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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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寒- 第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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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四月中,仰恩的班里来了个插班生,让他惊讶的是,竟是那个唱完正月的戏,却再也没有回北平的,容庆班的夏老板——夏玉书。 



                  当天晚上,因为天好象要下雨,所以仰恩提前放学。等学生都走了,他正在收拾收上来的作业,感到一个轻盈的身影,在自己背后站住了。 
                  “有人来接你吗?”他边说边转过身,果然是夏玉书,“外面要下雨了。” 
                  夏玉书歪了歪头,脸上绽开个调皮的微笑:“谁会来接我?” 
                  “那你要自己回去吗?不赶早的话,一会儿黄包车会很难叫。” 
                  “车夫在外面等着呢!就想和你说说话儿。” 
                  “哦,”仰恩想,自己的司机应该不会这么早过来,“好啊,说什么?” 
                  夏玉书看着肖仰恩捧起一大叠的课本,挺重的模样,于是主动帮忙分担了一半。两个人一边往外走,一边说话。 
                  “真没想到你还记得我。” 
                  “嗯,夏老板才艺俱佳,自是过目难忘的。” 
                  “呀,那第一次听我的戏,怎么听了一半就跑了?” 
                  夏玉书带着点戏弄的语气对仰恩说,眼睛里仍旧是那俏皮的笑着。这人看来果然是好演技,在台上那风情万种,哀怨凄凉的神态,让仰恩一直以为他应该是个内向悲观的一个人。可现在看来全不是那么回事,这人音容巧笑,竟是开朗活泼,讨人喜欢的。仰恩想着想着,有些走神,所以没听见夏玉书问题,被捅了两下,才回过神来: 

                  “什么?夏老板说什么?” 
                  “你别一口一个夏老板的。我叫你仰恩,你叫我玉书好了。”见仰恩点了点头,说:“我问你呀,第一次听我唱戏怎么听了一半就跑了?” 
                  “啊,”仰恩有些难堪,却没隐瞒,“我,我不懂那个。那天又很累,就跟尚……大哥回去了。” 
                  仰恩恨不得要自己的舌头,怎么就改不过来呢?都怪他,私下里非要自己叫他尚文,在人前又要叫他“大哥”,稍不留神就弄错了。 
                  夏玉书是何等水晶心肝儿的人啊,一听就笑了,倒是给了仰恩面子,只说: 
                  “我在奉天,一个熟人都没有。你要是不嫌弃,我们做个朋友,好不好?” 
                  “好啊!我在这里也没有朋友。”仰恩想了想又说,“我在哪里也没有朋友 ,又怎会嫌弃你?” 
                  “我知你不会嫌弃,怕五太太不允许,我眼神再不济,也看得出五太太在原府的地位,她又疼你跟疼自己儿子似的,能允许你跟我个戏子交朋友?” 

                  “什么戏子不戏子,职业不分贵贱,玉书不该那么想自己。姐姐是个很开明的人,没有那么封建,而且她也是你的戏迷,才不会阻止的。” 
                  说着两个人到了青年会的门口,外面的天空低低的,倒是要下雨的模样。来接仰恩的车停在正门前,那是姐姐常用的车,一辆三零年的黑色别克。他再向四周看看,见角落里有辆黄包车,应该是玉书的。仰恩从玉书的手里接过作业本,冲他点头道谢,又问: 

                  “要是有什么关于英文的问题,可以单独问我。你住哪里?方便的话,我可以去给你补习。” 
                  玉书道:“你这人对我都没戒心吗?刚认识就要到我家里补习,不怕我害你吗?” 
                  “怎么会?”仰恩豁达地笑笑,“我知道你到原府唱戏就唱了五个年头,也算是原家的熟人,怎的又这么生疏的?” 
                  说完,回头看了看司机,不想让他多等,“我该走了,你可以到原家找我,或者到青年会也行。我每天晚上都在这里上课。” 
                  夏玉书含笑点头,看着仰恩小跑几步,钻进了汽车。汽车开动前,还隔着玻璃窗,冲他挥手道别。夏玉书也微笑挥手,看着汽车消失在夜幕之中,微笑的脸垂下来,“肖仰恩,为什么老天对你如此仁慈?难道你不觉得,你拥有的,太多了吗?” 




                  仰恩进入东北大学的第一件大事,是给师兄介绍到社团的外联部。所谓外联,就是对外联系,目的无非为了赞助。东北大学学生的课外活动虽不比国内其他综合大学来得多种多样,却也有十数个不同性质的社团。社团的活动经费都是内部自己解决,大部分学生两袖清风,又多是自命清高,筹集活动经费是件谁也不愿意做的苦差事。因此学生会多了个部门叫外联部。仰恩心里清楚因为自己年龄小,别人多少会瞧不起,不愿带他参加活动。而外联部的成员多是富贵家的子弟,就算没有能耐拉到赞助,自己拿出些钱来也不是什么大事。生意人多吝啬,要他们拿出钱,完全没有回报地捐出去,本就不是易事,慢慢地,外联部的干事按月掏钱,竟成了外联部经费的主要来源。仰恩心细如丝,看明白整个事件后,说不难过是假的。好在身边有原尚文这个开心果,总能在他低落的时候逗他开心: 

                  “恩弟,你是不是不舍得零用钱?” 
                  “不是,你知道我不是心疼钱,我只是难过,好象除了钱,我就再没吸引人的地方,就没有价值了吗?” 
                  “当然不是,虽然恩弟长得象一只大元宝……” 
                  “你才象大元宝呢!” 
                  尚文见仰恩有些生气,才有了正经地说: 
                  “你要做给他们看,不能盲目随从现在外联部的规矩,向家里要钱去贴补,要学会赢利,才能解决根本问题。恩弟,你要用行动证明……” 
                  见他眼神闪烁,估计又没什么好话,果然他继续说: 
                  “恩弟要用行动证明……你呀,就是只大元宝。哈哈!” 
                  尽管这人很没风度,笑得前仰后合,仰恩心里却还是感激他的鼓励。半年多来,尚文几乎成了他的依靠,是他有问题,有烦恼的时候第一个想要倾诉的人。纵使他十次有八次要取笑自己,可仰恩知道,这人心里是真关心自己,背地里肯定又偷偷摸摸地帮忙。那是种很奇妙的感觉,在少年的心里渐渐扎了根。 




                  几乎为了配合尚文的激励,上天很快送给仰恩一个证明自己的机会。十月末,河北水灾,数万人被迫离开家园,背井离乡,流离失所。学生会决定举办一次赈灾捐款活动,可惜讨论细节的会议却成了高谈阔论的辩论会,给工程系和文学院的侃侃而谈,天文地理天南地北吵个没完没了,仰恩坐在角落里,终于坐不下去,声音不高地插了一句: 

                  “不是要谈赈灾捐款的活动细节吗?” 
                  秘书处的干事连忙站出来说: 
                  “对,对,我们先把活动的计划安排谈一谈。” 
                  真奇怪,好不容易谈到正题,却没人说话了。仰恩站了起来,走到台前,面色沉静,却十分严肃。 
                  “筹集善款的方法很多,与其跟人要钱,不如争取让他们捐献物品。前提是跟他们说明,我们筹集来的物品是将在赈灾慈善舞会上出卖的。这样,我们其实在变向地帮助宣传他们的商品。以此为前提,也许商家愿意多捐献一些。我们甚至可以在舞会现场为捐献最多的商家,做专门的展台……” 

                  “怎么知道会有人买那些东西呢?” 
                  “忧国忧民的大有人在,我相信他们是非常愿意为了同胞,贡献自己的力量。即使不能每位嘉宾都能真心购买,社交场合,面子总归比钱重要。只要我们仔细筛选邀请的名单……” 

                  会议室里安静无声,这个十五岁的文弱少年,此刻,正在悄悄改变着他的命运。 



                  “这是谁的主意?” 
                  原尚文看完了仰恩写的计划书,很严肃地问道。仰恩不知道出了什么问题,倒是给他严肃的面孔吓到。 
                  “我啊,怎么了?” 
                  原尚文向后一撤头,从头到脚打量着仰恩。 
                  “你们家祖上也没经商的记录,怎么生出你和五姨这么两个人精?” 
                  肖仰思平时也不多话,但偶尔就生意上的事情和原风眠讨论的时候也常是语出惊人,想法之成熟,连原风眠都愿意对她的意见洗耳恭听。所以原家父子一致承认仰思在经商上是个非常有天赋的精明的女人。这仰恩的计划书,懂得以物套钱,还充分利用经商之人的利益理念,与其说是慈善捐款,不如说是一次商业操作,完全是谋利的典范。 

                  “到底好不好,你可觉得这计划可行?” 
                  “放在别人身上,就不一定,既然发动者是你,就十分可行。” 
                  “怎么说?” 
                  “你这计划,前提是要有一定的号召力,你在列这个计划的时候,是不是已经把原家的社会影响力算进去了?” 
                  仰恩低头,却什么也没说。尚文说中了他的心事,那是他计划的核心。 
                  “物尽其用,你这么小,就已经懂得利用环境,将来长大了,还不知长成个什么样的人物呢!来,你跟我来。” 
                  仰恩跟着正门的二进院子,尚文书房也在那里,就在原风眠书房的对面。进了屋子,尚文从书桌的抽屉里拿出一个册子,里面整齐码着一行行的名片。 

                  “这些名片上的人,掌握的都是奉天城里有名的商号。你随便找其中的几家,都能筹上不少东西。” 
                  “可我不认识他们。” 
                  “你不需要认识他们,他们认识你就好。”尚文肯定地说,“只要你跟他们说,你是肖仰恩。” 



                  他做了充分的思想准备,在尚文的建议下,他筛选了二十家,反复思量了无数应对的说辞。终于和同学一起,逐个争取去了。在那之前,仰恩还不知道,自己已经这么有名,听过他自我介绍的人,都立刻换上客客气气的一张脸,一口一个“恩少爷”,出手也似乎格外大方。学生会的同学也很踊跃地跟着仰恩出去宣传,不出两个星期,学生会办公室堆满了捐赠的商品,从茶叶糖果,到药材珠宝,甚至还有大酒楼的餐券,百货公司的打折券……简直应有尽有。社团的同学课后都要集中到这里分类,标价,忙得不亦乐乎。同时,仰恩也开始筹备慈善舞会的嘉宾名单。这段时间,他从尚文那里学了不少东西,例如请人,尚文只说了四个字,“从难到易”。想想也是,影响越大的人,必定越是难请,可一旦成功,他无疑成了活动的吸铁石,吸引更多的有地位的人来参加,那真是事半功倍了。深思熟虑之后,他把目光投到了少帅张学良的身上。少帅向来热衷公益,只要行程排得开,定不会推辞。只要敲定他出席,剩下的人看在少帅的面子,也不会推辞了。 




                  和少帅见面比想象中要容易,他打电话到秘书处,对方听到他的名字,立刻为他安排了会见的时间。而少帅对赈灾也十分热情,一口答应,还允诺借用帅府舞厅做活动之用。这无异于以他的名字来邀请组织了。仰恩心里高兴,一边顺着石子儿铺的小路往外走,一边想着少帅跟他说的第一句话: 

                  “原来你就是崇学的小舅舅!” 
                  那么说,崇学跟他提过自己了,嗯,仰恩几乎立刻明白,为何自己能这么容易见到少帅,没有预约,秘书也能立刻安排见面,而且少帅那个晚上竟然恰好没有安排。 

                  正冥思苦想着走到了门边,站在门两侧的哨兵忽然打了个立正,抬手敬礼。仰恩吓了一跳,知道不是针对自己,抬头一看,崇学正迎面走来。 

                  “真巧了,尚文说你最近忙得不可开交。” 
                  “噢,对,赈灾捐款的事情。”仰恩觉得跟崇学说话,都会给他身上咄咄逼人的气势给压迫到。 
                  “学业不忙吗?” 
                  “还好,刚开始,功课不太忙。” 
                  “嗯,”崇学回身四下里望了望,“有车接你?” 
                  “有,帅府门前不让停,就在下一条街口等我呢!” 
                  “噢,那好。路上小心。”崇学说完抬腿就走, 
                  “谢谢你!”仰恩连忙说,“帮忙邀请少帅。” 
                  崇学的眼光似乎柔软了一下,什么也没说,转身离去。仰恩看着他的身影穿过高大的门,看着两边的守兵一个个依序跟他敬礼,他的背挺的那么直,背影在阳光下竟有些刺眼。 

                  那一刻,温柔了瞬间的眼神,算是……一个……笑……吗? 



                  车子沿着喧哗的街市缓慢前行。刚过了帅府街,遇到有人出丧,交通堵得紧,仰恩伸长脖子,只看见漫天都是纸钱在飞。汽车旁边的黄包车上,一个年轻人正忙着把糊在身上的纸钱扑开,嘴里却没闲着: 

                  “哟,这死的是什么人啊?粘着人不放!讨厌!死了活该!” 
                  仰恩“扑哧”地笑出来,手趴在摇下的车窗上,高声喊了出来: 
                  “玉书!” 
                  那年轻人探出头,果然是夏玉书。 
                  “嗨,仰恩。你这是去哪儿?” 
                  “回家,要我送你一程吗?” 
                  “得了吧你,堵成这样儿,你那四个轮子的,跑得还没我这两个轮子的快呢!去我家吧!我买了大螃蟹!” 
                  玉书说着扬了扬手里的塑料兜,里面可不是五六只的活螃蟹呢! 
                  “好啊!” 
                  仰恩爽快地答应。虽然玉书只去上了一次课,却经常找他出去逛城皇庙的集市。两个人都特别喜欢中街一家广东早茶的饭馆儿,周日早上常去那里泡上整个上午,天南地北,无所不谈。玉书这人说话极其风趣,仰恩和他渐渐熟络起来。 

                  打发了司机,仰恩跳上玉书的黄包车,肩挨肩地坐在一块儿。 
                  “买这么多,一个人能吃的完吗?”仰恩一边玩弄螃蟹的大钳子,一边问。 
                  “嗯,本来请了人一起吃,可那个没良心的,临时爽约。便宜了你呀!这立秋时候的大螃蟹最是肥美!” 
                  “谁呀?这么没口福。” 
                  “他呗,”玉书说着,眼睛飘到黄包车外,刚才还满天飞舞的雪白的纸钱,转瞬给人踩在泥水地上,脏兮兮更让人生厌,“仰恩,你真不好奇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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