透呢?圣上已经下了旨意,明告天下的事,又有谁还能让圣上收回圣命呢?别说求恭成王世子,就是求到恭成王那里都是不成的。如果不是如此,您不找来姐姐,由她去求恭平王呢?”
“你、你个逆女”抚着胸口,田氏大恨:“你就是想看着你大哥被流放,想看着于家败落才甘心是吧?”
“母亲何出此言呢?于家败落,对我又有什么好处?一切,都是天意,怨得了谁呢?”淡淡说着,于清瑶并不曾因田氏的怒意而露出怯意。反是雪儿,骇得直往外站。
“母亲,事已至此,一切都不可挽回。可是,虽然于家现在没了爵位,可总算还有个落脚之处。再加上祭田所出,维持生活还是不成问题……虽然,这样的生活或许在母亲看来,混如地狱。可,却已远胜许多平民百姓。只要母亲放宽了心,不再多想那些事,也能像那些民间老妇一般安度晚年……如此,岂不甚好?”
“安度晚年?民间老妇?”田氏低声重复着于清瑶的话,突然间就放声大笑:“好一个安度晚年好一个民间老妇我田容活了大半辈子,还是第一次有人这样对我说话想我幼时,出生书香名门,幼受宠宠,艳冠两江。出嫁后更是荣华一身,富贵半世……却没想到,老了老了,居然被你这样一个贱人教训,说什么要我像民间老妇一样安度晚年?好,好,我还真是为于家养了一个知书达理,明辨是非的好女儿”
抿唇浅笑,于清瑶也不慌张,只是望着田氏,淡淡道:“女儿的话或许让母亲难过了。可是现在,除了那样做,母亲还能做什么呢?母亲,你自己很清楚的于家败了,再也回复不了从前的荣光。您,也不可能再像从前那样生活——与其念念不忘,倒不如看清楚了自己的处境。就算不是为了你自己,也为了大姐着想吧”
好似被捏住了七寸般,田氏原本还暴怒的情绪立刻有所收敛:“你想说什么?”
“我不想说什么,母亲心里,对什么事都是清清楚楚的。只不过,之前一心想着大哥,就糊涂了我知道,对母亲来说,手心手背都是肉,割哪儿都让母亲心痛。可是,一边是留不住的,另一边却是不能再让你伤的,你自己总是要分数要办的。”
于清瑶淡淡说着,站起身来。笑望着田氏,平声道:“至于我,母亲就不必再操心了……当然,我知道在母亲心里也根本没有放得下我的位置……”她低声笑着,低声道:“在婆家过得如何,是我自己的事。就像母亲曾经说过的,在大宅院中生活,有很多情非得已……或许,以后会少来探望母亲,还请母亲体谅,莫要怪我……”
田氏眯起眼,冷冷地看着于清瑶的背影,突然问道:“因为于家败了,我这个母亲已成民间老妇,所以你这自以为已成为贵妇的小贱人,就敢这样同我说话,这样背对着我,这样教训我这个母亲了是吗?”
“母亲这样想?”于清瑶顿住脚步,回眸,轻声道:“我只不过是发觉原来说一声‘不’其实并不比我想像中的难罢了……”
第五十五章 雨过天晴好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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