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难以捉摸的深沉。
“你好!”仰恩说着点了点头。
“哦。”冷淡地,算是回应。
仰恩觉得他跟大翠打招呼的热情比这个“哦”高多了。丁崇学好象又不急着离开,目光既不在仰恩身上,也不张口告辞。仰恩只好找些话来聊:
“听说你去保定出公差了。”
“是。”
“老太太可挂着你呢!”
“嗯。”
“你没赶上夏老板的戏吧?”
“我不喜欢看戏。”
“哦,我也不懂的。”
仰恩低头看着自己的脚,在地上划了个小半圆,同时向大翠飞快地投了个求救的眼神,大翠站在崇学背后,立刻明白,说:
“二少爷,您看五太太等恩少爷过去吃饭呢!改天再聊吧!”
“哦,”崇学点了点头,“好,你们去吧!”
仰恩快步跟上大翠,又嫌自己走得不够快,几乎小跑了两步,向着姐姐的院子走去。在穿过月亮门的刹那,仰恩不知为何,回头看了一眼,却发现丁崇学仍背着双手站在原地,目光竟一直追随着自己,吓得连忙转身,再不敢回头。
“二少爷在外面官做得可大啦,手里头管着多少兵呢!你别看他平时里严肃不多话,其实挺好相处的。他常年在外头,不怎么回来,我都快一年没看见他了,可他还能认出我!那是见过大世面的人,对谁都客客气气,”说着大翠放低了声音,在仰恩耳边说,“不象二太太,狂妄得不得了,谁她也不看在眼里。”
“家里的两个少爷是都不能得罪的。”大翠继续说,“大少爷是老太太的心肝儿,一家人都把他当宝贝一样,从小宠到大的。可大少爷又偏是个好说话的,要不把烟儿那丫头给惯得无法无天,对人可凶呢!一点都不懂下人的本份。不过,烟儿跟我就最好,她说她最佩服五太太啦!”
说着说着到了地方,大翠往门口一看,脸上挂了笑,小声说:
“老爷来了,恩少爷您先到西屋的客厅坐会儿吧!”
仰恩楞楞看了看那扇紧闭的门:
“你怎么知道?”
“看见门口那小灯笼没?”
顺着大翠指的方向,仰恩看见门前是挂了个红底金字的灯笼。
“这院子里人杂,楼上的小姐有时候不懂事,进屋都不请示的,撞见不该见的,所以老爷一来,就会差人在门口挂上那个小灯笼,再不懂事的小姐也知道该回避啦。”
仰恩心里笑了笑,这原家的新鲜事儿还真够多的,看来自己也要牢记进屋前,定是要注意那灯笼才好。西屋也在楼下,十分宽敞,屋子两部分,一部分待客,而靠后院的隔间是书房。
“您喝什么茶?我给您沏去!”
“不用麻烦,我不口渴。”
“那您坐着吧!我去厨房看看晚饭准备好了没有。”
说着大翠走出去,轻手轻脚关了门。
仰恩一人坐着无聊,四处看了看,随手翻了翻书架上的书,桌子上放着一副没有写完的字,看字体不象姐姐的,那,应该是原风眠的。所谓字如其人,仰恩低头观察,字体独特,分外有风骨,笔锋之间的力道,透着一股咄咄逼人之气。
他在书房里逛了一圈,有些无聊,伸手摸摸袖子里的手炉还是热的,于是推门走了出去。肖仰思的院子要比原尚文的大上很多,院中央是座二层小楼,前院,就是自己进来的地方,是个带着小小花园的庭院。中间有个池塘,想必夏天也是有花有鱼,如今却只堆了高高的雪。小楼的后面似乎也有个小院,楼上的房间走的都是后院的门,所以,姐姐的住处,多少也算是独门独院,很是清静。正门两侧又几间厢房,大概是下人住的地方。和尚文的院子一样,厢房最里的一间也是个单独的小厨房。仰恩在院子里遛达着,厨房的窗根下,有个小小的玻璃花房,三尺多高,里面是几棵小桔树,铜钱大的金色小桔子结了满树,分外好看。这种小桔树,多是从广东带过来的,东北不多见,挺斤贵的。仰恩正看得出神,听见厨房里隐约传出说话声:
“你这馋嘴的丫头,敢偷吃。”这是大翠的声音。
“哪有?我是看看咸淡合不合太太的口。”
“还狡辩,看我撕烂你的嘴!”
“哟,哟,大翠儿姐,你轻点儿!我知罪还不成吗?”
“叫什么?跟杀猪似的。老爷在这儿呢!小点儿声!”
“对呀,看给你搅和的,差点儿忘了正事。”声音果然低下来,
“死丫头,你能有什么正事?”
“听说了吗?夏老板过了年也不走啦!”
“听谁说的?不就是唱正月的场子吗?”
“不止,呆在奉天,不回北平了。”
“还有别的戏约?”
“不是,给人包啦!”
“啊?说什么呀,”大翠似乎不信。
“你还不信?说是给奉天的有钱人包了。”
“谁呀?夏老板在北平的排场可大啦!奉天除了大帅府和原家,都没有能请得动他的呢!”
“嘘,”声音压得极低,“外面说是咱家老爷!”
“谁这么缺德,坏老爷的名声啊?你给嘴找个看门儿的,别到处乱说。不然早晚非给人撕烂。”
“我哪敢乱说?是二太太那里的丫头传的,她还问我,老爷最近到不到五太太这里来,要是不来,肯定是在外头藏了人,说不定就是夏老板,这年头有钱人都好玩男倌儿。”
““净瞎说,我们老爷可不是那种人……再说……两个男的怎么玩儿……”
接下来的声音更小了,就剩“格格”的笑声。
仰恩从来没做过这种趴在窗根下,偷听人说话的事情,不禁脸红得跟熟透的柿子一样。连忙退身回到院子里,却不禁想起夏玉书在戏台上那一双幽怨的眼。怔仲之间,卧房的门“腾”地给人打开了,站在门口正对上自己的,正是原家老爷,原风眠。
火炉里加了碳,书房里的空气因温暖而膨胀,碧螺春的清淡香气随着温热弥漫开来,饮一口唇齿留香。肖仰思茶艺功夫日臻化境,单看那如玉洁白的手掌,在细腻杯盏间穿梭,已是一道让原风眠意乱神迷的风景。桌子上铺着几幅写春联的红纸,一幅刚写完的字铺在当中:
“人增寿算,天转阳和。”
经商之余,原风眠酷爱书画,并颇有天赋,逢年过节,总要写上几副春联应景儿。只可惜一群子女当中竟没有一个能和他切磋欣赏,只有知书达理的肖仰思,在家里也是练过字,虽是女流,字里行间不露半点矫揉造作,能书善画,才思敏捷,总能给他带来惊喜。
“听仰思说,你在家里也习书法?”
“学过,但写得不好。”
“来,写幅字给我看看。”原风眠来了兴致,招呼仰恩来到书桌旁边。
仰恩倒也不推却,大方走过去,拉起衣袖开始研墨。
“一定要写春联吗?”
“随便什么都可以。”原风眠站在一旁,仔细观看,“教你书法的老师是哪位?”
“小时候临摹过‘兰亭’,后来父亲请了海城彭定惜先生,专门教授。”
彭定惜是海城名儒,世代以书法造诣闻名,为人性格却嫌乖僻,多少有些侍才而骄。单看书法老师,肖家在儿子的教育上明显下了不少功夫。原风眠见仰恩抬腕拾笔,气势果然十足,心中油然而生一种欢喜。
“先生推崇傅山,常常教导,‘宁拙毋巧,宁丑毋媚,宁支离毋轻滑,宁真率毋安排。’可我总不得要领,挨了不少骂。”
原风眠目不转睛看着纸上龙飞凤舞的一副字,脱口而出:
“彭老先生要求太高了。”
字体不拘一格,如风散流云,洒脱随意,不谄媚,不张扬,透着一股清灵的风骨,自成一家:
“江山千古秀,天地一家春。”
原风眠不由自主地喜上眉梢:“孺子可教,仰恩前途无量啊!”
这孩子年少多才,彬彬有礼,谦逊又不矜持,既飞出肖府深宅高墙,将来必不是个简单的人物,唉,比尚文那不成才的小子有出息多了!原风眠在心里叹了口气,见仰恩给夸的脸红,又想起方才院中初见的刹那,不禁跟着莞尔,拉起肖仰思的手,轻轻抚拍,道:
“他脸红的时候,最象你!哈!”
仰恩放下笔墨,正看见原风眠的一只手温柔将仰思的一丝乱发别在耳后,举止温柔自然,疼爱之情溢于言表。
“你们姐弟两个聊一会儿,我让大翠儿把尚文跟崇学叫过来,一起吃晚饭。”
肖仰思见原风眠走出去,跟上关了门,放下棉门帘。弟弟才来了两天,母亲已经连着来了两封信,交代仰恩生活上需要惦记的细节。叮嘱了好多次,屋子里多生火盆,出入关门,平日里要他多穿衣服,勤着检查他的身上的暖炉……自己嫁出来这么多年,也没见她这么紧张过!母亲对孩子的牵挂,大邸就是这般,永远也不能放心。肖仰思虽然不能生育,和所有的女人一样,心中充满母性,这在她对仰恩的感情上日日明显起来。
“桌上那些别理,一会儿大翠儿就过来收拾了。” 肖仰思拉着仰恩走到一边,“身上的手炉还暖吗?要不要换?”
仰恩摸了摸,“有点儿凉了。”
“那换了吧!你晚上在尚文那睡,可冷吗?”
“不冷。尚文帮生了两个火盆。”
“哦?”仰思见仰恩低头解腰间的口袋,蹲在他面前,“我来吧!你在家里都给人侍侯惯了,难怪娘那里不放心。等过了这段时间,姐给你找个小厮跟着。”
“不用,我都这么大了,自己会照顾自己。”
仰思解开仰恩的棉衣,发现里面的暖炉用带子系在腰间,带子的一端赫然绣着“文”。
“这是尚文的带子?”
“哦,对的。昨天我们去北陵看雪,回来的时候暖炉的袋子松了,他就帮我绑着,今天早上起来,我就用了。”
仰思眉头微微皱着,没说什么,解下来,换了新碳进去,再给他装好,衣服系回去,整理完毕才说:
“尚文比你大十岁呢!你怎么好直接称呼他的姓名?”
“哦,那该叫什么?”
“这府上的辈份乱着呢!”肖仰思想了想,“老太太准你叫他大哥,那你以后就叫大哥。尚文那个人虽然好相处,毕竟是家里的大少爷,直呼名字,老太太听见了,可能要不高兴,也省得别人搬弄是非。这个家,在暗处盯着你的可多呢!”
仰恩觉得自己小心翼翼安静推开的一扇门,刚透出室内的一丝光亮,忽然给大力一搡,“乓”地一声在面前关上了,眼前登时漆黑一团。
“尚文那个人,玩心重。别看他快二十五的人,心思还跟个小孩儿似的。你跟在一块儿,心里得有数,不能顺着他胡来。他是大少爷,将来原家的一切都得是他的,做了什么错事,也没人敢责怪他,你就不一样,可能气都撒你头上,那咱不倒霉了吗?对不对?”肖仰思双手捧着弟弟细滑的脸,心中满是疼爱,
“仰恩还是姐姐的心肝儿呢!姐也不能让你给人欺负了去。”
在那一刻,仰恩还不能完全理解仰思给他的,善意的提醒,到底意味着什么。他只是好象从梦醒在一个完全陌生的环境,除了身上短暂发热的手炉,四周是一片无边无际的严寒。
西跨院儿,二太太许芳含正坐在红花梨木的扶手椅里,看着儿子丁崇学站在更衣镜前整装。刚刚有人过来通知老爷要他过去吃晚饭,本来她是高兴,原风眠还是很重视崇学,可一听要去老五那里,心里就不是滋味了。
“大过年的,儿子好不容易回来,还得去陪他们吃饭,我这亲娘就不用搭理了吗?”
“不是陪了你一下午?就吃个晚饭,又酸什么?我也很久没看见大哥。”
“见不见的又怎样?他姓原,你姓丁,将来原家里里外外还不都是他的,能有你的份儿?”
“对,所以你要是想不开,就去跟人争,和我没有关系。”
“呀,你这是怎么和你娘说话呢?我帮你争,你还这种态度?”
“是在替谁争,你自己心里清楚。我有丁家,有自己,别的不需要。”
许芳含不忿地撇了撇嘴,见丁崇学打理完毕,魁梧挺拔地站在厅中,英气威风。
“去吧去吧!早点儿回来。”
丁崇学出了院子,杨副官跟着身后,忽然他停下脚步,却没有回身。思忖了一刻,说:
“今天没什么事情,你回家吧!”
杨副官刚要感谢,就听他又继续下去:
“顺便帮我去那院儿说一声,今晚不用等我了。”
“是。”杨副官心领神会,看着丁崇学迈着大步,消失在夜色里。
许芳含知道崇学不喜欢自己抱怨,可她控制不住,在这个家生活了二十六七年,经年积累下来的就是越来越多的不甘和愤怒。肖仰思有什么好?风眠这么多年还是那么粘着,宠着,什么好的都是她的。说实话,原风眠娶老六进门的时候,许芳含心里幸灾乐祸了很久,想那肖仰思三千宠爱,也没能耐断了老爷纳妾的风儿。可老六老七进门以后,原风眠还是那么疼着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