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刘建良
第一章
风雪遭变好雪,天地皆白。
这雪还是三天前开始下,到今儿个早间才堪堪止住,放眼望去,树高屋肿,天地间所有的一切,仿佛都套上了一件厚厚的白棉衣。
雪塞路断,但从县城出来的官道上,还是有人走。两个人,走在前面的,是个十三、四岁的女孩子,穿着大红袄儿,雪白的瓜子脸上,两颗乌杏似的大眼珠儿,活泼灵动。她甚是顽皮,走路不好好的走,一蹦三跳,踢得雪末子乱飞。
在她后面,是个十六、七岁的少年,穿着一件灰布袄儿,浓眉大眼,厚厚的嘴唇,透着一股憨气。他个子十分高大,那灰布袄儿有些小了,露出老长一截手腕,他倒并不觉着冷,挑着一副担子,大步而行,一步当得前面的女孩子两三步。他对前面的女孩子甚是挂心,一双眼睛只盯着她身子,不时叫一声:“当心踩空,别拌着”。
每次他这么叫的时候,那女孩子总是咯咯而笑,回应他才不会呢。到一个雪堆前,那女孩子眼珠一转,忽地啊的一声叫,跌扑在雪堆上。那少年吃了一惊,急叫:“师妹,怎么了。”一步上前,伸手去扶那女孩子。手刚沾着身子,那女孩子忽地翻身跃起,手中捧了一大把雪,一下子塞在了那少年脖领子里,同时飞身后退,拍掌欢叫:“上当了,上当了。”
远远地村口路边,雪掩着一间铁匠铺子,铺子门口站着一个四十来岁的中年汉子,正抬眼向这边看,将这少女顽皮的情形全收在了眼里,忍不住笑着摇头:“这个杏儿,就会捉弄她师兄。”他一张脸黑里透红,眉间似乎总带着几分沉郁之色,便是在笑着的时候,也不能尽情舒展。
这汉子叫水志远,村里人都叫他水铁匠。那少女叫水杏儿,是他女儿。那少年叫李传灯,是他在路边收养的一个孤儿,冻饿得半死,给他一碗米汤救活了,就拜他为师,跟他学打铁,水杏儿娇俏顽皮,千灵百巧,最爱捉弄李传灯。李传灯性子质朴宽厚,对这个娇俏的小师妹甚是爱惜,任凭水杏儿怎么捉弄他,从来也不生气,他外表憨实,但脑子并不傻。水志远并非等闲人物,其实文武全材,身怀秘技,闲时教水杏儿两个习文弄武,几乎学任何一样东西,水杏儿都比李传灯学得快,但到最后,却总也及不上李传灯。
这时水杏儿两个已到近前,水杏儿娇叫一声:“爹。”带着一蓬雪末儿,飞扑到水志远身边。
水志远捏捏她的小鼻子,道:“又在捉弄你师兄了”。
“爹你看见了。”水杏儿小舌头一吐,咯咯笑道:“谁叫他傻乎乎的老上当呢。”
这时李传灯也过来了,叫了声师傅,自去将担子担进旁边厢房里,担子里是卖了铁货后,换的一些年货。
看着他宽实厚重的背影,水志远嘿了一声,道:“重剑无锋,大匠不工,你那点小聪明哪,嘿。”
水杏儿一皱小鼻子,大不以为然的哼了一声,进屋去了,水志远往远山看去,山染了雪色,仿佛和天沾在了一起,倒分不清哪是山,哪是天了。水志远呆呆出神,想:“传灯不学流云剑,终不能成器,但流云剑不得掌门人允许,不能私相传授,我若去求求掌门师弟……师弟,他还好吗?”往日旧事,纷纷从脑际闪过,一时心如潮涌。
正出神间,忽地里一声马嘶声,将他惊醒过来,抬头看去,只见一乘马,从路口拐角处急转过来,马上是个五、六十岁左右的秃顶老者,穿一身大红棉袍,便如一团火般直卷过来。那老者身后,先后又奔出四乘马,马上乘者,都是四十岁左右的壮汉,一色大砍刀,黑色劲装,黄巾包头,在额前结成一个丫角,四条壮汉显然是在追前面那老者,四匹马兜将开去,两翼包抄,其中一条壮汉叫道:“姓乌的,你跑不了了,把东西留下吧。”
见了四条壮汉头上包巾的模样,水志远微吃一惊:“看四人装扮,似乎是纵横江淮间的巨盗黄中盗,可黄中盗从不到准南猎食,这回怎么越过境了。那姓乌的老者,却又是谁?”微一沉呤,随手抄起了铺角的大铁锤。
水志远在这双龙村隐居十多年,从未一展身手,谁都以为他只是一个再平凡不过的打铁匠,他这铁匠铺正在官道边上,过往人多,平日也要撞见些事,都未伸手。但今日情势不同,一则黄中盗为名太著,又反常的追到准南来,这姓乌的老者只怕不是等闲人物,二则雪塞路断,少有人行,即便出手管了闲事,也不虞走漏风声。
四条壮汉中的一个背了弓箭,这时弯弓搭箭,一箭射出,正射在那乌姓老者座马的马腿上,那马一侧翻倒,那乌姓老者猝不及防,竟给压在了马下。
水志远叫声不好,想要应援,距离尚远,四名黄中盗哈哈狂笑,四马兜拢,便在这时,压着乌姓老者的那匹马忽地腾空飞起,约莫有两三丈高,马飞起来了,雪地下却失了那乌姓老者的身影。
四名黄巾盗一惊之际,头顶风声嗖然,瞬时间各中了一枚飞爪,齐声惨叫,截下马来。
原来那乌姓老者缩身马腹之下,以神力抛起座马,自己随马身而上,四名黄巾盗以为他抛飞座马迎战,哪想到他暗渡陈仓,随马飞升,猝不及防之下,就此丧命。
水志远远远看着,大感惊异,一匹马少说也有七八百斤,这乌姓老者一抛数丈,神力惊人,藏身马腹,于败局中反败为胜,更显露出可怕的心计手段,如此人物,决非无名之辈,水志远由他的秃顶红胞再加上飞爪,霍地想到一人,暗吃一惊:原来是红衣恶鹫乌铁翼这老怪。
乌铁翼是黑道上著名凶魔,红衣秃顶,歹毒凶恶,所以得了红衣恶鹫这个恶名,一手大力鹰爪功十分了得,善放飞爪,爪尖染有剧毒,中者立毙。这四名黄巾盗敢追赶乌铁翼,必是盗伙中的硬把子,不会是一般的喽罗,但中了乌铁翼的飞爪,翻身即死,全无半点挣扎余地,飞爪一般入肉不深,最多能把人抓伤,致人于死,自是爪尖染了剧毒之故,乌铁翼飞爪毒性之烈,由此可见一斑。
乌铁翼毙了四盗,四下一张,扭身向水志远的铁匠铺大踏步而来。
水志远明白了乌铁翼是什么人,心下暗自警惕,眼见乌铁翼大踏步过来,转身入了铺子。灶上烧了一锅铁水,他加了两块炭,坐在灶边扯起风箱来,他神气内敛,全身放松,自信乌铁翼即便入铺子来,也绝看不出他身怀武功。
第二章
乌铁翼果然笔直进了铺子,左右一张,对水志远道:“打铁的,能不能打刀子。”
水志远站起身来,道:“能,不知客官要打什么样式”。
乌铁翼从腕底翻出一把短匕,道:“照这个样式,再打一把。”将短匕递到水志远面前,水志远伸手欲按,异变突生,乌铁翼手腕一昂,短匕脱手飞出,直射水志远咽喉。
水志远猝不及防,急使铁板桥,匕首带风,从鼻尖堪堪削过,再要变招,腰椎上一麻,已给乌铁翼拿住了穴道,顿时动弹不得。
水志远又惊又怒,喝道:“你这客官,凭仟么好好的就动手打人。”
乌铁翼嘿嘿冷笑:“你这铁匠还扮得真象,若不是先前你在铺子外面横持铁锤,露了一手,老夫可真要给你瞒过了,不必废话,包括方才黄巾盗那一路,老夫辗转三千里,先后已收拾了十七拔人了,你又是哪一路的,免得灭唐匕未得,却做了无名之鬼。”
“原来我先前的样子竟给他看见了,老贼好毒的眼睛。”想不到偶一不慎露了风,自己却未发觉,以致为老贼所算,水志远一时间又惊又悔。他武功较乌铁翼还略有不如,但若平手相斗,三、五百招之内也输不了,况且这时近身看得清楚,乌铁翼身上至少有五六处带伤,显然说辗转三千里苦战十七路人马之说并非虚言,老贼伤疲之下,功力定然大打折扣,若尽力而为,自己说不定还能赢,这时却只有枉自空叹了。同时心中一凛,想:“灭唐匕,什么灭唐匕?莫非便是数十年来,闹得武林沸沸扬扬,传闻其中藏有一个极大秘密的那把灭唐匕,多年不出,怎么突然落到了老贼手里。”
正自惊疑,里间门帘子一打,水杏儿倒窜而出,拍手欢叫:“大笨牛又上当了,大笨牛又上当了。”显然她不知怎么又捉弄了李传灯一下,逃窜出来,却未发觉水志远已然受制,抱住水志远胳膊,叫了声爹。
水志远身子受制,口舌还能动,先前变故猝起,没来得及叫李传灯带了水杏儿快逃,不想水杏儿反倒送上门来了,急叫:“杏儿快跑,到村里去喊人来捉贼。”
但这会儿喊,哪里还来得及,乌铁翼手一挥,又早点了水杏儿的穴道。不过水杏儿这个样子,也叫乌铁翼另生出想法,寻思:“莫非真的只是个打铁的,虽然会武,只是碰巧。”
这时候门内脚步声响,追出来一个憨头憨脸的少年,正是李传灯,李传灯跑得急了,在门框上一绊,一跤摔倒,直摔到了乌铁翼脚跟前,竟就哇哇大哭起来,两脚打地,叫道:“我不来了,我不来了,师妹又欺负大笨牛,说雪球儿放到肢胳窝捂着就能变元宝买糖,我捂了好多雪球儿,都没有变过来。”
他这个样子,全然一个傻小子,水杏儿本来要哭了,这会儿却看呆了,搞不清他弄什么鬼。水志远一呆之下,却立马明白了,知道李传灯是发觉事情不对,却不象一般人一样上前拼命,知道事不可为,索性便利用水杏儿口中那大笨牛三个字来装傻,以图另举,小小少年,能于瞬间想到这般计策,实是了不起,心下暗喝一声彩:“传灯平日锋芒不露,关键时刻,却总不教人失望。”张口叫道:“客官手下留情,他只是个傻小子,什么也不懂的,你莫打他。”
事实上李传灯一跤摔到乌铁翼脚跟前,乌铁翼还真有点摸不准,没顺势照头一脚,反倒退了一步,细看李传灯,粗手大脚,粗眉大眼,尤其是一对比常人厚得多的大嘴唇,更是憨劲十足。如果李传灯精眉细脸,这般做作便让人难以尽信,但李传灯这副形状,天生就是副傻小子的模样,傻是一点不稀奇,说不傻倒反没人信,任乌铁翼是成了精的老江湖,这时也信了个十足十,呵呵笑道:“雪球儿捂肢胳窝里能变元宝,你可真是傻到家了,傻小子,我教你个乖,你别捂肢胳窝里,放屁股底下,包准就变过来了。”
李传灯不哭了,半张着嘴巴看着他,道:“师父说大人说话不骗人,但你有胡子没头发,我又不知道该不该信你了,而且我不是傻小子,我是大笨牛,我力气最大了。”
“你是大笨年不是傻小子。”乌铁翼哈哈大笑,转眼向水志远父女两个脸上一瞧,道:“看来你真不是冲着老夫来的,但你先前不知道灭唐匕,现在知道了,你内力不弱,老天却不能饶你,你认命吧。”双爪一扬,便抓向水志远父女两个的喉头。这时他背后的李传灯忽地翻身爬起,向辅子外面奔去。乌铁翼老奸巨谓,他虽是信了李传灯是个傻小子,却并未全信,他这双爪一扬,以背对着李传灯,似乎对李传灯全不提防,其实只有三分心在水志远父女身上,却有七分心提防着身后,李传灯只要是装傻偷袭他,立马会遭到他的全力反击,但李传灯向外跑,倒有点出乎他意料之外,转身喝道:“傻小子,站住,你到哪里去?”
李传灯回身看着他,鼓了腮帮子道:“我说了我不叫傻小子,我叫大笨牛,我方才想起,你没头发是老得头发掉光了,师父说老爷爷不骗人,所以我去团雪球儿放屁股下面坐着,捂元宝买糖。”
乌铁翼一愣,忍不住大笑起来,点头道:“你真的只是头大笨牛,不是傻小子。”这么一笑,杀心顿减,叫道:“大笨牛,你辅子里有酒没有,拿酒出来喝,我给你大元宝。”说着从怀里掏了个银锭子出来。
李传灯点头:“有酒,师傅最爱喝酒了。”却又摇头:“师傅说,当得清客人喝酒,但不可拿客人的银子。”说着话,回身进了里间。
背过了乌铁翼眼睛,李传灯全身一松,张开拳头,两手里汗津津的,满是汗水。他心细,先前水志远与乌铁翼对话时,水杏儿没留意,他却听到了,已知事情不对,水杏儿跑得太快,他没拦住,隐身房里,眼见师父师妹齐齐受制,心急如焚,却知道若冲出去拼命,自己武功太低,不过是枉送性命,灵机一动,便借了水杏儿口中大笨牛三个字,索性装起傻来,希望暂时骗过乌铁翼,再图他计,一跤直摔到乌铁翼脚跟前,实是冒了大险,若乌铁翼顺势一脚,他立马完蛋,但这条舍身喂虎之计,反打消了乌铁翼的疑心,装傻成功。随后乌铁翼想害水志远两个,以背对着他,那会儿似乎是个机会,乌铁翼全不提防他,他若暴起发难,或许可以杀得乌铁翼,救下师父师妹,然而刚一动念,心中立时泛起一种凶险至极的感觉,急转念头,改向外奔出,果然刚一起身,乌铁翼立马就转过身来了,真若贸然发难,师徒三个都是死路一条,这中间险之又险,当时只管做去,并不知害怕为何物,这时才觉得背心发冷,双膝打战。
深深的连吸了两口气,双脚战栗稍止,想:“老贼要喝酒,这是救师父师妹的惟一机会。”搬了一坛酒,从柜子里摸出一包蒙汗药,全撒在了酒里,这包蒙汗药来得凑巧,是前不久一个江湖客遗落在铺子里的,水志远叫他扔掉,水杏儿却偷偷的叫他藏起来,以后好玩儿,他拗不过水杏儿,真个藏在了自己的衣服堆里,不想这会儿倒做了大用。
另装了只烧鹅,连酒一起端了出来。他拿了两个碗,倒了两碗酒,对乌铁翼道:“老爷爷,你喝酒,吃烧鹅。”另端了一碗酒给水志远,道:“师父,喝酒”。
他是故意的,若只给乌铁翼倒酒,乌铁翼说不定会有疑心,同时也给师父倒一碗,乌铁翼自然就不会怀疑了。
第三章
乌铁翼果然全不怀疑,他早已又累又饿,一见酒,两眼放光,一口将一碗酒灌进了肚子里,抓起烧鹅便大啃起来,对李传灯道:“大笨牛,倒酒。”
乌铁翼一碗酒下肚,李传灯悬着的心顿时放了下来,叫道:“师父,你喝酒啊,你怎么不动了。”眼睛与师父眼光一对,却转向水杏儿,眨了一下眼睛。
水志远对他的机智冷静早赞许不已,但他眨眼睛的意思,水志远并不明白,心下还在暗暗着急:“传灯虽成功的蒙过了乌铁翼,但老贼吃饱喝足后,还是要下毒手,传灯武功远不如老贼,却怎么能置老贼于死地。”
他担心,水杏儿可不担心,早在李传灯进去倒酒时,她便想到要李传灯在酒里撒蒙汗药,只恨不得叫出声来,这会儿李传灯一眨眼,她自然立即就明白了,心下大乐,对李传灯甜甜的扮了笑脸,却突地想到一事,想:“啊呀,原来师哥这么会装傻,那么平日不是老在装傻骗我,好啊。”想到这一点,忍不住狠狠地对李传灯瞪了一眼。
李传灯装模做样的只要水志远喝酒,乌铁翼笑了起来,道:“大笨牛,你师父这会儿得了硬脖子病,不会动了,你先来给我倒酒,待我喝得高兴了,把你师父脖子扳过来,自然就会喝了。”
李传灯依言转过身来,嘟嘟囔囔:“师父怎么好好的就会得硬脖子病呢,敢情是冻的。”端起酒坛子给乌铁翼倒酒。
乌铁翼端起碗刚喝了一口,脸上神色忽地一动,从左后方有马蹄声传来,他老而成精,心中凝思:“这么大雪天赶路,敢情又是冲着老夫灭唐匕而来,哼哼。”冷哼一声,眼球急转,已有了主意,从怀里摸出两个瓶子,倒出两粒药丸,一粒红的塞进自己嘴里,一粒黑的却丢进了酒坛子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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