净玄也不答话,大袖一敛,已把那钱收入袖中。“若是女施主有心,倒不妨往寺后走走,那里景色甚好,尤其是那片辛夷花林,虽然此刻或已落尽,可说不定便会另有机缘。”
想起之前曾在那片辛夷林后碰到无因之事,于清瑶心中便有了定数,也不再与净玄多说,待许妈妈回来,当着她的面给了香油钱,便回去定下的精舍休息。
因为那一盏长明灯,许妈妈一直拉长的脸终于有所缓和,似乎已经忘了那回在古吹台上的不愉快。再加上一壶素酒,脸上更是挂满了笑,在于清瑶笑言要在寺中逛逛时,半分阻拦之意都没有,反倒识趣地先避回粗舍休息。
只可惜世间缘法不是人力可勉强的,虽然于清瑶安排妥当,可带着柳絮、雪儿两个,在辛夷林中徘徊许久,却到底没有见到无因。何其可笑?之前特意回避时偏偏撞上,而今百般想见上一面,却怎么都找不到人。苦笑无奈,却也只好如此,毕竟她不能大张旗鼓地去找无因。
入夜过后,柳絮绊住喝得有些晕头的许妈妈。于清瑶带着雪儿悄悄离开精舍,无声无息地往佛堂方向走去。
夜色凄迷,将近半圆的月亮,斜挂在天边。陷入深夜的相国寺显得格外安静,偶有僧人做晚课的声音,可因为人少,不像黄昏时那般众僧齐吟来得庄严肃穆。此刻的相国寺,不见宝相庄严,反倒有一丝清幽、诡秘的感觉。
石径上,看不到什么人。穿过小径,绕过殿宇,在将近佛堂时,于清瑶留下雪儿守在外面。自己一个人拿了那盏莲花灯往佛堂走去。
才近了佛堂,她便怔住。清冷的月光映照下,原本该无人的佛堂半敞着门,虽然没看到人影,可无疑佛堂中是有人的。
迟疑了下,于清瑶还是拾阶而上。如果错过这次,她只怕再得不到机会来点这盏长明灯。虽然不知道她那苦命的生母如今沦落何方,可是她只盼她能够平安长乐。
手指扶在门框上,她望进那一片幽幽的光中。
佛堂中,有人。月光自敞开的窗子投入佛堂,朦胧月色,满室幽光,俱笼罩在那背对着于清瑶的人身上。
虽然那人背对着她,看不到面容,可看背影,却是一个清瘦的男子,没有华丽的衣饰,不过一袭普通的青衫,一方白巾,看起来,大概是哪家的穷书生般模样。
站在门边想了想,于清瑶正待走进去,忽然一阵风起,不知哪里来的一阵风穿堂入室,吹得满室灯光摇曳。
那青衣书生忙撑起身,半俯下身,以手护住面前那一盏油灯。万分珍爱,虽然看不清面容,可单只看他的动作,那份小心翼翼,就可以感受到那份真心……
想来,这盏长明灯是为家中长辈或是他所珍视的人点的吧?
于清瑶若有所思地浅笑,看看手中的那盏莲花灯,笑意更深了几分。一手推开门,她悄悄走进佛堂。虽然脚步很轻,可佛堂中那人却还是立刻回过头来……
幽光之中,四目相对,看清彼此,两人不由得一齐低喟出声:“是你……”。。。
第五十三章 星月清辉遥相对
灯光摇曳,满室幽光中,少年俊美的面容清逸异常,眼眸清澈如水,仿佛可一眼就望得穿。
只是,因着那一声轻喟,少年忽然掀起眉来,低低地笑起来:“真是没有想到,原来我和于小姐竟这么有缘”
不过一笑之间,原本显得清逸的面容立刻就现出几分玩世不恭,那轻佻的言词更是让于清瑶怀疑自己刚才是不是看错了人。
摇头失笑,她没有回答林华清的话,直接就走到长案之前。拿起放在案下的小油瓶,把手中的莲花灯添了酥油,却只有七分。
一点幽光亮起,在这一片空中显得那样不起眼。可映入眸中,却让于清瑶溢出一抹微笑。笑容虽然清淡,却分外温柔。落在林华清眼中,却是微微一怔。
“细算算,已是四次相遇,这样的缘份,于小姐怎么竟连一句话都吝啬呢?”
没有回答,也没有再故作矜持、作大家闺秀之态,更无半分羞怯,于清瑶只是淡淡笑道:“佛家有云:缘分也分善缘、恶缘,我想林公子这样的贵胄公子,,还是远离恶缘的好。”
林华清失笑,不知为什么,忽然又走几步。
虽然觉察出他的靠近,于清瑶却没有动,只是持起案前的笔,又拈了张裁成半指宽的黄纸,迟疑半刻,在那纸上提笔写下:唯愿娘亲平安康乐。
没有题头,没有落款,可这番心意却是最真的。
她才搁下笔,林华清便就沉声道:“是给老夫人祈福?怎么不像刚才我看到的那盏一样,写上安乐侯府老夫人田氏呢?”
于清瑶回过头去,望着林华清淡淡一笑:“林公子刚才也是为母亲祈福?怎么赶上这样夜深时候呢?”问出这一句,她瞥着林华清垂下眼帘发笑,也没等着他真的答她的话。虽然境遇不同,可彼此身世相类,自然都知道对方为何趁此深夜而来。
眼角下垂,落在林华清的腿上,于清瑶笑问:“林公子的腿伤养得真是快,不到一月,竟已看不出曾受过伤的样子。”
“名医良药,自然是好得快些。”林华清冲着于清瑶一笑,下一句立刻又回复轻浮本色:“我要是走路一瘸一拐的,只怕于小姐太过自责,为我流泪伤心……”
于清瑶垂眉,静下心不去看他,只回过身去,合什向供在高台琉璃塔中的舍利子礼拜,又默默诵道:“愿以此功德,普及一切,我等与众生,皆共成佛道,南无摩诃般若波罗蜜……”
不知是否她的淡漠让林华清失去了兴趣,身后的林华清很久都没有发出声音。待她回过头去,才发觉林华清也正合什立在案前,合着双目,口齿微动,却没有发出半点声音。不知他在祷告什么,可是看着他虔诚的神情,足见至诚之心。
心中微动,于清瑶静了一会儿,在林华清睁开双目时,忽然低声问道:“上次,林公子说,与无因大师颇有渊缘,不知究竟是怎样的渊缘?若是我此刻想求见大师一面,不知林公子可能安排?”
“见无因大师?”望着于清瑶微微一笑,林华清的眼神颇有深意。“之前于小姐避之唯恐不及,怎么现在却又要主动去见无因大师呢?难道就不怕无因大师再发起疯来,对你不利?”
牵起嘴角,于清瑶笑睨着他:“有林公子在旁,又怎么会眼睁睁地看我一介弱女子吃亏呢?坦白地说,我之所以要见无因大师,其实还是因为林公子你……林公子那日在古吹台所说的话,实在耐人寻味。这些日子来,每每想起,都让我掩不住好奇之心,所以,才会动念想要见大师一面,以求解惑……”
目光微瞬,林华清只是笑问:“即便我能安排,于小姐又怎么敢肯定我会帮你安排呢?竟这样大大方方地相求,难道不怕我不肯答应?”
于清瑶浅笑,望着林华清的眼眸映着满室幽光,也仿佛闪烁着光芒般耀眼。“林公子不答应吗?”
这样轻描淡写的反问,好似浑不在意林华清答不答应一般。可被这样一问,林华清却不由得沉默下来。默然片刻后,才笑起来,也不答话。他向于清瑶招了招手,当先走出佛堂。
于清瑶笑了下,抬脚跟上,只是走了一步后,却又返回身,把敞开的窗关好后,这才走出佛堂。抬起头,望着笑盈盈望她的林华清,于清瑶也不答话。只沉默地跟在林华清身后。
拐角处,于清瑶远远地冲着望过来,张口欲叫的雪儿摆了摆手。
虽然没有刻意扭头去看,可林华清还是看到了。低声轻笑,他笑问:“如此深夜,孤男寡女,于小姐连丫鬟都不带在身边,是真的如此信任林某的人品吗?”
瞥了林华清一眼,于清瑶只笑道:“不相熟,我倒不好对林公子的人品有所评价,不过我信得过林公子自忖情圣的高傲。”
“高傲?”林华清失笑:“人人都说我是轻浮浪荡子,何来高傲之说?难道,你们女子不是都喜欢有趣的男人吗?”
原本好好的对话,不知不觉间,似乎又流于轻浮。于清瑶却只是淡淡笑着,并不说话。
瞥她两眼,林华清也便沉默下来。一时间,两人都静了下来。
如水月色,披泄而下,将这寂静的相国寺笼在一片幽光中。
星月之下,两个人就这样默然无声地穿过石径,穿过那片已经落尽的辛夷花林。
草木的清香,浮于鼻间,带着一种特有的湿气。不知是什么虫儿,在草丛里发出啾啾的鸣叫,让这个静夜显得有些生机盎然。只是可恼,远处的林间,不知,是不是夜枭在发出闷笑一样的低鸣,听不真切,可在这样的静里,古刹之中,却仍让人觉得怪异……
“怕吗?如果怕的话,现在回去正是时候。”林华清低低笑着,望着于清瑶的眼神怎么看都带着戏谑之意。
只作没有看到他的眼色,于清瑶只淡淡道:“有什么好怕的呢?不过是鸟在叫罢了……”
林华清掀起眉来,似笑非笑地看着于清瑶:“你知道,我说的不是这个。如果你怕见无因大师的话,现在回头还来得及。”
“怕无因大师?”于清瑶故意用诧异的眼神看了一眼林华清,这才放缓声音,淡淡道:“我怎么会怕无因大师呢?无因大师虽然有时头脑不清楚,可那是因为他当年救师而摔伤了头。这样一位至仁至孝的得道高僧,我又有什么好怕的呢?”哪怕心中忐忑,可她总还是要去面对的。
她自觉面上没有半分异样,可林华清却还是笑着睨了她一眼,虽然没有说话,可那个眼神却分明意有所指。于清瑶只当没有看到,连眼角都不曾瞥过去……
穿过辛夷花林,便看到一点灯光。幽幽暗暗的,仿佛随时都会被风吹灭一样。待走近了,才知道是一间茅舍。这是一间真正的茅舍,不是那种故作风雅的隐士之居,而更像乡间穷苦百姓所住的屋子。
相国寺的僧人,虽然清修无为,可却不是修的苦行禅。像这样的茅舍,甭还是第一次在相国寺中看到。等走进茅舍,就更加惊讶。
虽然主人是僧人,可是这间茅舍里却没有任何佛像,更无经书典籍,粗一看,不过寻常农夫之居,甚至在门口还斜倚着一把锄头,半筐还带着泥根的青菜。若不是茅舍中那盘坐蒲团的老僧仍在喃喃诵佛,于清瑶再怎样也不会相信这就是无因大师所居之处。
就站在门前,静静地望着无因大师,直到他终于停下诵经,睁开眼来。
“无因大师,”于清瑶深揖一礼,虽然面上带着微笑,可心中却仍是忐忑难安。她不知道,突然出现在无因大师面前,会带来怎样的后果。如果无因大师突然叫起来,又抓住她怎么办?
看着无因大师望过来,原本带着一丝茫然的眼眸倏忽一亮,于清瑶下意识地退了一步。可是,无因却没有如她所担心的一样冲她奔来,而是盯着她身后的林华清,露出一丝笑容。
“我记得你……”无因叫着,指着林华清笑问:“你有没有守诺,带给我呢?”
不自觉的,转目去望林华清。于清瑶暗在心中思忖:看来林华清说与无因大师有些渊缘,倒不像是说假话。只不知,两个人到底是……
她正在心中暗自揣摩,林华清已经越过她,竟是笑眯眯地自坠在腰上的荷包里摸出一个油纸包来。
无因大喜,接在手中就迫不及待地打开纸包,于清瑶虽没看清,却也闻到一股甜味,又有股芝麻的浓香。想来,大概是麦芽芝麻糖之类的东西。
看着无因打开纸包,那副食指大动的模样,于清瑶一时之间只觉得说不清的怪异。眼前的无因,哪里还像是个得道高僧?分明就是个得到心爱零食的孩子。有些发怔,她不知道自己是不是根本就来错了。
抿了抿嘴角,无因冲着林华清笑笑,却没有立刻拈起糖块吃。而是回过头去,看了看身后,又竖起手指“嘘”了一声:“不要告诉师傅啊他不喜欢我吃糖的。”
被他这个举动弄得一愣,于清瑶顺着他的目光望过去。空空如也的内室,哪里有人?
苦笑着,她扶住身边的木梁,才站稳身体。她到底在想些什么?不过是一个神志不清的疯僧罢了,怎么可能是真的看出她异样呢?
合了下眼,她挺直背脊,正待转身出去。就听到无因笑着问:“你有事要同我说吗?”
她心头一震,回过头去,却见无因正冲着林华清笑:“要说的还是之前那件事?我可真是记不清楚了……”
回眸看一眼于清瑶,林华清低声笑道:“今天想同你说话的不是我,是这位小姐……我想,她可能有很多话想同你说的……”站起身来,他深深地望了眼于清瑶,默默走了出去。
隔着敞开的门,看着林华清走得很远,于清瑶不由微微一笑。回过身,她望着正舔着手指的无因,想想,笑意便渐渐扩到眼底深处。
不知是不是因为灯光太暗,无因大师的眼眸很黑,一如初生婴儿般深幽黑亮。虽然头发花白,可是这位老僧却仍像个孩子般带着天真的神情。
忽然间,于清瑶有诉说的欲望。走近,她就那样随意地坐在没有蒲团的地板上。
“大师,我做错了事。做了很错、很错的事……虽然没有酿成不可挽回的罪……可是,我很怕、很怕自己不能控制住自己内心的欲望……如果,我没办法控制自己,害了别人怎么办?”
无因静静望着她,不知是听懂了还是根本就没有在听,一双眼黑得发亮,只是那样凝视着她。
其实,他是不是在听,原本就没有什么关系。想来林华清从前同无因说的事,也从不是为了得个答案吧?
于清瑶断断续续地说着,把心底所有的惶惑、不安,都宣泄而出。
无因听着听着,忽然之间就低声道:“佛言:人有众过而不自悔,顿息其心。罪来赴身,如水归海,渐成深广。若人有过,自解知非,改恶行善,罪自消灭。如病得汗,渐有痊损耳……”(注:百度来的**)
听得一愣,于清瑶怔怔地望着无因,听着他一字一句,轻轻默诵着她并不熟悉的**。渐渐的,心平静下来。
虽然仍有很多不明之处,可是随着无因的诵声音,她原本随意的坐姿变得端正起来,双目微合,合什肃穆,她沉溺在那低微的诵经声中。直到声音渐逝……
睁开眼,再看无因。但觉盘坐诵经的无因,宝相庄严,哪里还有之前觉得的疯痴之态。
“大师,若我能谨守本心,是不是真能控制住那欲望?”低声问着,她并没有等待无因的回答:“我佛慈悲,慰我凄苦,愿我亦能不负佛恩,持我本心,善此终生……”
合什一礼。于清瑶站起身来,毫不停歇地向外走去。
星月清辉下,辛夷花林之畔,少年远远地望来。四目相对,两个人同时微笑起来……
这一夜,夜静如水……。。。
第五十四章 良人在谁边?
或许,是因为这星、这月,这宁静中又蕴着无限生机的夜。更或许,是因为那如春雨润物般滋润了她心田的禅唱梵音,在这个夜晚,于清瑶觉得与她并肩而行的少年格外亲切。
她心底隐隐明白,离了这这座古寺……不,是过了今夜,他们可能就不再是今夜眼中所看到的彼此。她,还会是那个总是在人前谦卑恭顺的深闺女子。而他,也还是那个自命风流,总是一副得意洋洋模样的男人。戴着面具,过各自的日子,。甚至,可能再无交集……
因为这,于清瑶心中便觉这一夜分外珍贵。似她这样的女子,又有多少机会,可以同一个还不算讨厌的男人,这样并肩于月下漫步呢?无关风月,只为这一刻的恬静淡远……
“多谢。”望着林华清的侧脸,于清瑶这一句谢谢说得情真意切,可是林华清却笑得漫不经心。
走过辛夷林时,他忽然回过头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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