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下谁敌by 霍青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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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下谁敌by 霍青桐]- 第29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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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红得更红,白得更白。
      临湖的楼阁上,仿佛只剩下了这两种色彩。
      极清,又极艳。
      无情来到此处时,方应看已饮胜了第一杯梅雪龙井。
      “你来了。”他一仰头,笑,脸上泛着类似醉色的淡绯,竟像是把茶喝出了酒的味道。
      无情淡淡的道:“小侯爷孝服未满,却不远千里,亲自赶至此间,莫非嫌惹的麻烦还不够多,还要在这是非之地再添一件是非么?”
      方应看听了也不生气,只笑道:“若是没有是非,又怎能得见成兄?而且……”他眨了眨眼睛,“有麻烦的怕也不只是在下吧。”
      他说完叹了口气,道:“你我既然都为了是非而来,何不坐下来,一起谋上一谋,论上一论?”
      无情摇头道:“你我异路殊途,不同道,难为谋。”
      “不论道,那便观景,”方应看轻声一笑,向窗外遥遥一指:“成兄请看,这一片湖光山色,端的是江南胜景,天上人间,但也许过不了多久,中原一带便将烽烟蔽日、战火连天,若波及至此,恐这人间天堂再难有此等安详景象,岂不教人思之神伤。”
      他幽幽而言,眸中有一种六朝烟水洗过后的轻愁和微倦。
      第三十四章、天下
      1、
      方应看挽起袖子,为无情斟了一杯茶。
      空气中渐渐弥漫出醉人的清香,有靡靡丝竹声断断续续传来,不绝于耳,好一个太平盛世,四海承平。
      “成兄这等人物,竟也勘不透么?”
      说这话的方应看,眉目间深蕴着无限惋惜,似一朵毫不蒙尘、从不染血的白莲花,“天下之大,苍生之众,纵是成兄穷尽一身之力,又能救得了多少人?”
      无情敛容道:“我只尽己之能,救得一个,便是一个。人非蝼蚁草木,没有谁的命比别人轻贱。”
      “当今朝廷,积患已深,民不聊生,贼寇四起,金人铁骑趁势南下已成定局,放眼天下,谁能有力回天?以宋室之积弱敌女真之虎狼,与以卵击石、自取灭亡何异?我志在澄清天下,只有置之死地而后生,要付出些牺牲也是难免,否则何以成就大业,定国安邦?”
      “这国是谁的国,邦又是谁的邦?”无情不由微微动容,“小侯爷以一己之心度天下,是只能见己,而不能见天下。”
      方应看沉默了片刻,方道:“看来,成兄是一点也不肯认同我的话了?”
      无情看着他,没有回答。
      他的眼,清明如镜。
      也许,方应看说得并不全错,但仍与他所信奉和坚持的相违。
      也许,他们彼此都明知自己走上的是一条不归路,可即使如此——
      亦无悔。
      方应看也在看着他,清楚地看见自己的影子映在那双明利如镜、纤尘毕现的眼中。
      ——任君心有明镜,又如何能照透我心中纵丘壑万千,独此恨绵绵?
      人有的时候都无法克制自己去怅惋,去回忆,当如烟往事已随这江南冬天的最后一场雪化尽,惟余下几缕似有若无的淡淡心痕。
      有那么一刻,他们不约而同地转过头,不言不语地看向楼外几片斜飘的雪花,好像化身为两株隔空而立的白梅,共同守候着漫长无垠的寂寞。
      当方应看收回目光的时候,正看见无情交握膝头的手抬了起来。
      方应看大吃了一惊。
      没有人比他更深入地研究过无情的木轮椅,没有人比他更清楚那手朝向的地方正是一道暗簧所在!
      他在今天之前早已无数次设想过,这座轮椅里的上百道暗器,将从怎样诡绝的地方和角度射向自己,也已预备好了无数种闪避、抵御、自保、反击的办法。
      ——他选择了最快,也是最简单的一种。
      他震衣而起,血河神剑像是从他手中突然长了出来,如血色的狂涛卷向无情!
      可就在这一刹那,他看见无情的手并没有按上轮椅的扶手,而是轻轻压上了腹部。
      方应看的表情遽然变了。
      该死!要命!
      他大惊,惊到说不出的震怖,像被一记无形的利箭射中,又像是被人凌空扇了一个大大的耳光。
      他大悔,悔得恨不得当场扔掉手中的剑!
      他当然知道无情按着的位置是一处旧伤,亦清楚这伤的来历,他已经明白,自己这一剑是多么“要命”了。
      可是剑却扔不掉,也不能扔——
      几乎来不及多想,他当下惟有手腕骤沉,低叱一声,将汹涌而出的内力强行撤了回来,剑锋一错而回,红芒“嗤嗤”飙射,将他的半只衣袖割得片片碎落,剑气仍未能止,炸出他的袖管,飞纵而入一旁的玉石屏风,轰然一声,瞬间裂碎了满地的珠齑玉粉。
      谁也想不到,为了收回这道剑气,方应看危急间强行将“忍辱神功”和“山字经”使至了极限,几乎不曾令自己经脉尽错!
      血河剑已收,他手背上淡红的血管却犹在突突跳动,眼中的金色亦未散尽,一滴泠泠的冷汗从他惨白如纸的脸颊上流过,凝在他尖秀的下巴上。
      他轻声喘息着,唇微微有些发干,张了张口,却什么也说不出来。
      2、
      仿佛一切都没有发生。
      又仿佛已过了千年万年。
      无情放下了按在腹上的手,连头也不抬,很随意地说了一句:“你的功夫里有破绽。”
      然后他这才抬眼向他一望,有一丝说不清的情绪在黑白明丽的眼中悄然流转:
      “你要小心了。”
      近似于痛楚,隐忍着温柔。
      ——这一个眼神,让方应看记了很多很多年。
      方应看并不是一个容易动情的人。他喜欢在人前表现得风流而风雅,但他其实很现实,很实际,正如他向来不认为自己需要太多余的“情”,正如他从来只需要做,不需要爱。
      他更觉得自己是要做大事的人。大丈夫当醒握天下权,醉卧美人膝,宁可我负人,不可人负我!
      但那一刻,他竟感到了一种从未有过的,负了的情殇。
      方应看不知道的是,其实在那一刻,无情也问过自己,有没有哪怕一点,欲对眼前这个人出手的念头?
      想不想杀了他?杀他的把握能有几成?杀他不成自己还能否全身而退?
      无情第一次发现自己对一些问题产生了不确定,或是,不想确定。
      罢了,并不是每一个问题都有答案,最重要的是,无论发生什么,他都必然先顾及大局——哪怕因此无法顾全自己。
      过了很久,方应看才重新坐下。
      他用左手举杯,若无其事地抿了一口冻了的茶,右手自然地搭上膝头。
      一串血珠沿着他刚才握剑的手臂无声无息地蜿蜒而下,聚到指尖,印入白衣,远远看上去就像落进雪地里的几点红梅。
      他的神情,业已恢复了镇定自若,呵呵笑了几声,转移了话题:“成兄猜这烹茶的雪水,在下是自何处取来?”
      “小侯爷,恕在下没有你的闲情雅致,格调高华。既然话已说完,在下这就告辞了。”无情说着转动轮椅向后退去,忽然又像想起了什么,扬首道,“对了,昨日深夜飞檐走壁送帖子给在下的人,夜闯府衙,打伤衙役,兼犯宵禁,因挂着神通侯府的腰牌,我已按大宋律法将其抓押送京城受审,请小侯爷去刑部要人吧。”
      “且慢!”方应看轻喝了一声。
      他的语气渐渐变得阴冷:“成兄就这么走了,难道不想关心一下你的朋友?”他眯了眯眼睛,“戚少商和顾惜朝是不是你的朋友?”
      他见无情抿唇不语,已变了脸色,忍不住有些得意,继续往下说:“顾公子是当权新贵,朝里自有不少人替他说话。他失了花石纲,皇上不但没怎么怪罪,反念他一身才学,一腔壮志,下旨令其领军出征,杀敌报国,将功赎罪,如果不出意外,这会儿圣旨应该已到了他手中——这可算得一个天大的好消息?”
      “至于坏消息么,”他摇了摇头,换上了一副沉痛的表情,“小甜水巷一役,戚楼主早已曾上动天怒,如今不但劫掠花石纲,还和杭州周、陈两大世家及其他武林势力密谋勾结,意图谋反,以撼我大宋根基,已难见容于至尊——”
      他叹了口气,似乎十分犹豫难决,道:“那两大世家的一干从犯均已供认不讳,成兄你说,这些证词是否该如实上禀?”
      无情深深地吸了口气,道:“你想怎样?”
      方应看突然笑了,和煦温柔,直如冬日暖阳,他目不转睛地盯着无情,一字一字道:“成兄可愿陪在下饮一杯酒?”
      “我从不喝酒。”
      “这杯酒,你恐怕一定要喝。”
      方应看说完轻拍手掌,立刻有一名手下用托盘奉上了酒器。
      3、
      一模一样的两只青瓷酒杯,就放在无情面前。
      方应看含着笑,弓起手指轻叩桌面,一下,又一下。
      “这两杯酒里,只有一杯无毒,成兄可以自己选择。”他说,“只要你喝下其中的一杯,我就保证戚少商安然无虞——”
      “你可以不信我,但你也可以赌一次,用来交换你朋友的罪名,决定他的生死。”
      无情轻轻阖了阖眼帘。
      没有思索太长的时间,等他再睁开眼睛的时候,已作出了决定。
      他握向冰凉酒杯的手,骤然被另一只手握住。
      “你真的考虑清楚了?”
      ——虽然只是几不可察的一点,无情还是感觉到了方应看指尖的轻颤,只一下,他便迅速抽离了那比冷酒更冷的手心。
      然后一仰头,饮胜,弃杯,走。
      这一次,方应看却只是若有所思地低着头,听着木轮的辚辚声远去。
      ……无情,无情,你何以独独对我这般无情?
      又过了很久,方才那个送酒的手下躬身而入,小心地唤了句:“小侯爷?”
      这是有桥集团新招募的一名好手,胆大、心细,而且脑子灵活,只两月不到,就被方应看拔擢到了近身侍从,只可惜,他的好奇心实在要比其他人大了一些。
      “侯爷公子,方才为何不真的在那两杯酒里下毒?属下我——”
      他没有说完的三个字是“不明白”,他没想到,他永远也不会明白了。
      方应看忽道:“你去死吧!”
      血河神剑陡然出鞘,自此刻起,永无空回的可能。
      任怨跑进来的时候,只看到一地凝固了的鲜血,和一具死不瞑目的尸体。
      他脸白了一白,一言不发,作了个要退出去的姿势,被方应看一看,又收住了脚步。
      “这个人是天机组混进来的奸细,意欲行刺,被我立毙于当场。”方应看冷冷地道,“传信给米公公,就说京里的事,该怎么办,就怎么办;杭州之事已了,我刻日返京。”
      任怨应了一声,小声道:“慕容世家那边……”
      方应看一哼:“有些人定要学雷郁、雷抑那些老古董苦守老死于江南一隅,但也有人争破头地想要跟咱们共享富贵、共图天下。”
      说到这里,他忍不住得意地笑起来:“那颗放在江南慕容家的棋子,好像越来越管用了。”
      任怨点头,心领神会地一笑,小心地退了出去。
      方应看这才敛了笑容,出神地看向自己指尖凝固的一星血痕。
      良久,良久,他缓缓将手指就至口中,复举起桌上剩下的那杯酒,一口倒进了喉咙。
      ——冷酒穿喉,混着鲜血的腥甜,竟成此生再难挥去的痛。
      今年的冬天,格外冷。
      4、
      “这就是你要带我来的地方?”
      “是。”
      西湖雪霁,举目四望,但见远处断桥上残雪似银,映着冻湖如墨,美得让人不由屏息。
      顾惜朝轻轻旋首,放眼湖边这一片空旷的平野,耳边飘过戚少商的淡淡一笑:“你说,就起在这个地方,好不好?”
      呵……顾惜朝嘴角一勾,眼中忽浮沉起烟火散却的清明,和了了如梦的空黠。
      是呵,原来,如此。正是,如此。
      戚少商要做的,正是这样一件事……
      就在无数人煞费心思、殚精竭虑、无所不用其极地想要扳倒这条九现神龙的时候,他却在明修栈道、暗渡陈仓。
      按照他的部署,遵从诸葛先生的默许,依仗杨无邪等人的配合,在京中他有为有守、进退自如,一面纵横摆阖、步步为营、锐意进取,一面韬光养晦、隐而不发,暗中争取时间,调度金风细雨楼的宗册财帛、人员精锐,乃至劫取岁币贡银,亲赴杭州秘密安排,所有的这一切,目的只有一个——
      南迁!
      厚积薄发,转移实力,在江南再建风雨楼!
      一代名楼已历几许寒暑相易、风雨相逼,苏遮幂隐忍藏锋,苏梦枕冷酷决绝,白愁飞轻狂无忌,王小石随遇而安——而戚少商不同,和他们都不同:
      深谋远虑,懂得保存实力;适时应变,深晓当断则断——他已是一个真正的领袖。
      “风雨楼,不是我一个人的风雨楼。”
      戚少商定定地道,“如今国事凋螗,朝廷积弱难返,京城沦于胡寇铁蹄只是早晚之事,与其等到覆水倾盆、大势难收,不如将风雨楼早日南迁,一可凭天堑据江而守,二可助义军转战淮上——说不定还能保得半壁河山,立意中兴,再图后事,光复中原。”
      顾惜朝不由深深动容。
      隐约间,一声鹰鸣啸彻长空,游龙终已重归入海。
      今朝水色空蒙,来日平地高楼,这古来金粉地、江南帝王州,业已平添了一股浩然凛冽的豪烈意气。
      沧海横流,惟英雄本色,此番壮阔心胸,有多少知己能共!
      ……
      “你呢?真的要去?”
      “我仍是朝廷命官,岂能抗旨不从。”
      “自古未闻有权臣在内,大将能立功于外者!今边圉无应敌之具,府库无数月之储,强以百年怠惰之兵,当新锐难抗之敌,怎能图胜?”
      戚少商说着,升腾起难以抑制的激愤与沉痛,“联金灭辽已是大谬之举,便是领军出战,亦是拼一国实力而非一将耳!方应看从中唆摆,蔡元长居心叵测,分明是一意置你于难立之境!”
      “用兵之策,必先计强弱,策虚实——这些,我焉有不知之理?”顾惜朝道,“昏君无道,当朝上至宰相重臣,下到边鄙小吏,无不寡谋安逸、玩弄权术,欺世盗名,我实无意再与他们纷争倾轧!”
      他负手看天,复又傲然一笑:“统兵杀敌、驰骋沙场才是我生平夙愿,既能让我一展抱负,也算是适得其所了。”
      “我只要你好好地活下去。”
      “既然我一直都死不了,我就告诉自己要好好地活,”顾惜朝昂然道,“然男儿大丈夫,自当拼得此身之力,建不世之功,宁鸣而死,不默而生!”
      一道阳光穿破厚厚的云层,映亮了青衣书生清冷萧烈的眼神。
      人世苦短,纵身而入这百年倥偬,生死又有何挂碍?
      “若我身死……如果有那一日,你替我将晚晴送到那座园子里,记得在里面挂满花灯,每到夏天的晚上,替我为她燃些烟花。”顾惜朝说。
      不是恳求,而是嘱托。
      他眼中也似乎正有漫天的烟花无声飘落,一身青衫猎猎,英姿勃发,直欲乘风而去,自是举世无俦的风骨清华。
      绝艳易凋,连城易脆。
      若你身死,若你身死……戚少商心中沉沉一痛:若你身死,便虽千万恨何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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