或许,和其余的九大门阀年轻子弟一样,他一直刻骨嫉恨着那个忽然间和十大门阀平起平坐的贱民吧?一个铁城贱民,居然一路都压在了自己前头!
“喀”,轻轻一声响,马蹄落了一个空。
凭空里仿佛有一种无形的力量忽然卷来,将昏倒在地上的鲛人傀儡卷走。
“谁?”卫默少将惊怒交加,霍然回首,却在下一秒惊呼,“二弟?”
蓝色的闪电从御道那一头掠过来,双手只是一合,一瞬间地上昏迷的鲛人便被无形的力量挪开了三尺。穿着面如冠玉的少年贵族站在御道里,衣上映着头顶变幻的水光,身侧躺着奄奄一息的潇——面容居然和卫默少将有几分相似。
贵族少年看着他,蹙眉开口:“哥,莫要当众杀人。”
卫默少将愕然片刻,随即反应过来,立刻让下属关上了铁门,不让兄弟争执的一幕被外面那群人看到,然后跳下马来,嘟囔着反驳:“鲛人又不算人。”
——虽然他是长兄,但但在这个弟弟面前,他依然不敢高声说话。
沧流帝国极为重视正庶之分,卫默虽然是巫谢一族的长子,但其母却是十大门阀外的普通贵族女子,因此比他小一岁、但母亲来自巫姑家族的弟弟反而成了族长,继承了“巫谢”的称号,成为元老院里最为年轻的十巫。
巫谢自幼聪颖异常,在十大门阀中有着“神童”之称,然而这种天分却没有用在正当的途径上:他一直钟情于曲艺书画、星象占卜,不但没有如一般贵族子弟一样进入讲武堂,反而跟着十巫中最博学的巫即研究起了星象和机械,整天埋首于书卷和铁城工匠作坊。
“好歹也是云少将的鲛人。”巫谢看着地上昏过去的潇,蹙眉,“该送交军部处理。”
卫默少将从鼻子里喷出一声冷笑:“云少将?哼……落在辛锥手里,活下来也是个废人。”
巫谢的脸是冠玉一样的润泽,神色也是玉石一样温润,谈吐文雅:“怎么说云烛现在还是巫真,多少也要卖一些面子吧。何苦多竖一个敌人?”
卫默悻悻:如果不是作为族长的你一贯如此怕事,巫谢一族也不至于日渐势微!
但终归不愿和兄长当面顶撞,他转开了话题:“怎么,今日想出城?——帝都昨夜刚颁下了封城令,只怕有大事要发生呢,你们还出去?”
巫谢摇了摇头,似乎对那些所谓“大事”毫不感兴趣,只是道:“我奉了老师的指令,想去叶城西市寻找合适的鲛人。”
“又是为了伽楼罗的制作?”卫默有些好笑,“上次那个又死了?”
巫谢垂下眼睛,脸上有惋惜的表情:“只差一点点了。”
因为机械过于庞大和力量过于强大,伽楼罗自从建造完毕后便一直无人可以操控,无法飞上天。而巫即老师自从在《伽蓝梦寻》记载上得出“如意珠可以感应到海国子民的心愿”这个结论后,便起了以鲛人作为引子,来引出如意珠内部力量的念头。然而,可惜的是却发现云焕拿回帝都的竟然是一颗假如意珠。
然而,即便是没有如意珠,他们的试验却还在继续。
昨夜,他们在铁城进行第十九次试验,想把鲛人“镶嵌”入伽楼罗,将她全身筋络和机械各个机簧接驳,借助那个种族惊人的灵敏度和反应速度来驾驭这个难以人力控制庞大的机器——这个工作完成后,等拿到了如意珠再安放入炼炉,这架机器便可以被完美的驾驭了。
然而,在最后接驳到心脉的时候,那个鲛人还是死掉了。
“看来,种过了傀儡虫的心脏,已经无法再次被使用了。”
巫即拈着雪白的长须,深为可惜地摇头叹息——可是,征天军团里的所有傀儡都是受到傀儡虫控制的,要找一个完全健康的正常鲛人、便只能派去小谢叶城西市重新物色了。
“种过傀儡虫的不能用,”巫谢叹了口气,“所以要去叶城买新的呢。”
在说这种话的时候,他冠玉般的脸上并无半丝不忍,只有器具不合手的遗憾——十巫中最年轻的巫谢从小是一个聪明善良的孩子,温良恭俭,即便是对铁城里的平民也是彬彬有礼。然而,因为一生下来就受到的训导和教育,和所有的冰族人一样,鲛人这个种族、却并不在他慈悲的范围之内。
“买新的?没接受过军团训练的鲛人,又怎能操纵伽楼罗?”卫默少将发现了其中的悖逆之处,忍不住讥笑,“难道你要买一个新的回去再自己从头训练?”
然而,笑到中途神色忽然一动,视线却落到了一旁地面上。
不约而同地,他的兄长仿佛也蓦地想到了什么,同时转过了眼睛——
潇。
——征天军团里,唯一没有受过傀儡虫控制的、最负盛名的傀儡。
四、炼狱
“啊——!!!”
在天空中那颗耗星猛烈爆发的刹那,伽蓝白塔顶上的神庙里却传来了可怖的嘶喊,只短短爆发了一声,便被九重门阻隔着、回荡在漆黑的室内。
“弟弟!”听出了那是自己胞弟的声音,跪在外面的云烛脸色唰的惨白,顾不得智者并未召自己入内,推开门便扑了过去,呼唤,“弟弟,你怎么了?”
——弟弟是什么样的性子,她最是明白。能令他在方才脱口发出这样的呼声,必然是极其可怖的事情!
他、他到底怎么了?智者大人……不是说要救他的么?
那一刻的恐惧,令她几乎要不顾一切地要闯入那个从不允许人进入的帘幕后去了,然而,就在她要揭帘而入的刹那,在那一声忽然爆发的嘶喊后,帘幕内忽然又变得悄无声息,仿佛空气都凝滞了。
巫真云烛一瞬间有些失措,进退不得,只好僵硬着站在漆黑的神殿内。
某种奇特而肃穆的气氛弥漫在黑暗内,令她不知不觉地重新跪倒,在帘外静静等待。
——昨天是开镜之夜,神游物外的智者忽然回魂了,听从了她的祈求,令她持着冰之令符去往刑部天牢中将云焕带来这里。然而,狂喜的她将重伤不能行走的云焕背上白塔神庙后,便被命令退出外面等候。
她并不知道在里面智者大人和弟弟说了什么——里面那么安静,应该是智者大人直接将“话”送入了弟弟的心底。
长久的寂静中,只听云焕忽然在黑暗里断然回答了一个字——
“好。”
然后忽然间传来帘幕拂开的声音,仿佛那个帘幕后有什么东西涌出来了——然而,接着就没有了任何声响,黑暗里只有看不到底的沉默。
——直到方才那个刹那,弟弟忽然爆发出了这样惨烈的呼喊。
她不知该怎么办,只在这亘古不化的浓重黑暗里颤栗。
发生了什么事?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呃……”一个模糊的声音忽然响起来了,吐出了一声长长的叹息,“云烛,进来。”
“智者……智者大人?!”黑暗中的女子却是一震,只觉得这个平日听惯了的声音里有说不出的怪异——只是短短一瞬,智者大人的声音竟似变得陌生。
她恭谨地推开了门,膝行着将脸贴在帘子上,断断续续地问:“您……您救了我弟弟么?”
“云烛……”黑暗里那个声音带着无尽的疲惫,“把你弟弟带回去。”
带回去?
云烛一怔,不明白智者大人到底是什么意思。然而习惯了服从一切的她下意识地弯下了腰去,从帘子底下探手进去,将一动不动伏倒在地的人拉了出来。只不过一个多月,豹一样强健的弟弟忽然变得那样轻,消瘦得如同一个孩童,一动不动地靠在长姐的臂弯里,呼吸微弱得几乎无法感知。
黑暗里她看不清弟弟的脸,却知道他并没有醒转。
然而她托着他的后背,发觉他身体异常的热,仿佛骨子里有地火在运行,整个身体发出微微的颤抖,却没有丝毫的声息。她微微动了一下他的手臂,发现关节还是呈钝角地垂落下来,所有的肌键和软骨全部被切断了,仿佛一个被拆散了线的木偶。
云烛全身抖得厉害,几乎说不出话来。
毁掉了……一切都毁掉了。
就算智者大人将他从刑部放了出来,但他这一辈子都不能再握剑、不能再行走、不能再骑马了!他将成为一个终身与轮椅和床榻为伴的废人,连吃饭都需要别人喂!
弟弟……弟弟他、怎能容忍自己这样的苟活下来啊!
“智者大人……”她惊慌地抬起头来,语音已经带着哭泣,“我弟弟他……他的伤……求求您展现神力、替他……”
“带他回去。”帘幕后那个声音道,竟然有一丝疲倦,“立刻。”
带……带回去?智者大人是说,他从此不再管弟弟的事情了?
云烛惊呆了:“您……您不是说……要赦免他的么?!”
“赦免?”智者模糊地笑了几声,喃喃,“何止赦免……我给了他更多……”
“可我弟弟成了一个废人了!”第一次忘了保持恭谨,圣女带着哭音冲口大呼,“他成了废人了!你不知道那个辛锥……那个辛锥把他……”
从来没有一个人落入那个酷吏手里还能活下来,而他却是个例外。
“我知道这一个月里他遭受了什么,”帘幕后的声音反而隐隐笑了一声,讥诮,“我也知道这一个月里你做了什么。”
云烛身体忽然僵硬,一种无法忍受的厌恶感从心底腾起,她弯下腰去、几欲呕吐。
“可怜啊……”帘幕后传来了叹息,“为什么可以忍受到如此地步呢?云烛?你还能忍受多少?身体可以不要么?灵魂可以不要么?尊严可以不要么?
“‘人’真是奇妙而脆弱的东西啊……你们的‘极限’,到底是在哪里呢?”
帘幕后的声音低低传来,弥漫在黑暗里,仿佛忽然间唤醒了什么记忆,竟开始难以抑止地自言自语起来——
“云烛,抬起头来,让我再看一眼吧……
“除了一双眼睛外,你真的是一点也不象‘她’啊……七千年了,毕竟只有一点点的血传到了你身上……
“——你知道换了她会怎么做么?”
“她可是会连自己最爱的人都会杀的啊……”
云烛感觉到怀里昏迷的人忽然动了动,立时便忘记了智者大人的吩咐,重新低下头了头去看着弟弟。在黑暗中云焕仿佛轻轻吐了一口气,手指艰难地动了一下,吐出一个模糊的音节,似乎喃喃唤着什么。
然而在长时间的刑求中,他的声带也已经被炽热的铁汁毁坏。
尚未醒转的人在黑暗中开阖着嘴唇,喉头微微震动,仿佛急切地说着什么。
“智者大人……大人……”猜出了弟弟想说的是什么,云烛不自禁地颤抖起来,脱口低呼,“求您救救我弟弟吧!求求您!”
“救?”帘幕后的声音忽然冷笑起来,“谁也不能救谁,只有力量改变一切。”
帘幕后智者的声音忽然停顿了一下,仿佛骤然感知到了什么,他蓦地开口,语气肃杀:“云烛,带他回去。我没时间和你多说了……‘那个人’已经来了!”
那个人?巫真一惊——隐隐约约地,她明白智者大人所说的是谁。
那个人……那个人。智者大人从来没有说出过那个人的名字,然而她却隐约知道那是谁。沉默的她是一个极好的倾听者,曾用了几十年漫长的时间、逐步地明白了在帘幕后高高在上的圣人莫测心里存在的那一个结。
究竟是谁……会让神一样的智者大人等待了那么久?
“去吧。”她正在思考,帘幕后却传来一股柔和的力量,一瞬间将她连着云焕托起,推出了九重门外,黑暗最深处传来喃喃,“好好珍惜这姐弟相聚的每一刻吧……我还要处理很多事情,时间已经不多了。”
“智者大人!”一瞬间被关到了门外,云烛绝望地拍打着门,“求求您,救救我弟弟!……别、别让他这样活着!”
她的声音已然接近呜咽:“您知道他是无法这样活下去……您答应过我…您答应过我的!”
然而黑暗的神殿里深处,却只传来森冷的回应:“不,云烛。”
“他必须回去;
“他必须痛苦;
“他也必须毁灭……
“在毁灭中他将放出一生最盛大的光华。
“——此乃破军之宿命。”
“破军!”
在天空中那颗耗星猛烈爆发的刹那,伽蓝帝都里同样有人脱口惊呼,震惊地抬头看着天空——那是一群仙风道骨的黑袍老人,正坐在金壁辉煌的大殿内议事。
首先抬头看到异象的是巫咸,这个召集了十巫正在紧急磋商国务的首座长老有着惊人的预感能力,在星辰爆发前的刹那便抬起了头,准确地看向了西北方的分野——就在他视线锁定在那一颗破军上的刹那,耗星爆发了。
血红色的光芒在一瞬间笼罩了大地。
其余几位长老随即抬头,然而在抬头的刹那、那道光芒已经收敛。
破军爆发?!巫彭、巫朗、巫姑、巫罗、巫礼面面相觑,眼里流露出惊骇的光——对高高在上的十巫来说,百年来已经很少有事情能让他们如此震动。就算是这一次军队在九嶷和镜湖大营连接遭到挫败,也并不能令他们如此惊慌。
“耗星爆发?”巫咸喃喃,拈着雪白长须的双手居然有些颤抖——三百年一次的爆发,亮度超过皓月——这是多么不祥的预兆,谁都明白。在如今空桑复辟、海皇重生的情况下,破军的爆发,只怕会引发灭国之祸!
可是云焕已然被囚,奄奄一息。这种汹涌爆发的可怖力量、又来自哪里?
“立刻派人去刑部天牢,看看云焕!”巫朗霍然站起。
“还看什么!”巫姑枯瘦的手指痉挛地抓着黑袍,尖声大呼,“杀了他!立刻!”
深陷的眼窝一直盯着空无一物的西北星野,巫姑神经质地颤抖着,尖利地一叠声:“耗星爆发……破军现世,天下大乱!会毁灭一切的啊——杀了他,必须立刻杀了他!”
“可是……”胖胖的巫罗却有些犹豫,“巫真不会同意的。”
“那个贱女人也要一起杀了!”巫姑厉声,“都是祸害,祸害啊!”
巫朗沉吟地看向巫咸,却发现首座长老的手抖得有点厉害,正痴痴地望着破晓的天空出神——天亮了,西北星野上已经看不到一颗星星。
“必须尽快处置云焕,哪怕得罪巫真。”终于,巫咸开口了,神色严肃,“但此事重大,我们得叫回巫即和巫谢两人,全体一起商定,然后再去向智者大人禀告,求得同意。”
他的目光落在掌握军政大权的两个长老身上:“巫彭、巫朗,你们说呢?”
两个对峙了多年的对手相视了一眼,各自眼里有各自的沉吟,但最终却是不约而同地点了点头,表示同意。
“那么,对空桑和复国军的叛乱,应该如何反击?”一直寡言的巫礼开口了,却是看着巫彭,“元帅,我们不能再继续受挫了——虽然连接失利的消息一直对民众封锁,但军队里都已然传得沸沸扬扬。我们急需一场胜利来挽回士气。”
对这样直接的指责,巫彭脸色也变了变,沉声:“自然会有新部署。我已经从讲武堂里挑出精英秘密赶赴息风郡,去除掉高舜昭这个叛徒,安定那里的叛乱。”
其余几位长老蓦然听到这个消息,都露出吃惊的表情——
高舜昭作为沧流帝国全权委派去管理泽之国的封疆大吏,出身自然也极显赫,本为十大门阀中巫抵一族的长房长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