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么,醒了?”苍老的声音就响在耳畔,听着有些诡异。
无颜心里一惊,瞳孔扩散,之前的记忆涌上脑海,她记得她坠下了祁连山,那么现在……
身下是一张土炕,只铺了一张草席,身上湿哒哒的衣服粘着皮肉,极为难受。
冷~
苍白的唇瓣动了动,她试着挣扎起身,浑身却是散架一样疼。
“别动,你都去了半条命了,还这样活泼。”这道声音带着沙哑,倒也浑厚。
老人佝偻着腰,挡住了光线,一片阴影里,无颜终是看清了此人的容貌。
白须白发,有如严冬初雪落地,眼窝深陷,下面的眼袋深深。鼻梁微塌,蓄了一寸的髭须,一尺的髯须,佝偻着背,便像是一只千年的王八。
此时他的手上握着一把微钝的菜刀,刀身锈迹斑斑,原来之前听到的磨刀声竟是如此。
这画面怎么看怎么诡异,然而无颜愣神地看着他,诺诺道:“这是哪里?”
老人笑意盈盈地看着她,本来就眯缝成线的眼睛越发模糊,吐息之前,须发轻拂:“多少年了?我都数不清了,如今居然掉下一个小娃娃。”
“前辈?”经过白日里一闹,她累得不成样子,此时也是浑浑噩噩,越发不清楚眼前的情况。
如说是到了地府,她是绝不信的。她手上沾染了太多的性命,满身的罪孽,早该在油锅里灰飞烟没,又怎么会完好地躺在床上。
“哈哈哈,你这孩子倒也命大,从祁连山上掉下,坠谷时,恰好掉进谭水里,经过一番缓冲,去了半分力道。不然,你早就成了一滩肉泥,想想便恶心。”
老人说着还轻轻揉搓了一下身上的鸡皮疙瘩,动作倒也有趣。
听着他的解释,无颜心下有些明白,想着自己劫后余生,多少有些庆幸。
“好了,现在终于可以好好饱餐一顿了。”老人看似狰狞地抿开嘴角,一个挥手,菜刀便飞快地飞出手心,刀尖插入了磨刀石,裂痕扩散,丝丝龟裂,一瞬竟化作细灰。
眼前的一幕着实惊异,无颜亦是凝眉看他,眼底带着一丝探究。
一炷香的功夫,无颜通过开启的竹窗看向外面煮饭的老人,一缕缕鱼香袅袅,勾人异常,肠胃空空,越加心神向往,眼波不由染上几分暖色。
*
一个月了,依旧是不分白昼的山谷,处处点着昏黄的煤油灯。
无颜坐在潭水边,挽起裤脚,双足探进浅水。
丝丝凉意,使她打了个哆嗦,十个脚趾上都有隐约的小孔,鲜血冉冉而出,晕染了一小片湖面。
来吸食鲜血的小鱼,争先恐后地聚到一起,细小的牙齿隔着皮肤,带来森然的恐惧。
无颜却是静静地坐着,脸上不见一丝痛楚,双手握着一份手札看得认真。
砰的一声,竹屋里传出闷响。
无颜侧过脸看去,无奈浅笑。
第四十一章 手札的主人()
老人摇摇晃晃地从竹屋出来,手里提着一壶酒坛,嘴中念念有词。
“了空大师。”无颜略显忧心的轻唤。
方才听到的闷响应当是了空醉眼惺忪,不慎摔倒。
而了空恍若未曾听到女子的话语,自顾自地走到水潭边,坐到无颜身侧。
咕噜咕噜地猛灌了几口,晶莹沾湿了他的白须,浸染他脏兮兮的破衣。
打了个酒嗝,他极为满足地砸砸嘴,撇眼看向无颜:
“小丫头,再泡一炷香,你的蛊毒就解了。到时候就去煮鱼汤给我暖暖胃吧。”
低低应了一声,女子含笑看着他,眼波流动。
了空大师是这个山谷里唯一的活人,而他当真是一个奇才,不仅在武艺上颇有建树,医术上依旧不落分毫。
一个空空的酒坛被抛向湖面,静静旋转了几圈,缓缓沉入谭底,而了空看着泛红的水面,眼底划过一抹心疼:
“啧啧,小丫头,你的血可是稀世药材,如不是为了解这强悍的蛊毒,我还当真不舍得这样浪费。”
与世隔绝了那么多年,老天一下就给他送来这么特殊的礼物。
这个小丫头奇经八脉通达,是个天生练武的奇才。另外其体质特殊,她的血液可谓是入药的百草,又经过三声蛊那样的侵蚀,解蛊之后,反倒会变得百毒不侵。
一边了空在唏嘘,另一边无颜也陷入了沉思。
细细想来,五年之前,她吞食蛇胆,死而复生;听得花鼓声声却熬过了蛊毒几个时辰。竟原是如此。
细枝末节,恍若一瞬,她便理清了思路。
视线又落在手中的那本手札上,那是一份羊皮手札,看着有些陈旧,边沿泛黄。
而这本手札的主人不是别人,竟是南祁先皇,云千珏的生父,云宣?。
那个帝王丰功伟业,青名留史。
相传他十岁登帝,开创了南祁百年的历史巅峰,繁华如梦。不管是政治、经济、民生上都做出了卓越的贡献。
在军事上,三十岁的先帝挂帅亲征,不过几月便使得北凤毫无招架之力连连败退,北凤的君主逃亡到弹丸之地,依旧以一国称呼,但其实已经名存实亡,南祁已然更改年号为凤祁。
而云宣?却在那年退位给十岁的太子云千珏。尔后四年,少年帝王击破了北凤最后的防线,于宫殿逼迫北凤君主自刎。
只是后代史官对先帝退位后的去向一笔带过,于史书上添了一笔神秘色彩。
无颜转过脸看向竹林里的一座孤坟,只是一抔黄土,几株荒草,半生哀凉。
那里埋葬的就是那位传奇的帝王,云宣?。所谓生前身后名不过是一眼浮华。
只是……女子的目光复又落到手札上,眉间疑云团团:到底是为什么,云宣?会坠下祁连山?
收起手札,放进衣袖,无颜侧目,看向躺在身侧已然打鼾入睡的了空,清浅一笑,提起莹白的莲足,赤足走进竹屋,留下一路的水渍。
而那方水潭里,成片的小鱼翻着白肚,白色的眼珠外翻,早已死绝。
第四十二章 了空,过往难空()
如若真有地府,真有奈何桥,那我便在桥上等你数十年,你若不来,我便不离。
————了空
人往往很矛盾,明明想要遗忘,可是依旧心心念念故人容颜,哪怕只是黄粱一梦,一树菩提,依旧甘之如饴。
了空第一次见到女子的时候,是在法华寺。
她跪在蒲团上,闭目碎念。
那天春光正好,女子一袭粉色牡丹烟罗软纱,逶迤白色拖地百褶裙,身系碧霞罗。
她忽而抬眸看向一旁的他,寐含春水,脸如凝脂,娇媚无骨入艳三分:
“和尚,我好看吗?”
手中本是捻着一串佛珠,不知为何,珠线竟一瞬断裂,落了一地的子珠哒哒。
他痴痴望着她,须臾之间,满脸通红。
他不知道她的身份,那日后,她暂住寺中,时时粘着他,笑颜如花,和尚和尚地叫着他。
她说她喜欢他,从很久以前便喜欢上了他。
她说佛主给了她又一次生命,这一生,她断不会再负了他。
她说她会随着他,生生世世不离。
她说得话透着古怪,然而每每都会在他心间晃出几圈涟漪。
一眼忘俗,再眼沉沦,她是他此生的情劫。
花前月下,小谢湖畔,他们私定终身。
然而一趟下山,他失足落下水,记忆不再,更甚至住到了山下的小镇,又是几月,得知府赏识,要迎娶其爱女为妻。
那天唢呐声声,鹅毛雪铺满天地,一片喜庆里,却是那人举着一柄长枪破门而入,看着一身喜服的他与新娘行拜堂之礼。
那人穿了一身白衣,然而白衣斑斑,满是血迹,她一步步走向他,走得沉重,长枪凌厉而来,打翻喜桌,她说:
“和尚,你知道这几月我满世界在找你吗,你又知道这几天我身在哪个骇人的炼狱吗?偏偏你在这里拥着如花美眷,乐不思蜀。与其如此,我倒希望,几月前,你便死了。”
她仰天笑得恣意,却是世上最凄苦的自嘲:“前世是我负的你,今生报应,换你叛离。和尚,我恨你!”
她张开五指向他而来,蔻丹艳艳,恍若凤凰泣血。
他明明武功卓绝,不知为何,竟不愿伤她,任由她拉着逃亲。
知府带着府衙的官兵追来,凤祁山头,那个女子牵着他的手,未做梳理的头发,青丝飞扬,她贴近他的耳廓,女子的体香萦绕鼻端:
“和尚,你记住:我叫凡语嫣,我的姑姑是当今西宫太后凡连衣,昨日,是我凡家满门抄斩之日,而我和你的骨肉也在昨日的意外里胎死腹中。”
下一瞬,他猝不及防,被她推下祁连山。
眼前是飘逝的浮烟,在高速下坠时,灵魂便像飘离了肉ti,往日的一幕幕忽而变得格外清晰,带着蚀心的苦痛。
当他再次睁眼的时候,却发现自己身在一片黑暗里,身负重伤,一夜白头。
*
若有如无的香气在谷底弥漫,无颜盛了一碗汤,缓步走到了空身前。
那个老人依旧沉沉入梦,却是瑟缩着身子,蜷曲成一个受伤的姿势,泪水润湿了土地。
第四十三章 出谷()
“了空大师,此处可有出谷的路?”身上的伤势渐渐恢复,心里越发念想着那个人。
朝局形势危急,云千珏腹背受敌,内有西宫太后的威胁,外有北凤余孽的作乱,她担心……
了空刚喝了一口鱼汤,鱼腥味还盘旋在舌尖,凄恻感油然而生:
“小丫头……你能在谷底陪我这一个月,我很开心,也很知足。你若是要出谷,我自是会为你指一条路。”
无颜望着他敛目的模样,心下也有些复杂:“大师,你不走吗?”
那么多年,一个人徘徊在谷底,孤苦寂寞;顿顿鱼汤,难免生腻。
“丫头,我习惯了这里的生活,没有尘世的纷杂,不必庸人自扰,是我了空最合适的栖身之所。更何况……”
更何况,如若自己死在谷底是那个女人的执念,他,不愿抗拒。
老人低垂着头,眼眸明明灭灭,本是满腹的酸楚,说时却带着豁达的笑意。
半个时辰后。
突如而来的明媚阳光,刺得无颜睁不开双眼,微微发酸。
刚从水底下濳出,水滴从她的发梢、眉间滴落,极为狼狈。
环顾了一下四周,却已是祁连山外的一条小溪,波光粼粼、流水潺潺。
踩着剔透圆润的石子上岸,麻衣粗糙,又是湿漉漉地挂在身上,浑身别扭难受。
手心捏着一块坠着罗英的美玉,刻成两尾红鲤交颈的模样。
这,是了空所托:交付给他此时的挚爱,那人,名曰凡语嫣。
无颜黯然,想着老人依旧被困在祁连山谷底,不免有些感触。
原来那处山谷是一个千年历史的墓穴,出口处却是在潭底,只有启动水下的开关,才能打开闸门,沟通祁连山外的小溪。残酷之处在于,只能一人催动机关,其余人才能逃出山谷。
那个老人不仅解了自己的蛊毒,更是舍弃自己的逍遥换她的自由。
从没有人待她这般,她本生隐忍,此时克制不住自己剧烈波动的心绪,不禁朝着那个方向屈膝跪地,认认真真叩了三个响头。
*
皇城的大街上,此时是万人空巷的热闹,熙熙攘攘的人群,只为一睹大军完胜归来的英容。
只是一个月,宁楚离便率领大军,势如破竹,大败北方自立的几个番王,当真是少年才俊,非同一般。
宁楚离坐在高头大马上,通身银色的盔甲,熠熠生辉。
一只军队,浩浩荡荡,朝着皇宫进发。
无颜站在一处屋顶上,踏着层层瓦片,身上的水分已经沥干。
她的目光锁定在一辆囚车上,眸光闪烁,太阳穴一跳一跳,不知为何,那个身影异常熟悉。
那人盘膝坐着,脊背挺直,满头的乌发随意地披下,挡住了本人的面貌。
闹哄哄的街道,不时抛出几个臭鸡蛋,几片烂菜叶。
那人却是岿然不动,不为所动。
无颜还在发愣,却听得一女声兴奋,唤着她的名字。
循声望去,却见得云千葉一身骑装,驾一匹枣红色大马,一手握住缰绳,另一手,朝她挥舞着马鞭,神采奕奕,顾盼神飞。
第四十四章 重回花月居()
“长公主。”无颜飞掠下屋檐,看着女子熟练地从马背上翻身,推开众人,缓缓向她走来。
而那匹马喷着响鼻,亦步亦趋地跟在主人身后,极具灵气。
“啧啧,真是你呀。”云千葉绕着无颜转了一圈,小脸因为激动而微微泛红。
云千葉一双手覆上无颜的脸颊,犹自带了一丝的欢喜:“黑唯与我说你掉落山谷,害我好一顿难过,好在你福大命大,平安归来。”
听着这番话,无颜的心头划过暖暖的涓涓细流,眉梢也扬起一抹笑意:“主子分明说了要长公主足禁三月,怎么如今一月却出来了?”
“嘻嘻嘻,本公主自有办法。再说,皇兄就我一个亲妹子,断不会真正与我置气。”云千眉飞色舞,不羁中带了肆意。
余光瞥向远处,那里,宁楚离的身影已缩成豆状大小,渐渐淹没在人潮里。
无颜了然,为着见上男子一面,她必定煞费了苦心。
下一刻,女子兴冲冲地拉住无颜的衣袖:
“你既还活着,我们赶紧回皇宫告诉皇兄这个好消息吧。恰巧,今日是中秋,又是楚离大哥归朝的好日子,宫中定会举办晚宴,我们去凑凑热闹。”
中秋……无颜的眸光一动,想起与夜九歌的约定,不由一愣。
那处皇城琼楼玉宇,今夜必然越发热闹,屋檐下高悬的红灯笼,树梢上飘逸的红丝带,一片欢腾里,有她梦回的那身意气风发。
然而恍惚间忆起夜九歌那夜言辞的真率诚挚,又是一番挣扎。
心下百转千回,无颜已做了决定,施施然朝少女拱手:“长公主。无颜还有私事要处理,先走一步。”
几个轻跃,背影缥缈。
云千葉一时傻眼,待反应过来,难免焦急,嘟起樱唇:“哎哎!你不随我入宫吗?!”
*
花月居,无颜所住小院。
一个黑衣狐裘的少年步履沉沉,朝无颜的闺阁而去。
只是一月不见,依旧是白嫩的少年,只是眉宇间多了一份成熟。
此时面上却有一份焦急,几丝凝重。
“嘎嘎嘎,小陌子,我同你讲,我看到一个魅影在主子屋里鬼鬼祟祟。”肩膀上那只黑色鹦鹉喋喋不休。
门扉被推开一条细缝,少年熠熠的星眸烁烁。
屋里白色的绉纱微微浮动,白烛微晃,勾勒出几个森森的黑影,明媚的阳光透过半合的木窗映着檀灰袅袅。
而一方木桌上,各色的水果供奉着一块灵牌,字体遒劲,赫然是蓝无颜三字。
偏角,梳妆台上的木匣子却被打开,几个首饰散落在台面上,些微凌乱。
“嘎嘎,嘎嘎。啊啊啊啊,有小偷。”鹦鹉见着这个景象,一时气血翻涌,横冲直撞地朝内室飞去。
白陌也是心里一惊,推开大门便跑到了梳妆台旁,匆匆扫视一周,眼角带了几丝凌厉。
“小白,小黑。”此时却听得一女声洋洋盈耳,莫名熟悉。
“主子!”“小颜姐姐!”两道声音,异口同声,转身的一瞬都带了极大的惊喜。
第四十五章 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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