巡夜的等待不再焦灼和烦躁,反而这光景一晃即过。待快三更时,邵重羽说困了想回营,张东才恭恭敬敬的把他送了回去。张东走前,邵重羽叫住了他,让他明日不必来将军帐篷请罪,能把今夜教的字写得好,便恕他罪,若是桃木上三个字都能写好,就给奖励。张东觉得自己真是捡了便宜,向邵副将军到了谢,回到木板上,待到他人来接巡夜的值,张东高高兴兴地下去歇了。
**********************************************
第 10 章
已是行军第九日,黄昏后夜雾腾起,张东趟过沾着潮气的青草,走在回何塞平帐篷的路上。何塞平平日待人和善,做了活儿的营中士兵们都会被他请去帐内喝完茶再放行。张东自幼跟随老爹卖杜糖讨生活,见多了各样的人,多了是瞧不起他们这些小百姓的爷儿,少有给好脸色的。张东少年时,对门有个不错的教书先生,有些年纪,人同何塞平一样温和,小娃儿们若是拾了麦穗放在他家门口,第二日再去瞧,便会看到一只麦穗编的蚱蜢。张东与他对门,自也得了不少有趣的小玩意,张东为数不多能认的几个字,也是那时候学的。那先生人好,可身子不好,去的太早了。他破旧的屋里总留着很浓的药味,张东小时候不喜那味道,不愿意在那个屋子久呆。直到某年年前一日小张东再跑去对门想讨一幅春联充下喜气,那扇门却再也未向张东打开。
张东如今在何塞平这边,仿似又见那时的光景,他就心喜何塞平这般的人,也喜欢那股悠悠的药香味道。每逢见着何塞平,张东总会多瞧上几眼,有时他站在营北看着何塞平走过,也会望到瞧不见影子为止。
最近张东也常会想起邵副将军,他还没忘记邵副将军交待他要学写的字,有月亮的夜里张东会默写着“重”字,邵字羽字张东也写得比原先好看许多。张东写着画着便容易想起邵副将军的样子,流星闪动的细眸,乌木般的头发,笑起来总让张东心儿紧张地乱跳,张东渐渐觉得邵副将军也是个好人,虽然邵副将军总喜欢拿他寻开心,但他仍是好人。张东还想着邵副将军说的奖励,这次他希望邵副将军能奖励他一个全肉馅儿的包子。
走进何大夫的帐篷,已有一人立在帐中,刚毅的侧脸掩在阴影中,闻得响动,朝张东这边侧过头,如金石般的双目摄向张东,冷道:“出去!”
张东虽不识此人,望其气势也知非等闲小辈,应了声是,乖乖退出营帐。
在医营旁绕了一圈,也没什么事可做,张东正打算回营,却见何大夫一脸悦色走来:“张东,你快过来,你向我要的东西,我给你找了一样,你跟我回帐篷去拿。”
“真的?何大夫,太谢谢你了。”张东每日来何塞平这边,两人混了个熟稔,昨日张东提及想借本易识易懂的书,何塞平便答应替他找找。
张东忽想起那帐篷中有人,小声道:“何大夫,我刚上你帐篷里,里面有人,好像是位将爷。”
“哦?你可知道是哪位将爷?”
“有些眼熟,可我道不出。其实也没瞧清脸,他就将我赶出来了。”张东心猜应是个地位不小的将爷,单一瞪眼就让张东心惊胆颤。
何塞平见张东有些心怕不敢进去,失笑道:“你在帐外候着,过会儿我拿给你。”
何大夫一人走进帐篷,张东站在外边候着,帐篷里面静静地听不出说话声,等了半晌也不见人出来。张东搓着手在小方阵里来回踱步,等得暮色渐红渐暗,还没动静,张东心下忍不住种种猜测,两人在做什么,何大夫是不是忘了他还在外边,或许他们有机密要事,还是何大夫已经……
此时里面的人掀了帘子,掀帘子的是何大夫,里边走出一人,张东侧立在旁未敢瞧他,待走到张东身前时便是一阵寒意闪过。
“张东,进来。”待人走远,何大夫脸上才浮起清浅的笑意。
张东尚未缓过神,听何大夫招呼他,小心地走了进去,悄声问道:“方才那位是谁?好厉害的将爷。”
“那是中军将领温仲卿。” 何塞平无意多说,就道:“张东,你瞧这本百家姓可合适?”
听闻是中军将军温仲卿,张东在脸上虚抹了一把,那是四位将军中,最为让他害怕的一位。据营里的兄弟说温将军生性残暴,无论沙场应敌或营中操兵都极为冷酷,几次差些被人参上一本,碍于他的功绩与家世,都被生生压下。不想今日能亲身所见,想来都有些让张东后怕。
“合适,有什么不合适的,我也就看看能识几个字罢了。谢谢何大夫。”
“战场这边多是军书,难懂。行医的时要记下些伤兵姓名,才把这本也带上了。我思量着你该可用,你拿去看。”何塞平了然一笑。
“看完一定还您。”
“不用,你喜欢就留着。”
“那哪成,我张东没白拿的理。”
“往后开战多是伤兵,你若无事多来帮忙,算是还书债如何?”
“成啊!”
接着张东又是一连串的谢,抱着百家姓,乐颠颠得出了帐篷。在营口费了不少口舌,才将东西带回后北营。
*************************************************
第 11 章
张东回到后北营已是日落西山,山边上仍有些光晕,映红了山头也映红了张东的脸。
齐瑞安依言给张东留了饭,正捧着过来,看张东高兴,也眯起了眼笑道:“张大哥,你回来了。这是今夜的,你先把它吃了。”
“好嘞。”张东接过,囫囵吞枣几口扒完,口中嚼着饭含糊道:“今天我得到个好东西,等会儿一同看。”
张东说得高兴,齐瑞安听着却身子一凛,为难道:“陆队长方才提醒咱们兄弟,让咱们都小心些,要打仗了别窜帐篷。”
听这话,张东失了兴致,颇有些埋怨:“陆队长就是这样,不知变通!”想了想又道:“得了,他这也是为咱们好!”
齐瑞安凑近张东,道:“张大哥,你不晓得。如今快打仗,打仗前什么都防,最防泄密。大家都不得多说话,窜帐窜营造谣生事的,都按奸细论处,可狠呢!我也是今天听说的,受教了。”
张东不以为意:“咱们不就认几个字,没啥密可泄的啊!”
齐瑞安急道:“张大哥,营里规矩所森严。近日我两人常聚一起,怕是已有人见得不爽,若暗地里参上几句不好听的,将我俩按奸细办了,有理都说不清……”
张东听这话,又想到陆队长平日就不爱多事,特提醒他们,想是听到什么不好的风声,便打断道:“好!晓得了!咱们就都规矩些吧。”
抱着书,张东在一旁护墙边靠坐下,脸上偶浮出怨色,旋即又化进平凡的笑意里。
邵重羽走在后北营内,几日之前他从未想涉足这边,这是整个营队中少人过问的地方,它懒散、不可教,如今却有一种震动的、打碎沉寂的细碎喜悦存在,它是微不足道的细小,却让身在乱世战场的心情无比爽朗。
用过晚膳,邵重羽已在四下闲逛了一圈,料想归营的此时都该回营了,才往最北方向的帐篷去,望望状况。
“哎哟哟,这不是张东吗?怎么在这睡着了?快起来,上别出处睡去,这可是爷儿的地方!”循声望去,隔着两个帐篷缝儿,邵重羽见杨队的胡二正蹲着身子,叫唤坐在地上的张东。
张东靠在护墙的木桩上,盘腿坐着,脑袋有些耷拉,原本捧着的书随手一起滑落到了地上,另一只手旁还落着根细木枝。邵重羽看了轻笑,想来这张东也不容易,走了一日,又做了一天的活儿,换作旁人怕是累得早想合眼,他却还在这儿捧书看。可张东毕竟不是做学问的料,识的字不多,看一会儿便睡着,外人看了怎么都是拿书充门面的门外汉。
“啊,对不起!”张东被胡二一声吼吓着,浑身一激灵,慌忙从地上爬起来,扭头发现书还落在地上,又蹲下身子心疼得把它捡起。
“对不起什么?还不快走!等你爷儿我送你呢!” 得了上次的教训,胡二不敢再动手,朝张东狠狠一瞪眼。
张东忙道:“对不起,不对起!走,我走!”
邵重羽瞧张东走路有些摇晃,眼里睡意也未全消,仍是有着些许糊涂,张东用力抓了抓头发,原本凌乱的头发更显狼狈。
胡二站立在张东身旁,瞧见他怀里的书,嗤笑道:“爷儿我道你做什么呢?看书呢?打算来年考状元?怎么看的睡着了?你考睡状元啊?”
周围的人也哄笑起来,张东大窘,黑黝的脸涨红,一时竟说不出什么话,垂下头望着自己脏兮兮的布鞋。笑声许久未断,张东更是手足无措,空余的手拽紧了裤子,又松开,重复几次,沾了泥巴的裤边皱成一团,邵重羽看着不是滋味。
待耻笑声散了,张东捧着书换了个地方,坐下继续专注地看,在旁重拾了根细木枝在地上写写画画。
邵重羽移身走进他方才被赶的地方,想瞧瞧之前他在地上究竟写什么。近看地上横竖复杂的写了好些字,一个总被另一个叠着,却也瞧清了“邵重羽”三字,它们被写在最顶端,虽无气势却写得规矩,已经有模有样。邵重羽屏息静气的看着,有什么欲动的情绪轻轻地触及了下许久未动的心湖,泛起一丝微澜。
张东看得认真,未曾注意邵重羽走近,拿着一根细木枝,照着书上一笔一画的临摹着,似是还不满意,一遍又一遍得写。
“张东,你想要什么奖励?”邵重羽蹲下身,指着张东正写的字。
张东被突然打断,诧异地抬头看,见到邵副将军,又望望自己写在地上的三个字,了然的点头。平日总对邵副将军唯唯诺诺的他大胆地提出了要求:“邵副将军,我想要个全肉馅儿的包子。”
邵重羽一愣,随即笑道:“傻瓜!”
张东估摸着要得太少让邵副将军笑了,追加到:“十个!十个肉包子!”
邵重羽摇头。
张东苦思,难不成不能要这个?
“方才胡二他们笑话你,你不想教训他们一下?”邵重羽眯起眼不怀好意地笑。
“有些想,但这有违营规,做不得,”张东思量了下,转念又道,“想!当然想!不过不想邵副将军您再为我出面。我得自己有本事让他们服气!”
“好,明日你来我这边,我教你让他们服气的法子!”邵重羽说完便走,踏出几步又折了回来,“记得带个盆儿,来装十个肉包子!”
第 12 章
第四章
宜宾至曲靖少说有十二日的行程,前几日道路平坦行得快,待第十日时已至曲靖外围。如今进了道口,前方山路崎岖,马匹减慢了行速,后边步行兵更是走得费力。两侧山峦迭起,垂直英挺,侧棱上空漏处偶有吊垂的悬棺,寒影森森。
队尾的有些跟不上,拖了距离,前边中军将士甩鞭在地,那鞭子像一条带着火星的蛇窜来,惊得他们缩了脖子。
“快走!掉队的,杖打一百军棍!”将士大吼,跨下坐骑“嗷”叫一声,前蹄悬空一个大转,用力踢飞蹄下碎石,奔向前方大队。
后面人不敢怠慢,加快脚下速度。年纪大了的黄老头,身板硬朗,坚持不紧不慢的跟着,反是齐瑞安脚下已经虚虚浮浮,时而绊着石砾,摇摇晃晃。张东见他跌跌撞撞面色泛白,还未迈大步脚下又是一个踉跄,急忙过去拉了他一把。齐瑞安仰起脸来瞧他,先前还有些推却,很快被不支淹没了坚持,依着张东向前走。
“我们到哪了?”张东掉头问黄老头。
“快到曲靖了吧。”黄老头抹了下额头的汗,刚抹完,又渗了出来,挂在太阳|穴上,顺着深深的皱纹向下淌,到了下巴,啪嗒一声滴在地上。
“刚才你老也说这句!”张东头顶正午烈日,身旁夹着一个齐瑞安,仿似一条厚棉被披在身上,两人碰着的地方衣布都湿得贴着肉,很是难受。
“快了快了!”黄老头撑起泛黄的眼微微睨了下张东,道:“小伙子,不要急!”
“你老不急,还不准我急吗?”张东有气无力地怨道,“没瞧见小齐兄弟快死了?”
“我还死不了……”齐瑞安用力撑开眼皮,没好气地说,言罢又垂下头,靠在张东身上一摇三晃。
“再下去,怕就快了!”张东扶着齐瑞安继续走,时而腾出个手擦汗。
齐瑞安听着闹了别扭,挣扎地推开张东,刚站直又向前倒去,被张东拎着领子拖回来。
张东无可奈何:“你就省点力气!”
靠回张东身上,这位还在喃喃自语:“没事,死不了……走得挺稳……”
陆生回过头,瞧他们可怜,给了个安慰:“前边有个关口,我们到那就会停下。”望了下四周,又道:“这边已是凉国边境,今日会在这方安营,这次怕是要久住了。”
“这就是要打仗了?”张东问。
“不错。你害怕?”陆生看张东不好意思地笑了,了其意,轻斥一句,“没出息!”
“我张东从没上过战场,是有些紧张。”张东不以为意地摇头,“但最近操兵我也得了些经验,正是用得上的时候。再说跟着大将军打仗,那是光宗耀祖的事!”
陆生尴尬自己会错了意,挥手遮掩了下,道:“没想到张东你还是条汉子!不过现在说得好听无意,到战场上才见真英雄!”
张东也解这个理,不多辩解,咧嘴朝陆生笑了笑,架起已经神智迷糊的齐瑞安继续赶路。
又走了约莫两个时辰,大队停下。傍晚时分,霞光照得山腰彻红,张东再也支撑不住,连同齐瑞安一起倒在青草地上,闻着风中青草的清爽气息,差些睡了去。直到听得陆生含怒的脚步声,踩在耳边噼啪作响,才一股脑从地上窜起,逃去干活儿。
曲靖这边地势险要,夹道窄小,密林如同蛛网般错落,张东走了两圈没找着中军医营,直到营里士兵将碍事的林木砍去不少后,方才辨明了方向。
应了陆生之前的话,这是安营是要长住了,张东来到医营听指令,这回连医营这方也有了改动。何塞平见多了打仗,对安营早看得纯熟,吩咐妥了一般病区与隔离病区要做的事,大家便散了去干自己的活儿。
张东今日除了平日要干的活儿,还要上隔离病区伐林柱桩,斧头握在手上砍木砍到手软,费了好一番功夫,方才停下歇息。
挑了个荫头地,张东扔了斧子蹲在地上小憩,双手无力地垂在身旁,任脖子上的汗珠淌下湿了半件衣裳。此时眼前伸来一只手拍拍他脸,问道:“怎样?累坏了?”
忽感面前一黑,张东没留神,一个后仰摔在地上,待看清眼前端着水的儒雅男子,才笑道:“何大夫!”
“张东,你没力气了?”何塞平虽这般说张东,自己眉间也已有些疲惫。
“怎么会!男子汉大丈夫,这些算什么?哈哈,还力大无穷着!”张东爽朗地笑。
“很行啊!来,喝些水。”何塞平慢慢坐下,递给张东水喝。
“好。”张东接过水,大口咕咚咕咚喝,渗出的水随着浮动的喉结,流进领子。
林子里静默一片,何塞平凑近,伸手拭了拭他脸上的汗,手很凉放在额上令张东好生舒服。张东对着何大夫仍是习惯脸红发愣,不过发愣归发愣,一会儿还是明白过来,不好意思地道了声谢谢。
第 13 章
“谢什么呢!这几日就要打仗了,谁不该相互照应着些!”何塞平客气地说,又挪近些,挨着张东膀子细瞧他,“张东,你可有些准备?”
“最近都有操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