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寒》

下载本书

添加书签

春寒- 第18部分


按键盘上方向键 ← 或 → 可快速上下翻页,按键盘上的 Enter 键可回到本书目录页,按键盘上方向键 ↑ 可回到本页顶部!
间就能想通;有些烦恼,纠缠一生也不能释怀;有些心结,在最后一刻才能解开;有些肉刺,至死也容不下半分。 




                  仰恩并不能清楚地记住当晚发生的事情,他大部分的时间都在颤抖和抽搐的疼痛里勉强保持着少得可怜的神智。迷迷糊糊的时候,尚文不知道为什么抱紧了自己,他听见枪声,自从崇学遇刺,他对那声音不再陌生,不会误会成鞭炮,那的确是枪响,还不止一声。他的神智只有一个瞬间是清醒的,那一刻,他跟尚文都跌倒在地上,尚文的脸距离自己那么近,近到可以听见他的呼吸,而那呼吸似乎要断了,他的手捧着自己的脸,对他说了一句英文。可仰恩的心思不在那句英文上,他感到一股温热的液体,正从尚文身上淌到自己的手上,那是当天晚上他感受到的,唯一的温暖,却是尚文的血。 
                  “这句话会念么?” 



                  尚文坐在仰恩对面,将一张纸条推到他面前,脸上是难得的严肃。仰恩的心思都在书上,随便看了一眼: 



                  “这是什么语?”纸条上的字既不是中文也不是英语,仰恩皱眉,“看不懂。” 



                  “猜一猜发音也好,很重要的。” 



                  见尚文一脸诚恳和期待,仰恩不忍,于是仔细看了看,试着发音: 



                  “Te Amo。” 



                  “我也是。”尚文连忙接了一句,然后突然笑了,明亮的眼睛在午后的阳光里弯曲成可爱的形状。仰恩微微倾着头,探寻地盯着尚文,嘴角边也噙着浅笑,他想起来这个家伙刚刚从他的第一节西班牙语课上回来: 




                  “是什么意思?” 



                  “管它呢!你只要知道‘我也是’就行了。” 







                  仰恩猛地从梦中惊醒,屋子里一片漆黑,脑子里象在瞬间划亮的火柴。尚文昏迷前说的那句话,并不是英文。他说的是“Te 
                  Amo”,他说,“我爱你”。心口出是一阵沉闷的疼痛,仿佛给电流猛地刺激,在空荡荡的胸腔里,跳得绝望。很快仰恩感觉到这并不是尚文的病房,隐隐记得在尚文的床前睡着,天还没亮,怎么会回到自己的病房的?他转头,果然看见角落的沙发里熟悉的轮廓,丁崇学,果然还跟着他身边。仰恩猛坐起来的声音惊动了他,低声问了句: 




                  “醒了?” 



                  “对不起,我睡着了,可以再回去么?” 



                  原家虽然极力低调处理,却如何也不准仰恩去见昏迷中的尚文。还好崇学暗中帮助,在晚上的时候让他过去陪,天亮再离开。 



                  “你没睡着,是昏倒,医生说你需要休息。明晚再去吧!” 



                  出事以后,仰恩出人意料地冷静坚强,只休息了两天,就赶着在晚上去偷偷看尚文。崇学旁观却看得清楚,尚文现在人事不知,所有的压力和指责都积压在仰恩一个人的肩头,他必须强迫自己站得比任何人都直,才能扛得住那些不公平施加过来的外力,保护正在沉睡的尚文。可仰恩的状况并不象他看起来那么好,今天他的医生终于忍不住跟崇学说: 




                  “你得看住这个年轻人,他的问题恐怕比那个睡着的更严重。” 



                  崇学说不清自己对仰恩的态度,有时候是情不自禁地会站到他的立场,替他着想,这在崇学以前的生命里,是从来没有,也不允许发生的事情。包括在仰恩的强撑下,崇学甚至可以把心里那股难言的锉痛,把那晚的枪声,把那至死也不肯闭上的眼睛……通通埋在一边,他也想,替那瘦弱的肩膀承担些重压。至于这一切莫名其妙的关爱从何而来,源自身体的何处,他暂时也不想再去思考。 




                  “你不累?”仰恩慢慢躺回去,一边问坐在沙发上的崇学,他坐得那么笔直,根本一点睡觉的意思都没有。 



                  “睡不着。” 



                  仰恩明镜一样的心肝,即使丁崇学沉默寡言,也看得出那晚的混乱带给他的困扰,烦恼。他和许芳含的关系并不怎么亲近,可那是他亲生母亲,他看着她陷入疯狂,绝望,带着帮助和拯救的心去努力,到最后,却是目睹母亲死在自己的怀里……丁崇学这种习惯掌控全局的人,如何接受这样的结局,如何排遣那挥之不去的阴影?而他在这分身乏术,原家焦头烂额的时刻,嘴上什么也不说,却一直陪在自己身边,那份沉默的支持,于现在的仰恩却是枯竭的土地忽逢甘露,心中的感激,如同纷纷长出的青草,说与不说,都不那么重要。 




                  “沙发那么硬,自是睡不着,过来到床上睡吧!”仰恩说着,向旁撤了撤身子,“床很宽,睡得下。” 



                  崇学依旧坐着没动,连拒绝的话都没有。仰恩顿时感到一阵尴尬,邀人上床本就不是什么体面的事情,更何况他还知道知道自己的性向,怕是误会了吧?连忙解释说:“你不用想太多,我只是看你坐着不舒服,没别的意思……” 




                  还没说完,觉得身边的床重重地陷了下去,他竟是躺过来了。床上并不宽敞,从肩膀到胯骨,到伸直的腿,都不紧不松地接触着,能感到对方的体温,正慢慢渗透过来。 




                  “想跟你去爬山。”仰恩忽然说,声音近在耳边。 



                  “随时奉陪。” 



                  “你说,有爬不过的山么?” 



                  “那得看是谁爬吧?” 



                  “面前的山,我能爬过去么?” 



                  “顺其自然,尽力就好。” 



                  只有爬过去才能看清将来的道路,一定得尽力而为,要对得起自己,对得起为了自己生死未卜的尚文。阴沉的天此刻竟也是放了晴,月亮挂在窗口,雪白的光穿透空气,照上两人的脸。 




                  “谢谢你,丁崇学。” 



                  “不用谢,肖仰恩。” 



                  因为这中规中矩的回答,仰恩紧绷着的脸终于笑出来。 







                  父母的到来,让仰恩多少有些猝不及防。仰思答应过他,这件事情会尽量压着,瞒着东北的家人。看来是原家不愿意出面解决,于是通知了肖家,让他们到北平来“清理门户”吧?仰恩没时间多想,匆匆赶回家的时候,发现门口的汽车已经装得满满,都是他的行李,连忙进了门,见父母都在正厅指挥人搬东西,见他走进来,说了声, 




                  “跟我进来。” 



                  跟着父母进了里屋,母亲还在后面关门的时候,父亲厉声说: 



                  “跪下!” 



                  仰恩顺从地跪在父亲眼前。 



                  “送你出国留洋,你就这么长进?” 



                  母亲听了却是不甘,蹲在仰恩身边,几乎哀求一样询问: 



                  “原家说的是真的么?你跟尚文……” 



                  见仰恩点头,肖家两位老人的心竟似生生给人撕碎。老年得子,一生的希望寄托在他身上,而且仰恩从出生就异常乖巧,未曾受过半点责骂惩罚,怎么长大了,却惹出这么大桩事情? 




                  “你,真让人失望。肖家的脸都给你丢尽了,你知不知道?” 



                  父亲的话里,带着沉重。仰恩跪在一边却不敢说话,他知道就算自己巧舌如簧,让父母理解这份感情根本就是不可能,说也是狡辩,事到如今倒不如沉默,也许可以减少给父母的伤害。 




                  过了片刻,父亲终于调整了先前不稳定的呼吸,说道: 



                  “跟我们回海城,东西装好就动身。” 



                  仰恩一时间不知如何应答,事情发生得如此突然,他孤身作战,各方压力已是应接不暇,他是真的没有任何准备,给父母一个万全的交代。可有一点很明确,在那段赤裸裸的表白之后,他不能把昏迷中的尚文丢在一边,从此消失不见,在尚文清醒之前,他要对两个人的感情负责。 




                  “我现在不能跟你们回去。” 



                  手高高地扬起来,却在半空短暂停留,终还是不忍落下来,整个人却给气得发抖: 



                  “你这孽子,今日你若不回去,就永不要再跨进肖家的大门,我就当没养过你这个儿子!” 



                  “爹,对不起,尚文还在昏迷,我不能……” 



                  “住嘴!”父亲明显已经无法容忍原尚文这个名字,“你还敢提他的名字?走不走由你!我话已说明白,不回去,我们就在今天在这里断绝父子关系!” 




                  说完,竟转身就要离去,母亲连忙拉住他,又回到仰恩身边,蹲下身: 



                  “过去的一切,娘当作什么都没发生过,咱回海城再重新开始。听话,小恩, 



                  跟娘回去吧!” 



                  仰恩的心象是给车轮反复碾着,自幼宠爱自己如掌上明珠的父母,从来不会对自己疾言厉语的父母,如今已经给自己逼得如此绝望。就差那么一点点,一点点,他就要动摇,就要投降……做个逃兵容易多了,比自己这么坚持着,拿亲情拿生命死撑着容易多了……可他感到自己的头,终究还是顺应着心里那浅浅的呼唤,摇了摇。 




                  他低着头,不敢看母亲决然的眼神,听见她站起来时,衣物之间微小的摩擦,然后她的声音那么居高临下,如冷水般迎头扑下来: 



                  “我这一生犯的最大的错误,就是当年竟然冒着生命危险,生了你。不值得,真不值得……” 



                  离去的脚步不再犹豫,门大敞开,父母却已是不在。很快听见行李给扔进院子里的声音,听见汽车发动时的轰鸣,听见风从高空抽过,听见提前回来的大雁的悲鸣……这一切的一切都是离别的声音,是血浓于水,却硬要斩断时痛不可当的决别。有那么一个瞬间,仰恩觉得自己全部的骨血都被父母抽走,人,只剩一具躯壳,空洞的冷风从背后吹来,竟似乎能把整个人吹得飘起来。春寒,吞噬着他仅剩的一张皮,一寸一寸地。 








                  直到那熟悉的脚步声在靠近,他感到一双有力的双手抓住自己的肩。 



                  “扶我一把,我站不起,也走不动了。” 



                  “你可以的。”丁崇学正视着他的眼睛,“尚文醒了。” 
                  雪白的床,干净得有些刺眼,如同仰恩此刻脑中空白,整个世界只剩空荡荡的,透明的空气。护士跟他解释说尚文已经脱离危险期,接受家里的安排,转到他处疗养。仰恩感到一阵冷,手指尖暗暗抖着,悄悄地蔓延到五脏六腑,却再不觉得疼痛,忽然感觉伤心是一件多么奢侈的事情,而此时的自己已经是个一无所有,穷到已经没有什么可以失去。 




                  崇学没想到尚文会不辞而别,仰恩却没觉得惊讶。他太了解尚文,那是个弹簧一样的人物,外界施加给的压力越大,他反抗得越厉害;而当他的反抗到了一定的程度,只会往回缩,因为任何一个弹簧的弹性都是有限的。那晚破斧沉舟的表白,不顾一切地替自己挡枪,仰恩心里便隐约有数,尚文为了自己可以不要生命,可只要他活着,不管多么不羁叛逆,最终仍不能挣脱原家的柔韧的束缚……只是自己,该坚持的时候没坚持,要死心的时候却又不死心,终于输到彻底,身无一物。 




                  诺大的病房里,仰恩孤伶伶地站了很久。房间有很大的朝南窗户,因为是晴天,灿烂耀眼的阳光铺了满地满眼,自己在尚文昏迷这么长的时间里,夜夜这里陪伴,总是黑漆漆一片,时常阴天,连月亮也不见,哪见过这阳光明媚时刻?只能在黑暗里,在无人时候才敢掏出来的爱,是不是尚文他也觉得辛苦?不知道为什么,仰恩心里几乎确定,他和尚文恐怕此生再难相见。低下头,他看见一滴水落在自己的黑色皮鞋上,于是碎了。 




                  护士离开时,门是虚掩,他能看见走廊的地面上投射着崇学抽烟的影子。 
                  “你能见到他的吧?”仰恩冲着影子说, “那请你转告吧!说我只是想确认他身体恢复,没有别的想法。” 
                  地上的影子移动了,丁崇学出现在门口,他腰身依旧挺得笔直,眉头却是紧紧锁着,脸上布满阴霾。他看着站在几步之外的仰恩,他已经骨瘦如柴,巴掌大小的脸上只有一双眼睛,此刻依旧明亮,因为背着阳光,整个人象是给镶了金边,竟仿佛一阵风能吹走。崇学感到胸口一紧,他想着仰恩刚刚跟父母脱离了关系,不禁痛恨尚文的不辞而别。虽然他不赞成尚文的莽撞的“真诚”,可此刻哪怕他能留在仰恩身边,安慰他一句,或者陪他坐上一刻也好过消失无踪吧? 

                  “跟我去上海吧!” 
                  这话几乎没经过大脑的考虑,好象在嘴边放了很久,当崇学意识到自己说的话,已经在仰恩的脸上看到不可置信的表情。 
                  “就当散心也好。” 
                  “现在不想谈这些,”仰恩经过他身边的时候,崇学感到一阵不寻常的温度,几乎下意识擒住仰恩的胳膊,问道: 
                  “你还好吧?” 
                  手上的重量忽然增加,仰恩的身子慢滑下去,整个人向后面的墙上依靠过去,崇学深感不妙,另一只手臂抄上去,将仰恩整个揽在怀里,滚烫的身躯,几乎要把他胸口烫开一个洞。没有反抗,仰恩半睁着眼睛,喃喃低语道: 

                  “我累……很累……” 
                  崇学的大手扶起仰恩歪在一边的头,轻按在胸前,他盯着那苍白光洁的额头看了很久很久,犹豫着犹豫着,终还是忍住心里的欲望,他的手指温柔地刮过仰恩整齐的眉毛,低声回答: 

                  “睡吧,我不让人吵你。” 



                  只觉得身体一阵冷一阵热,却一直没有醒。仰恩觉得身体上精神上都是一种从没有经历过的疲惫。自那晚的折磨以后,因为尚文的昏迷,他用残破的健康撑着,再到父母的摒弃,尚文的离去,一波一波的巨浪想也不想地尽情拍打在上他的身心,终于在最后一道海浪拍下来之前的一刻垮下来,病来如山倒,连着烧了两个多星期,
小提示:按 回车 [Enter] 键 返回书目,按 ← 键 返回上一页, 按 → 键 进入下一页。 赞一下 添加书签加入书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