戚少商深吸一口气,手按剑上,开始下楼。
眼前困龙之局已成,他不能再留!
唯今之计,只有暂寻脱身才可再图破局。
他已来不及去清理脑中纷繁复杂的头绪,他现在要一心面对的,是刀剑,是生死,是比刀剑生死更冷酷更无情的江湖,和比这江湖更莫测的人心!
就在戚少商笃步走到楼前时,迎面向他走来了一个人。
这个人是突然间出现的。
纷乱嘈杂的人声气浪里,这个人淡定从容、不徐不急地负手迈步而入,说不出的温文与儒雅,又是说不出的倨傲与森冷偏偏这两种气质,在他身上结合得近乎完美。
戚少商甫一望见这个人,就被刺痛了双眼。
狂怒的寒火在他眸中和胸中同时燃起,他忍不住断喝了一声:〃顾惜朝!〃
骚动被这一声大喝稍稍遏了一遏,有那么片刻的死寂,天地间仿佛只剩下了他们二人。
远远伫立,四目相对。
无数游离的头绪在戚少商眼前滚滚掠过,突然变得清晰:
是他,是他!
否则他为何一再地注意自己的剑?连云寨的朝夕共处,除了他,谁能将自己的字迹模仿得惟妙惟肖?除了他,又有谁能将自己的剑法使得以假乱真?还有,昨夜,他。。。。。。
戚少商摇晃了一下,捂住了心口。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我早该想到的。〃戚少商沉声道,〃你一早参与其中。〃
说完,他自嘲般痛苦地摇了摇头。
顾惜朝冷冷地撇了撇嘴角,算是作了回答。
〃执迷不悟,自掘坟墓!〃戚少商的声音忽变得无比锐利,〃这次无人能救你了!〃
〃住嘴!〃顾惜朝勃然大怒,〃你还是先想办法救你自己吧!〃
〃我不是你,我俯仰无愧,对得起道义,对得起天地无甚可忧。〃
〃无稽之谈。〃顾惜朝冷哼道,〃我败过,那是天不助我;这一次,却是天要亡你。〃
〃是么?〃
戚少商望着他,眉间聚起越来越浓重的悲悯之色。
这是让顾惜朝无法忍受的一种表情。
他煞白的额头上青筋隐隐一跳,像是动怒,正在极力克制着,沉默了一下,方侧首对雷纯说道:〃雷堂主,贵堂的贺礼已送了,心意亦到了,此间剩下的事似乎该交给金风细雨楼自家解决了罢。〃
雷纯深深地看了他一眼,还未答言,却听戚少商长声吟道:
〃昨夜星辰昨夜风〃
顾惜朝一怔,却见戚少商幽深的目光直直盯在自己脸上,正自冷冷道:〃昨夜月满京华,有人与在下高檐共坐,望尽天涯,却不想他来之前双手沾染了多少血腥可惜枉负了一轮明月。〃
听出了他讥诮中隐含的失望,顾惜朝面上不由青了一青,又白了一白,稍稍别过了目光。
也让戚少商错过了他脸上一闪而过的复杂神色。
〃休得妄动!〃
混乱中,突响起一个低沉厚重的男声。
一道灰影正像一枝疾箭般从半空中掠近,转眼已到了眼前。
只见来人在气势迫人中又有一种内敛宁定的气韵,温厚沉稳中隐隐透出一股恢弘的男子气概。他人在数十丈外便扬声发话,声音竟能犀利无比地穿风而至,如在耳边,其内力之雄浑深厚实非常人所能及。
孙鱼最先看清了来人的样子,惊喜地叫了一声:
〃铁捕头!〃
铁手落定身形,伸掌拍去衫上尘土,立即朝戚少商低声说了一句:
〃稍安毋躁!〃
这正是一个时辰前无情曾对他说过的那句话。
第十章、何患无辞
1、表象
戚少商眼中一亮:〃是你〃
他紧接着无力而无奈地叹了一声。〃少安毋躁。。。。。。能安得下来么?〃
铁手皱眉,看看他,又转头看看身后的包围,实在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沉默了片刻,他还是回答:〃此事疑点甚多,你跟我回六扇门再说。〃
说完,他一伸手,抓向戚少商。
铁掌如风,暗含内力,不料却抓了一个空戚少商竟早有防备,向后一个仰身,疾疾掠开了数尺。
〃不!〃他坚决地摇首,满脸凝重,〃我不能去〃
〃六分半堂的大批人马必定正伺伏在附近,随时等着趁乱一举击垮风雨楼;蜀中唐门向来睚眦必报,也绝不会如此轻易放过我;此事更不宜牵扯神侯府;而且,我还有很重要的事没有做完!〃
他压低声音,以内力传音入密,将这番话飞快地送至铁手耳边。
快得好象怕自己再无机会说话一样。
人群又一次喧嚣起来:
〃铁捕头请见谅,还望勿插手本楼私事!〃
〃请六扇门成全!〃。。。。。。
铁手低头,像是在做着什么很艰难的决定,
戚少商显然已等不及他的决定,一个翻身腾纵而起,
他的身形一动,很多人也跟着动了。
可拔地而起的杀气却似被遽然撕裂了一个豁口,突然凝固了。
几乎是不假思索的,以孙鱼为首的部分风雨楼的核心骨干,于这剑拔弩张、千钧一发之际纷纷出手,遏制住了身边要向戚少商奋身扑去的弟兄。
一回身,铁手迎上了孙鱼饱含着痛楚和期待的目光。
心念一动,他当下长伸双臂,横刀立马地挡在了众人面前,虽是一言未发,全身上下却无处不充满了令人不可违抗的威严。
就在这电光火石的变化间,戚少商的身影如一只白色的大鸟,几个起落,已隐没在身后层迭的飞檐间。
最后他仍不忘回头向顾惜朝投去深深一瞥。
顾惜朝的半边脸正隐在幽暗的天色里。
戚少商欲努力望进他深黑的眼底,却看不分明。
铁手至此方深吸一口气,向全场道:〃此一事,六扇门必会全力追查真相,以还诸位一个公道!〃
他宽厚的手掌慢慢收拢成拳,交握胸前,久久地拱手成揖。
他的目光却穿过人群,落在一个人的身上:
〃顾,惜,朝!〃
他的声音里有无法形容的愤怒,以及无法释怀的悲怆。
〃铁捕头,久违了。〃
顾惜朝不紧不慢地颔着首,状甚温文,语调平静得几近柔和。
然后他勾唇笑了一下。
这一笑,犹如一阵春风徐来,令见之者不由自主地产生了片刻的失神。
很多人都是第一次这么近距离地见到这个江湖传说中千夫所指、人神共愤的叛逆之人。
很多人都没想到,将上天入地的九现神龙戚少商逼得基业一朝尽毁、兄弟惨死无数,几至走投无路的阴险卑鄙之徒,竟是这样一个斯文儒雅、风神俊朗,且笑如春风的青年书生。
可见世间事往往不能只看表象。
这一点,铁手比任何人都更深有体会:
这看似青衫含笑、明眸无心的男子,眨眼就会变成肆行不惮、杀人无算的冷血修罗!
没有人知道顾惜朝到底是为什么而来。
但是方才人人都有一种奇怪的直觉:顾惜朝是为了戚少商而来的。
这感觉令铁手产生了一些不确定的犹疑。
于是他向后抬了抬下巴:
〃你到此,是因为他?〃
想了一想,他又皱眉加了一句:〃惜晴小居被烧,是否和此事有关?〃
皇城金銮殿一战已是经年,晚晴灵堂前一袭蹒跚而去的青影仍历历在目,他知道自己虽为完成晚晴的遗愿而尽力护着顾惜朝的周全,可顾惜朝仍然无比憎恶自己,隐居惜晴小居的日子里,他从没有对自己露出过半个笑容,答过自己半句话。
但今天却不同。
顾惜朝已敛了笑容,直直看向铁手。
那是一双闪耀着冷月般的寒辉,如一飞冲天的猎鹰般凌厉的双眼。
2、巨变
目光交错,对峙,只是一瞬的事。
〃我会告诉你的,〃顾惜朝突然说,紧接着狡黠一笑,〃但不是现在。〃
铁手为之气结。
顾惜朝带着些许玩味意味,一下下地扫视着他的表情,然后长长地叹了口气:
〃四大名捕,邪魔无阻。〃
他一整容色,道:〃既然铁捕头亲自来了,如不能捉拿个把人犯回去,诸葛小花那里恐怕不好交差吧。〃
铁树可以开花母猪能够上树,他顾惜朝却绝不可能这么善意关心!
铁手心头一跳,后颈上跟着炸开了一层细微的颤栗。
同样为之心惊/心悸的还有一个人。
本来雷纯已在刚才的纷乱中悄悄退至了人群之后,听到这句话却忍不住霍然止步。
她注意到顾惜朝的眼神起了些变化,似乎很不经意地,朝自己看了一眼。
为此,她藏在袖中的,捏着一支精巧响箭的柔荑,也跟着不受控制地颤抖了一下。
雷纯觉得自己有些过分高兴了。
在大局尚未全定,事情尚有可能变化的情况下,自己是不应该如此大意如此激动的。
难道是因为顾惜朝的到来让她吃了最后的〃定心丸〃?
可是。。。。。。不对,顾惜朝的反应为何有些反常?
雷纯忽地冷静了下来。
仔细想来,除了刚才与铁手的一问一答,她是否还看到了顾惜朝面上的其他表情?
难道漏掉了什么?
雷纯背后一凉,冷汗湿透了衣衫。
她也许算不上太了解顾惜朝,至少没有戚少商、铁手,甚至方应看和狄飞惊对他了解得更多,但她一直觉得,自己多少清楚他的景况和痛处:
一个功败、垂成、丧爱、失意的人,有一颗伤透、怨极、不甘、挣扎的心。
因此他们最终能成为合作的〃伙伴〃。
因此她对他的观察已比对其他人更仔细了几分。
然而她到今天才发现,自己其实根本没能看透这个男子。
可这个发现,却显然已经太晚了。
〃不想看看雷堂主的贺礼么?〃
顾惜朝这话问的是铁手。
不等铁手回答,他已径直向那口挂着六分半堂拜帖的箱子走去。
所有人的目光都齐刷刷地跟着他转了过去。
雷纯一怔,似乎预感到了什么,一张清艳无双的粉脸转眼褪尽了血色。
孙鱼有所警觉,使个眼色,几个楼中弟子便无声无息地站过去封实了她的退路。
乌色重漆的楠木箱,银色的锁扣,六分半堂的封条刻印。
顾惜朝在旁站定,深黑的眼里,亮出星星点点的寒意。
〃花老、温老,〃他向花枯发和温梦成悠悠道,〃这里属两位岁数辈分最大,雷堂主的贺礼,不如就请两位代为开箱查收了吧。〃
花、温二人一愣,向四周看了一圈,又用目光征询了一下铁手的意见,得到众人默许,这才迈步上前,三下两下挑开了锁扣。
白花花的银光一现,蓦地晃花了众人的眼睛。
定睛看去,却是满满一箱银两。
温梦成拿起一锭,凑近眼前仔细看了看,骤然脸色大变,惊声叫道:
〃这,这这是朝廷的官银!〃
〃哎呀!〃顾惜朝亦露出一脸大惊失色状,高声道,〃这莫不是之前被劫的那批各路州县进献朝廷的年礼吗?朝廷用来赈灾的银两,送呈辽国的岁币,怎么竟都到了六分半堂的堂口里?〃
私劫贡银,形同谋逆,这可是惊天的大事!
惊呼声此起彼伏地响了起来。
场中局势已急转。
剧变!
雷纯面白如纸,娇小柔弱的身躯剧烈地抖动了一下。
无依得像一朵狂风中即将飘落的花。
铁手充满疑惑地看了顾惜朝一眼,转而盯住了雷纯,目光如炬。
他此时还不知道六分半堂的这箱〃贺礼〃已被人暗中替换了。
也还没想到这正是一个人最擅长的把戏。
早在神威镖局,这类似的把戏就已被那个人用过一次,收效显著,这一次,依然如此。
所以虽然他感觉得到这其中必有隐情,可能牵扯着极大的阴谋,可身为公门中人,此时此境,他所能做的似乎只剩下一件事:
就是捉拿疑犯。
可是身为〃疑犯〃的雷纯,却显然比任何人都更要迷惑和震惊。
呆呆怔立了半晌,她缓缓转头,向着顾惜朝无声地动了动唇形:
〃你疯了?!〃
顾惜朝露出一个奇怪的笑容,负手,望天。
〃早听说六分半堂号称天下举凡干湿交易都要抽六分半的利,想不到连朝廷和宫里的钱银来往也要照足雷姑娘的规矩,顾某今日算是大开眼界了。佩服,佩服。〃他说。
雷纯垂着眼眸,长长的睫毛急速地颤动着,沉默。
顾惜朝啧了啧舌,摇头,带三分惋惜四分同情,仿佛安慰般最后说了一句:
〃雷姑娘只管随铁捕头前去,狄大堂主那里,顾某一定代为转告便是。〃
他一点没有掩饰自己的表情。
那是一种幸灾乐祸、隔岸观火,甚至落井下石的表情。
3、春梦了无痕
就在戚少商一路向天泉山脚而去,掠过他亲手安排部署的那些明岗和暗哨时,心里忽泛起了说不出的悲凉。
他想起了那株自己下令铲尽的〃伤树〃,那条刚刚封实的〃地道〃。
不知道苏梦枕、王小石,或者白愁飞没有死他们从这同一座楼宇逃离、逃脱、逃亡时的心情又是如何?
他记得自己刚进入金风细雨楼的第一天,就发现那把楼主专用的座椅坐起来很不舒服。
硬,而且凉,甚至还有些倾斜摇晃。
关于这点,杨无邪给他作过答复:
〃这椅子是故意做成这样的,历任楼主都不曾换过,哪怕是贪图享受、喜欢舒适的白愁飞也一样。因为他们都要时刻提醒自己,这把座椅不好坐。〃
想到杨无邪当时那束意味深长的目光,戚少商忍不住涩然苦笑。
他苦笑着发现,自己的心有些乱。
他不想,却又不得不承认,令他乱的,是一个他此刻不愿去想的人,一个遗落在昨夜的梦。
也罢,他对自己说,春梦了无痕。
高处不胜寒。
天泉山颇高,且冷。
他手中的剑亦很冷,从何时起,心也变得一样。
就在此时,一支冷箭,〃嗖〃地直飞他面门而来!
戚少商一扬剑,劈断了这突如其来的暗袭,低吼了一声。
定睛一看,他已看清了远处孑然伫立的一个小小的黑影。
单薄瘦削的黑衣少年,正放下手中的细弓,瞪着一双亮得骇人的眼睛直勾勾地看着自己。
戚少商马上认出了他。
〃温而雅?!〃他低叫了一声,诧异无比。
穿山峰上这温家两兄弟和唐离联手伏杀自己未果,这阴柔沉默的少年带着兄长的尸身离去无踪,怎么会突然出现在这里?难道
一瞬间,戚少商全身微微一绷,已做好了出手的准备。
但温而雅立时疾声道:〃此路不通,你走!〃
他的脸色有些惨青,微抬的下巴显出峻烈的狠和倔。
戚少商怔住,有些摸不清头绪:〃恩?〃
〃唐愁的死讯已经传出去了,前面树林里有蜀中唐门的人在侯着你,不想死在那群妖怪手里的话,就趁早换条路走。〃温而雅简短地说,语调仍然阴沉。
〃你为什么要通知我?〃戚少商皱了皱眉,迟疑着。
〃不是我想救你,〃温而雅有些不耐烦,〃是有人让我在这等你。〃
〃谁?〃
温而雅哼了一声:〃你用不着知道。〃
戚少商心头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