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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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寒- 第17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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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为寂静,祠堂里的对话因此听得格外清楚。 




                  尚文跪在母亲的灵位跟前,脸上不见惊慌: 
                  “你们叫恩弟过来,否则我不谈判。” 
                  他并不知道肖仰恩此刻在哪里,给带回来的时候,并没看见他,但尚文知道,原家这次不会轻易放弃,对仰恩更不会轻饶,不如让他跟在自己身边,才会安心。 

                  “没人在跟你谈判!”原风眠素少严厉,却给尚文的态度激怒,“你不觉得你欠我个解释么?在你说清楚之前,休想见到肖仰恩。” 
                  “说什么?”尚文不惧地看上父亲的眼睛,“奶奶说的都没错!我没什么好解释。这一切跟恩弟没关系,都是我一个人的错。我管不住自己的心……” 

                  “畜生!”原风眠一巴掌扇过去,结实地打在尚文的右脸,黑暗里,更加显得响亮,“你怎能在你妈面前说这种混帐话?你对得起她在天之灵么?” 

                  一边的老太太再也坐不住,几乎踉跄着起身护住了尚文,尚文的斗志似给激起,让开奶奶的身体,冲着父亲大声地说: 
                  “我有什么对不起她的?是我始乱终弃气死她么?你三妻四妾,考虑过她的感受?她再贤惠,也终究是个女人,也有尊严!你怪我对不住嘉慧,那也是拜你所赐,难道你没听过上梁不正下梁歪?” 

                  “住嘴!”原老太太高声阻止尚文,“肖仰恩对你做了什么?啊?他勾引你做出那么不知廉耻的龌龊事,还这么不知礼数地跟你爹说话!” 
                  原风眠退了一步,跌坐在椅子里,他跟尚文关系并不象一般父子那般亲近,甚至彼此之间礼貌到有些疏远。印象里尚文自幼到大,跟老太太长大,从没跟自己撒娇,使小性儿,喜欢什么东西,也不会在自己面前哀求索要。偶尔因为淘气挨罚,对自己却也只是害怕,象这样“放肆”地说话,却是第一次。 

                  “我不知道你心里还这么多怨恨。” 
                  “没有。该怨恨的人不是我。” 
                  “那好。”原风眠努力吸气,平复胸口一阵隐隐的痛,语气和缓下来,“暂不提我和你母亲,你既然认为我所做不对,怎么还能重蹈覆辙,做出这么对不起嘉慧的事?” 

                  尚文动了动膝盖,骨头磕在硬地板上的感觉并不好,他在父亲的问题里沉静了一会儿,过去四年多的时间里与仰恩的种种,再次翻涌上来的时候,竟不再酸痛,今后再不用隐瞒,似解掉一层厚重的壳,尚文一字一句清楚并且肯定地说: 

                  “我跟恩弟,已来往四年多,如果说插进来破坏的,那也只是嘉慧,而不是恩弟……” 
                  “你这孩子,是疯了么?”原老太太因这惊骇的坦白而气结,她的心里始终认为是肖仰恩这下流龌龊的东西勾引了自己的孙子,还渗透给他这么多妄言谬论,此刻的她,简直恨不得将仰恩千刀万剐了也不能解她心头之恨。 

                  “娘,你让他说下去。”原风眠拦住母亲,若有所思地看着尚文。 
                  “我对原家算什么呢?是光耀门眉的标本,传宗接代的工具,你们让我成家立业,我学习经商,娶妻生子……你们从我身上拿走的,是我不甘心交出去的,而你们给我的,却只能是你们想给我的,没人关心,我真心想要的是什么。你们只要求我一丝不苟,遵听教诲,按照原家铺的路,心无旁骛,毫厘不爽地走下去……我高不高兴,开不开心,你们全不在乎,只除了恩弟。他信任我,鼓励我,他能听我心声,解我心结,他象空气一样陪伴我,却从不跟我索求。他对我逆来顺受,不争,也不抱怨,不管我多么绝情任性,他都只有默默承受的份。你们口口声声说他勾引鼓惑我,可你们懂什么?一直以来,都是我缠着他不放,是我离不开他,我爱他,就象父亲你爱五姨,区别是,你还能给五姨个名份,而我对恩弟的感情,却连个肯定都给不起。为什么,我最爱是他,到最后却取悦了全世界,只独独辜负他?所以,我没有对不起嘉慧,也没对不起原家,这世上我若真的亏欠谁,那人,只能是恩弟。今天,我在原家列祖列宗前,在我亲娘面前发誓,即使全世界说我龌龊下流,我原尚文这一生,心里只有一人,也只爱那人,他叫,肖仰恩。” 

                  没有人说话,月亮从东方升了起来,快到十五,穿过结着冰霜的树枝,透着一片清澈的光辉。原风眠侧头象龛台上看过去,排列整齐的祖宗灵位,从哪一辈开始,都是一个男人由几个女人守着?尚文这件事,本来不复杂,可偏偏仰恩是个男孩儿……他是了解仰恩这个孩子,断不是母亲嘴里说的那般不知好歹,苟且下流的人品。可是,自古以来,男人跟男人,不过是亵玩,怎么可能有真感情?更别说天长地久地厮守终生?想了许久,原风眠长叹一声: 

                  “这事不能泄露出去,等仰思回来再商量好了。” 



                  门忽然很大声地给人推开,走进来的,竟是许芳含。她目露凶光,短暂地停了几秒,随即失控一般地嘶喊: 
                  “还跟那个贱人商量什么?她弟弟做出这么不要脸的勾当,你还要替他遮掩?你怎就能给她迷得失了判断?啊?还有你!” 
                  她的手忽然指向尚文: 
                  “竟然给个男人迷得颠三倒四,还振振有词,说什么爱他!你懂什么叫爱呀?和你爹一样没骨气!见个模样好的,名声家当就都能搭出去,可你们懂什么叫真爱么?懂么?” 

                  原风眠从震惊中乍然清醒,今晚的许芳含已经完全失控,她似乎憋了很久很久,终于借着这个机会爆发。许芳含从五年多前精神就一直不怎么好,为人偏执到完全不能给人说服,只执着自己心中所想,行事手段越来越极端,不理智。自从仰思怀孕时出了事,崇学主动提出接走,独立照顾她。可明显她的状况并没有好转,此刻目光狂乱,举止疯狂,似是没了理智,连忙上前去阻止: 

                  “你跑这做什么?走,我送你回去。” 
                  不料许芳含猛地一退身,躲开他伸出的手: 
                  “怎么了?你就这么不待见我,看一刻都烦?巴不得我彻底消失?我偏不称你意!” 
                  说着,似乎冷笑着对门外说: 
                  “把人带上来!” 
                  院子的门大开,进来几个高大打手模样的人,将一人如同面口袋样扔在院子中间。那人只穿了一件薄衬衫,裸露在冷空气里的皮肤一片青紫,似乎已经给人扔在室外很久,冻得蜷成一团。 

                  “恩弟!”尚文竭嘶底里地大叫出声,从地上一跃而起,无奈跪在地上太久,那膝盖以下竟似麻痹,一急之下,整个人摔在地上。地面那么凉,自己穿着棉衣,依然给冰透,外面的恩弟怎么受得了?怎么受得了? 

                  “放了他,许芳含,你蛇蝎心肠不得好死!我要你放了他!” 
                  一边怒骂一边再站起来,跌跌撞撞到了门口,却两个走上前的大汉死死拦住。他转头怒火中烧地望向许芳含,那无耻女人却笑了: 
                  “急什么?你这小情人刚刚就蹲在这窗下,”她说着指了指祠堂靠小路的一扇窗,“你的表白他听了个一清二楚,现在他跟他姐一样,得意着呢!” 

                  “老二!”原风眠大步走到许芳含面前,“你疯了?赶快放了仰恩!” 
                  “你是急他还是怕你的仰思心疼啊?可不是么,她这辈子也就是只不会下蛋的鸡,这弟弟是她唯一的心肝儿!我怎么会不知道他天生怕冷?你们不是都挂着他么?好,那我就让他暖和暖和。” 

                  说着她冲门外的几个人使了个眼神,其中的一个会意地拎起一桶准备好的冰水,冲着地上的仰恩泼了过去。仰恩的嘴给人堵着,却依然发出一声凄惨的尖叫。散溅在一边的水花,慢慢结了冰花。单薄的身体在冰冷的水洼里无力地挣扎,仰恩似给千万只嘴巴嘶咬,忽然听见尚文发出一声绝望的咆哮…… 

                  忽然听见尚文发出一声绝望的咆哮,在极限爆发,本来力气就不小的尚文这一刻如同天助,骤然挣开两个大汉,风一样冲到仰恩身边。许芳含雇来的几个人都是退伍兵,收了钱办事,对整件事情并不知情,如今见原尚文发了疯一样冲出来,也是害怕这原尚文是他们得罪不起的人物,倒没敢上前。 

                  尚文把仰恩从水汪中捞出来,薄衬衣贴在身上,已经开始因为结冰变硬,仰恩牙关打颤,嘴唇已经抖得不能合拢,手脚抽搐成可怕的形状,神智却似乎还在,眼睛睁得大大地盯着自己。尚文的心给悔恨狠狠绞着,下午给奶奶发现以后,就不应该自以为单独面对原家能解决问题。若坚持着带上他,坚持两个人在一起,仰恩也不会落到他们的手里。然而后悔无用,尚文脱了自己的外套,裹住仰恩,他的身体如同坚硬的冰块,手触摸到的地方,感受不到一点温度。 

                  只除了那双黑暗中的眼神,带着生命和热情。 
                  身后的许芳含发了疯一样地跟父亲在争论,奶奶的拐杖用力地敲着,地面发出沉重的击打声……起风了,高空的云被气流推动着,遮挡住月亮的光辉,四下里瞬间暗如重墨,连先前随风摇曳的银杏树的影子,也忽然不见。原尚文脑海里刹那间清澈,抛却疯狂的家庭,抛却错与对的标准,低身背上仰恩,他坚定地,带着抛弃一切的勇气,说了一句: 

                  “恩弟,我带你离开这里!” 
                  几乎同时,院子的大门忽然给人大力踹开。丁崇学带着怒气站在门口,冲着一边的许芳含高喊了一声: 
                  “谁让你跑这里丢人现眼的?” 
                  他朝旁边扫了一眼,看见肖仰恩一身湿透地伏在尚文背上,心里登时升起一股无名燃烧的火焰,眉头立刻皱了起来。院子里对峙的局面忽然因为许芳含出人意料的笑,变得诡异起来。 

                  “丢人?现在丢人的还是我,对么?”这女人不再年轻,可从五官轮廓里依稀辨认得出年轻时的诱人风韵。“那狐狸精给你们吃了什么?你们个个都向着她?因为她比我年轻么?比我会装?摆出一副淑女模样,你们这帮傻子还给她蒙得团团转呀!你当她真心跟你爹过日子?她出身好,大家闺秀,却宁愿过来当个姨太太,为了这个,肖家差点跟她断绝关系,她最后还是不知廉耻地进了门,她的居心你们还看不出么?说什么真心爱风眠,呸!她看上的不过是原家的钱财权势!她的野心你们看不见,成天看我不顺眼!我对原家的心,谁看见过?谁珍惜过?我生了儿子,过继给人,我都不敢有怨言!崇学是丁家的奶妈养大,三岁时候见到亲娘都不认识!自己亲生儿子躲着自己,要奶娘抱,我这做妈的心有谁体会过?原风眠你当时怎么跟我说的?你说,儿子将来还可以再生,你说,尚文他娘走了以后,正房早晚是我的,我信你了呀!信了你这么多年,可你是怎么对我的?你一房一房地娶姨太太,肖仰思进了门,你连碰都不碰我呀!那贱人就是不能下崽,她要是能生,恐怕早就扶了正,你良心都给狗吃了,当年跟我说的话,还没放个屁响!我跟那狐狸精斗,斗了半辈子,也没讨到半分好!可我为的是什么呀?不就是,为了,能当你原风眠名正言顺的妻子么?!我为什么就只能是个姨太太?为什么就做不成那个,原风眠唯一的原太太?!” 




                  院子里的人都不再说话,老太太目光黯然,她在原家挣扎了一辈子,亲眼见过的太多太多,心里堵了这许多年,总要爆发,总得宣泄。许芳含的头脑一片火热,似又不清楚,只觉得那心里的恨,象野火般燃烧不尽。她这辈子失败得一塌糊涂,原本如同太阳一样高高挂在那里的梦想,就因为肖仰思的出现,因为她的工于心计,让她这么亲眼看着,支离破碎,再难拼凑。甚至她的弟弟,也是个男表子,勾引老大,做出那么龌龊见不得人的事!可,怎么别人就都替他说话?怎没有一个人能站出来惩罚他?就因为他是肖仰思的弟弟,就谁都不敢动么?肖仰思怎么就那么大的能耐,能左右这么多人?她莫非真的是个狐媚子,懂得惑人之术么?这么想着,就真的觉得对面站着的那个混身湿透的人,忽然站直了身体,对着她媚惑地一笑,嘴角眸边都是不屑。 

                  许芳含最后的理智,在嫉妒的仇恨中烧成一抹轻飘飘的灰。本来她今天这一番闹腾也是想鱼死网破,她煎熬够了,不如死了痛快!可她死也不会孤伶伶上路,她不能看着那贱人在世间快乐!坚决不! 

                  乌黑的枪掏出的一瞬间,周围的人几乎都变了脸色,谁也没想到许芳含的身上会有武器,也没料到,她会毫不犹豫地射击。丁崇学最先反应过来,纵身上前的一刹那,枪口散着斑驳的火星,一发子弹已经射出去。几乎完全没有间隔,许芳含还没从震动中调整好姿态,就再次扣响扳机。崇学刚碰到她的手,从下往上一磕,枪口上移,打上屋檐,随即有瓦落。崇学下手重,本以为那一下能磕飞枪支,却没想到母亲的双手依旧紧紧握住。 

                  “把枪给我!妈!交给我。” 
                  许芳含甚至不屑去回答,身体的全部力量都在双手扣着扳机的指头上。丁崇学冲着母亲的眼光看过去,仰恩跟尚文已经倒地不起,心如刀绞,一时痛不可当。见母亲还要继续,他全然不顾上前,手跟母亲纠缠在一起,抢夺她手里的武器。许芳含自是抵不住崇学的力量,身子向后倒,手上却怎么也不肯放松,两个人栽倒。 

                  “砰!” 
                  第三声枪响,所有的纠缠争斗都停止在这声闷响里。 



                  许芳含的手指是慢慢从扳机上松开的,关节缓缓展开,到了一定的角度,终于僵硬在那里……她的胸前一个黑黑的洞,血正肆无忌惮地涌出来,她的眼睛睁得很大,似看着崇学,又似透过他,看着不远处的那个男人,也许是那片无边无际的黑暗夜空…… 

                  “连你,你,也不,不懂我么?”她的声音沙哑破碎,“不懂么……儿子……” 
                  那颗曾经美丽过的头颅,无力地向后仰去。许芳含到最后一刻,终还是,死不瞑目。 
                  这个时候,丁崇学清醒地相信,她是他的亲娘,他们之间有股密不能分的血脉牵连,所以她的疼,她的死,他每个细胞,每条神经,都在细致入微地感受着,并因此痛彻心肺。有些事情,只要一瞬间就能想通;有些烦恼,纠缠一生也不能释怀;有些心结,在最后一刻才能解开;有些肉刺,至死也容不下半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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