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呗,”玉书说着,眼睛飘到黄包车外,刚才还满天飞舞的雪白的纸钱,转瞬给人踩在泥水地上,脏兮兮更让人生厌,“仰恩,你真不好奇吗?”
“好奇什么?”
夏玉书转头,水样双眸对上仰恩黑白分明的眼:
“不想知道,包养我的那人,究竟是谁?” 第六章
仰恩的目光追随着人群中穿梭忙碌的尚文。他不知从哪里弄来了舞会服务人员穿的紫色衣衫,套在西装之外,格外显得滑稽。面目神情却又分外的严肃认真,指挥着学生会派来的十几名帮忙的干事做这做那,连微小的细节也不放松,那种严格的神态,竟和仰恩平时认识的尚文,那么不同。他毕竟是原家长子,是生来就领导人,命令人的大少爷,即使在自己面前,总一副顽皮讨好的态度,想他在别人眼里,必定不是什么和蔼可亲的人物。
帅府舞厅中间两层中空,四周回廊,十分气派。舞厅的一边是长长的陈列展台,占了整整一边。募集来的物品摆满了长桌,玲琅满目。每桌后面都有工作人员服务,谁买了多少,有专门负责的文书记录。学生会的干事每人都有个大托盘,装着物品,等人都到齐,将在人群中兜售。仰恩也领了一个,各种东西拣了几样,在文书处登记的时候,尚文走了过来,冲着服务人员说:
“也给我个托盘!我也来卖!”
仰恩笑着回头:
“你今晚怎这么热情的?”
“我知你费了不少心思,当然要捧场。”
尚文知道这是仰恩第一次组织这么大的活动,平日晚上为了这个觉也睡不好,大半夜的还开着灯,对今晚的结果是很紧张,很在乎的。
仰恩手里拿了只笔,手夹过桌子上的一个标签,仔细地想了想,然后在价钱后面多划了个零。尚文的眼光看过去,那是一对玉石蝴蝶的耳坠子。
“这个是我姐姐捐的,说是以前宫里的东西,没个三两千是不卖的。”仰恩改完了说。
“噢,”尚文知道,父亲一向慷慨,对太太夫人们从不吝啬,所以家里那些女人,是都存有些宝贝的。“你还挺会剥削富人的!”
仰恩眼角似乎带着笑,又似乎很认真地应了句:
“这点儿钱财,对今晚要来的人是不算什么,对那些需要帮助的人,就十分难得了。”说着瞟了一眼尚文,低低说:“再说,他们的钱,还不都是剥削来的?”
说着说着,大钟敲过八点,人是陆陆续续出现了,整个会场忙碌起来。原尚文倒没闲着,大声吆喝,在场的人几乎都认得他,他也不吝啬利用自己的名声,跟他说话的人,最后手里都得买点东西,偏他卖的,还都是最贵的。仰恩看他那驾势,心里笑个不停。忽然有人在背后拍了拍他的肩膀,回头一看,
“玉书,你来啦?”
“对啊,不是你邀请我来的吗?”
“是,”吃螃蟹那天,他是有问过玉书愿不愿意过来的,“还怕你不喜欢这种场合。”
“怎会?我最爱凑热闹了。”见仰恩目光移动,心里已知七八分,“他也会过来的。少帅都出席的活动,他敢不来吗?”
“哦,”仰恩脑袋里换了念头,笑着对夏玉书说,“你四处看看,想买什么跟我说。”
人越来越多,即使宽敞的帅府舞厅也开始显得拥挤。仰恩万万没有想到活动能影响这么大,前几天,连晚报都有登载舞会的消息,很多宾客,并不在事前的名单上,都是不请自来的。既然是慈善捐款,自是人越多越好的。仰恩心里的一块大石,终于放了下来。不知不觉地,尚文又转回他身边,在他的耳边说:
“你看谁来了?”
仰恩循着他的手指看过去,刚进门的五六个人,虽然也着便装,气质神态却都有些军人的模样。
“是谁呀?”
“那几个都是东北军的高级将领,平时很少在公开场合一起出现的,呵呵,要不是知道,还以为东北军要造反呢!”
仰恩点了点头,却没说话,因为就在这个时刻,门口出现了一个高大的身影,丁崇学。
“咦?崇学也来了,”尚文说,“走,过去跟他说个话儿。”
“你去吧!我忙着呢!”
尚文于是自己侧身挤过人群,朝崇学走过去。仰恩在忙碌的同时,目光也投向那边,兄弟两个说着好象谈到自己,尚文朝这个的方向指了指,然后崇学的目光,也投了过来。仰恩忽然想起那天夏玉书跟他说的话,连忙转过身,避开他的注视,心里,竟有些乱了。本来在刻意压抑的东西,终于还是钻出头。那些话,终还是没耐住崇学的出现,翻涌着,窜上心头。舞会大概持续了不到三个小时,少帅的到来无疑是全场的高潮。筹集来的东西卖光后,又临时找了个箱子,直接用来收集捐款。仰恩偷偷地注意到,从头到尾,崇学都不曾和玉书说一句话,甚至两人都没靠近过。
这年的冬天来得似乎格外早,十一月中已经冷得可以了。车子行驶在空旷无人的夜色之中。有风。冷清的街道,给最后一批落叶覆盖着,静心聆听,车轮压在上面,会听见粉碎的声音,或者,是心里的矜持……在破碎?仰恩沉默不语地坐在一边,眼睛一直看着车窗外飞逝而过的街景。尚文也发现了舞会以后的他格外安静,车子里也是冷,虽然他身上批着自己的大衣,还是在微微发抖。仰恩畏寒,四月才脱棉衣,刚进十一月份,就又找出来。因为晚上服务要穿制服,所以他没带棉衣过来,此时就要受冻了。
车子速度突然慢下来,发出几次奇怪的声音,象在咳嗽。司机连忙向路边撤,不出几米,车就停下来了。
“怎么回事?”
“我下去看看,许是引擎出毛病了。”司机连忙下车检查。
“修得好吗?”尚文摇下车窗,伸头出去问道。
司机忙火了半天,也还是启动不了。
“少爷,不行,动不了了。我回府叫人,很快开车来接您,行不?”
尚文点了点头,看着司机快步跑开。也只能如此,这这么晚了,四周连黄包车都没有。
“恩弟,你还好吗?”尚文扭头看着身边的仰恩,他冻得快缩成一团了。
“还好。他什么时候能回来?”声音都哆嗦着。
尚文算了算,“半个小时差不多了。”
“哦,”仰恩应了一声,再不说话。
“来,”尚文朝仰恩挪了挪身子,“我抱着你,就不冷了。”
不料仰恩朝车门的方向撤过去,并连忙说,“不要。”
声音里似乎带着防范。
“你怎么了?”尚文问。
“什么怎么了?”
“是因为崇学吗?”尚文说,“从他到舞会,你就不对劲儿,他得罪你了?”
“不是!”仰恩否定,心里却佩服尚文的细心,他在舞会上那么忙碌,竟还算计着自己别扭的时间。
“那你是怎么回事?以前你冷的时候,我也抱过你,怎么忽然又好象很介怀?”
尚文说完,目不转睛地盯着仰恩颤抖的嘴唇。然而,仰恩却没回答。过了好一会儿,似乎终于抵不过尚文的注视,他抬起头,黑暗中,目光犹豫不决,迟疑几分,终于还是问出口:
“男人也会喜欢男人吗?”仰恩的眼睛,润泽得似乎要滴水,“象喜欢女人那样?”
尚文楞住了,一时哑口无言。早在春天的时候,他就意识到自己对仰恩的心思。可如今仰恩这么坦白地问他,他却不知如何作答。今夜阴沉黑暗,尚文的目光落在仰恩的手上。苍白的手指头搭着黝黑的皮革座椅,形成一种冰凉却强烈的对称,那对称,对此时的尚文,竟成了种勾引,他忽然张开双臂,把仰恩紧紧锁在怀里。他的手臂环绕着仰恩的腰身,下巴抵在他的肩膀,磨唆着他脸颊细腻冰冷的皮肤。
“会,男人也会爱上男人,就象爱上女人那样。”
仰恩的身体本来僵硬颤抖着,渐渐地感受到尚文炽热的体温,正透过衣衫传递过来。那是久违的温暖,如阳春三月明媚的春光。心底本来的恐惧和担心,都给着温暖融化了。
玉书说:
“难道你心里真的没喜欢男人?没喜欢他吗?”
玉书说:
“我们是一样的,仰恩,我们两个都喜欢男人。”
玉书说:
“你比我幸运,我心里这个,还得要求他包养我。你喜欢的那个,正迫不得已地等你明白呢!”
仰恩的手慢慢地绕在尚文的背后,也紧紧地抱住他。
玉书最后说:
“不是我们的错,怪就怪他们太出色了。”
“嗯,”仰恩把脸埋进尚文的肩膀,“都是你的错。”
尚文没狡辩,低下头,准确地找到了仰恩的嘴唇……
学期最后一天,住内宿的同学打了大大小小的行李包,准备回家过年。校园门口三三两两都是等车的,告别的学生。仰恩朝马路的两端再巡视了两圈,还是不见尚文的车。通常尚文还算准时,尤其现在天冷,是怕他在外面等太久,一般都是提前到,接他放学。今天却迟到了。仰恩看了看塔楼上的大钟,决定还是到学校旁边的一间茶社等好了,不然在这里挨冻,尚文来了,怕是又得挨他骂。
茶社主要做学生的生意,平日里生意相当红火,如今寒假将近,已开始显得冷清。仰恩随便点了壶茉莉花茶,手盖在壶口,感觉热呼呼的蒸气喷上冰凉的手掌,一股说不出的舒坦。茶杯里漏进一片小巧的茶叶,在茶水微小的旋涡里,静静地,飞旋。仰恩举杯喝了一口,水的温度,很快一路温暖到胃里,他长长地吁了口气。真快,眨眼的工夫,到奉天读书,已经快要一年。春节的长假,自是抵不过父母的催促,要回家过年的,这让尚文分外不痛快。其实元旦之前,因为母亲的身体不好,仰恩跟学校告了假,回家呆了七八天。怎料才过四天,尚文竟自己追到海城,表面上找了很体面的理由,说是给母亲送些补药过来。原家本来做药材生意,奉天最大的药铺仍然是原家的产业。因此,父母亲也没多想,只觉得这原家的人好象忽然温情起来,连声道谢,对原尚文这个温文尔雅,知书达理的年轻人,顿时多了好感。
仰恩不知道为什么,尚文对他忽然如此依赖。几天分离都受不了,更别提这次要回家里住上个把月呢!想这疯人定要折腾,不知又要往返几次。仰恩心里是欢喜的,表明心迹的两三个月里,越发觉得自己喜欢这个小事迷糊,大事认真的男人。自幼在肖家深深庭院长大的仰恩,对男子之间的情事毫不了解。他也不知道,两个男人在一起,要如何恩爱呢?尚文好象懂,又好象不懂,有时候红着脸看着自己,却又不肯说话。很多个夜晚,熄灯以后,尚文会偷偷潜进自己的房间,然后,两个人相拥而眠。仰恩觉得长这么大,从来没有一个冬天,这么温暖而不孤单。造化是多么奇妙!当年自己在灯下反复读着姐姐信里谈到的他,哪怕寥寥几句,也是那么有趣。那会儿被窝里傻笑的自己,又怎么会知道,纸上的那个名字,原尚文,将来竟会爱上自己?
“先生,要不要再换壶热的?” 老板不知何时已经站在仰恩桌前。
仰恩的脸“滕”地红了,刚才走神的模样大概都给人看在眼里。
“不,不用了,结帐吧!”
茶水已经没了热气,仰恩再朝外面看了看,尚文的车还是没来。想是忘了他今天只有半天课。付了钱,仰恩走出茶社,一辆黄包车就站在他面前,见他停住,连忙站起身,说:
“老板坐车吗?”
“哦,”仰恩想了想,不如去看玉书,玉书那里有电话,可以和家里联系。“对,去民生巷。”
不知道为什么,尚文和玉书却是相处不来,他总觉得玉书不简单,劝自己不要和他来往太多。
“他心机深沉,小心把你卖了,你还帮他数钱呢!”尚文曾对他说。
“玉书心不坏的。他在这里孤单单,我也没朋友,刚好互相帮助,而且,他见识广,知道的新鲜事儿可多呢!”
“他能孤单吗?夏老板一句话,想陪他的人能排队到北陵。”
“你什么时候这么刻薄的?他心眼儿是多,可他要是没那些心机,还不早给北平那些虎狼吃干抹净了?再说他到奉天,也是厌倦了北平的生活,想要有个新的开始,你怎么咬住人家的过去不放的?”
“我咬住什么不放?我咬住你不放……”
尚文就是这样,说不通的时候,总能给自己找个台阶下。说着便扑到仰恩的身上,真的咬上他的耳垂,舌头还十分不规矩地舔着他的耳廓,瞬间,仰恩浑身酥酥的,血液里象是掺了麻药,整个人不由自主地瘫在尚文的怀里,竟半点挣扎的力气也没有。那是第一次,仰恩在尚文顽皮的戏弄下,勃起了。可还没等尚文注意到,他竟害怕地逃跑了,跑到自己的房间,任尚文怎么低喊哀求,也没给他开门。仰恩心里也是烦躁,他觉得尚文和他之间有一层透明的隔膜,他看不见,也过不去。所以他决定,要跟玉书谈一谈。
黄包车到了夏玉书家的巷口,仰恩下了车,给了车夫一个大洋,车夫连声道谢。玉书就住在巷子里第二家,仰恩敲了敲门。过了好一会儿,听见玉书跑出来,边开门边说:
“不是说午饭后吗?怎来得这么……”
门打开,一见是仰恩,登时楞住了。
“仰恩?你怎么来了?”
“我,”仰恩知道玉书的身份以后,素来不会上门找他,今天是知道丁崇学去南京述职,要下个星期才回来,这才敢没通知他,就直接过来的,见此时玉书一副不自然模样,心中明白八九分,“我不知道。。。我先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