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震愕之余,睁眼一望,却见慕容垂敛眉闭目,口中喃喃道:
“你体内九幽的魔功已深种难除,隐患极矩,如强行压制,或是一味不知禁忌,随便施用此等邪僻魔功,与你本身的内力相冲,终有一日会导致不祥。我且为你导顺内息,虽不能替你完全拔除隐忧,唯传你这套自敛心法,以免你被魔功噬体之虞。”
顾惜朝动容之下,感到这老人的指尖有无穷浩博的真气导出,徐徐灌注入自己体内,时强时弱,时快时慢,循序运转周身气海,在他引导下,体内两股互不相容的真气渐渐平复,各自相安。
一旁的戚少商听在耳里,看在眼中,脸上惊愕、担忧、感激等各色神情混杂在一起,半天也说不出话来。
约莫过了半柱香功夫,慕容垂才放开了顾惜朝的手腕,用力咳嗽了起来。
他咳得全身发抖,连肺都要咳出来似的,眼中却含着无限宽慰,道:“好在你的魔功心法修为未至顶层,否则,老夫也救你不得了。”
戚少商先是一喜,又是一忧,上前一步扶住慕容垂,焦急地唤道:“慕容前辈——”
慕容垂摆手一笑,道:“无妨。”他抬头看着顾惜朝,用力地说道,“今日我所救的,不是背信弃义、阴险狠毒的顾大寨主,也不是恋慕权势、众叛亲离的权相手下,而是一位世之良才,国之良将啊。”
顾惜朝的脸孔隐在阴影里,看不分明,身体却在微微轻颤着。
3、
“老夫能做的,只有这么多了。”慕容垂长长地叹了口气。
戚少商心一沉,道:“方应看那里,不知前辈将如何应付?”
“他心机之深,锋芒之露,野心之大,一旦得志,必令天下拭目其所为,连巨侠都为他所害,老夫这残朽之躯,已奈何不了他了。”
慕容垂说罢,恳切地言道:“戚楼主,京中之事只有仰赖你了。”
戚少商皱眉道:“方巨侠身殁折虹峰一事……”
“天下之事,无不有变数。”慕容垂目色一敛,道,“那日熟山之上,还有其他人在。戚楼主若有心,不妨去见见六扇门的对神’项非梦与‘错鬼’施算了,神侯府诸葛先生必定也很想见戚楼主了。”
戚少商用力点点头:“多谢前辈指点。”
话音未落,顾惜朝突然道:“老先生,你一心想着别人,却不问问自己的宝贝儿媳妇去了哪里么?”
戚少商一惊,忙抬眼向慕容垂看去,却见他面上波澜不惊,只有一股几不可察的忧伤在浅浅流动,不由心中一动,犹疑道:“前辈莫非早已……”
一边的顾惜朝目色如刀,冷冷地勾了勾唇角。
“不错,我早已知道。”慕容垂的脸色渐次灰暗,终于忍不住动容,“早在她来到我慕容家第一日起,我就知道。”
他没有理会眼前两人惊异的眼神,苦涩地一笑,指向那处荒芜的井台,道:“你们不是很好奇那口井么,我现在就可以告诉你们。”
“在老夫年少之时,曾经遇到过一位心仪的女子,她虽出身卑微,却是这世上最美丽、最温婉、最可人的女子,我与她两情相悦,私订终身,原想双宿双飞,相伴一生,可后来却遭受到父母家人的反对,我迫于压力,不得不为了家世和功名,迎娶了另一位世家小姐,却直到最后也不敢告诉她……”
“就在我成亲拜堂的那天,她偷偷混入宾客来到此处,跳进了这口井里……”
他说到这里,已是无法自抑,痛苦地弯低了身子:“无论我如何痛心追悔,也无法挽回我此生挚爱……云娘……和她的样子长得很像,我每看见她,都要让自己忏悔自己的懦弱……”
听到这里,戚少商和顾惜朝都不由震惊非常,也恻然不已,却听慕容垂接道:“情深不寿,强极则辱。少年爱侣,偏偏不能长久——她这样信任我,我却只能辜负她,待我想要追回的时候,却永远,也不能够了。”
“世人追名逐利、营营一生者众矣,惟独于情之一途,则大多后知后觉,岂不明,遇到相惜的朋友时定要珍而重之,皆因在人的一生中,知音者万难逢之;遇到心中所爱,也定要明白地告诉她,去争取和她相伴一生的机会,否则等失去时,一切都悔之晚矣!”
——他言之动情,听到的人又如何能不动容?
这番话,如醒世钟鸣,一字字敲击在戚少商和顾惜朝心中,令他们忍不住齐齐扪心叩问,无语沉默了。
君失红泪,我失晚晴。
丧心也好,失意也罢,若说对这万丈红尘再无留恋,到底还有什么令自己未能放得下?
——顾惜朝突然失神。
终身未许狂到老,能狂一时便算狂。为情伤心为情绝,万一无情活不成。
谁又能在爱过之前妄说看破,除非真正所爱已从这世间消失了罢。
——戚少商有片刻的心乱。
人生何其短暂。
而且充满了无数的怨、恨和憾。
但总是有一些东西,你永远无法割舍,正如有一种爱,你永远……不能言说。
慕容垂已作出了一个“请”的手势。
他注视着他们的眼神,仿佛可以把世间一切看穿……
眼看他们在雪地里渐行渐远,只留下两对深深浅浅的足印。
两个并肩而去的背影,一个似落落流云,欲与世长违,一个如寥寥孤松,犹遗世绝立,只一会儿,便没入了茫茫夜色之中。
慕容垂久久伫立凝望着,仿佛觉得自己这一生的梦想与豪情都随他们远去了,可又有些什么,在心里更近,也更真切了。
第三十三章、杯酒
1、
夜色深沉。
天空中又开始簌簌飘落起细雪。
风寒林深,夜路难行。
有很长一段路,同行的两个人都没有说话。
直到戚少商几乎以为再也听不见那人说话的时候,顾惜朝却突然开口了:“你有什么打算?”
他说得很快,低着头,负着手,也并没有停下脚步。
戚少商认真地想了一下,先反问:“你呢?”
顾惜朝没有直接回答他的话,突兀地道:“金风细雨楼需要的,正是你这样一个龙头。”
“发梦二党未成大器,象鼻塔只是亡命之徒,天机皆为草莽,毁诺城不外女流,唐门、温家和霹雳堂尚未能在京城立威,王小石与蔡京势成水火,又是方应看的头号大敌,如今又行踪未卜,现在皇帝有意召回蔡京复相,有桥集团极有可能重新与六分半堂联手对付风雨楼,你除要小心应对外,还须另找一些帮手。”
戚少商点头道:“我已与卷哥约定,互相呼应,彼此援引。”
“这还不够。”
顾惜朝吸了口气,眉宇间泛起一丝忧色:“霹雳堂封刀挂剑已有多年,人心涣散,内哄已久,以致四分五裂,纵有雷卷、雷艳这样的人物接连入京,也难成气候。”
戚少商沉吟道:“那你是指温家?”
顾惜朝点了点头:“此前方应看和米苍穹虽在酸岭成功阻截温晚入京,但暗中已有温子平、温壬平兄弟进京打探情报、勘察虚实,实是为老字号铺路——他们早有进占中原、号今天下之心。”
戚少商附和道:“老字号本与蔡京不和,且有宿怨,他们敢入京发展,想必是直接受天子之意行事。”
“不错。只要能成功引得温晚入京,便可引入岭南温家的力量,掣肘方应看。”
戚少商迟疑了一下,道:“但温侯却因顾忌有桥集团之威胁,一直迟迟不敢入京。”
“那是从前——”
顾惜朝冷冷一笑道,“王小石既落在唐门手中,温晚的宝贝千金也随之有了线索,寻回爱女总是人之常情——况且京中各大武林势力斗争不绝,朝廷内更是彼此倾轧,南有绿林流寇招兵买马,北有叛军引贼入关,各路人马正纷纷割据、各峙一方,老字号若不趁时入局,就再难有作为——就算温晚犹豫不决,温家其他人也定不会错过这个良机。”
戚少商听到这里,忍不住微微一笑:“我怎么觉得,有时候你比我更像个江湖人。”
顾惜朝一拂袖,冷笑着哼道:“就算不是江湖人,就不能妄论江湖事么?”
他说这话的时候,眉压三山五岳,眼蕴千秋风云,带着说不出的冷艳和孤峭,看在戚少商眼里,竟成生生世世都抹不去的惊艳。
两人缓缓前行,不知不觉中细雪已停,天际始现出一片澄净的深蓝,空气中飘散着一股沁人心脾的清新,让人的心也不禁跟着沉静起来。
又这样走了一会,戚少商像突然想起了什么,停步道:“等一等。”
“恩?”
“我们再回一趟垂云别院。”
顾惜朝奇道:“干什么?”
两个深深的酒窝在九现神龙的脸颊显现:“去向慕容老先生讨一坛酒——”
他眨了眨眼睛,笑得狡黠:“天寒地冻,难道我们就这样走到天亮?”
2、
山顶,风清冽。
遥望远山枯瘦,从容映雪,淡如青黛,天边浮云若梦,晨曦初现,将天地间镀上一层皑皑的白,驱散了冬夜的漫漫苦寒。
风拂雾笼得不似人间。
谁能想见,这一个多情江湖,无限江山,千古秀色,将遭遇狂风骤雨。
谁能想见,此去北国边塞,正起着怎样的滔天巨浪和巨祸,尸积如山,白骨遍野,河山破碎,千万人流离失所、家破人亡,这一片好好的锦绣风光,从此将支离破碎、满目疮痍,怎不教人备感凄凉!
杯酒已残。
篝火的最后一点星子跳了一跳,终于熄灭成一道袅袅青烟。
戚少商拎起黝黑的酒坛,向里探了一探,摇头苦笑:“还是没有跟你喝够酒。”
顾惜朝蓦地一怔,心里突然间有一种沉睡的感觉被唤起。
——那是一种被遗忘了很久的感觉:
似廓尔忘言,物我两忘;似有些不舍,魂销意动。
心动,情动,心痛,情伤。
戚少商淡淡一笑道:“还记不记得在旗亭酒肆,我们第一次喝酒?”
顾惜朝轻哼一声,道:“当然记得。那天,我一直很后悔。”
“恩?”
“我后悔没在那天就杀了你。”
戚少商无声地苦笑起来,接道:“我也很后悔——”
他突然闭口,停顿了几乎亘古洪荒那么长的时间,直到重新亮起来的目光在顾惜朝脸上如蝶翩迁:
“后悔那天没有留住你。”
顾惜朝的表情忽然被冷风凝固。
他看见戚少商伸手枕于脑后,“通”一声仰卧在雪地上,无限感慨地继续说下去。
“你不知道,我这半辈子曾仰慕过不少人,也爱惜过很多人,却从无这般同时去仰慕和爱惜一个人。”戚少商情真意切地说着,突然有些许负气,“也从来没有人令我感到如此痛苦……只怕我在你想来,却无半点好处吧。”
顾惜朝怔了一怔,终于忍不住笑了起来。
“你的好处?”他笑着说,“你的好处,你的红颜知己,小甜水巷的孙三四姑娘不是都说过了么?”他眼中含着三分俏四分诮,娓娓念道,“嫁人当嫁戚少商——他有霹雳手段,雷霆性情,但又尔雅温文,真心温柔,对男人豪气干云,对女人心细如发,平时静若处子,遇事动若脱兔,处事像个豪杰,平常像一个君子,是举止磊落、出手利落的大丈夫!”
戚少商脸上隐隐一红,正要开口,却听顾惜朝语气一转,变得无限幽凉:“他只因一句承诺,为了道义,连不共戴天的仇人都可以不杀……”
他突然说不下去。
须臾的沉寂。
然后他突然听到了一个低沉,却无比坚定的字眼。
“不。”
戚少商滚烫灼亮的眸子迎向他的眼睛:“我也一直希望我只是为了道义,可惜不是。”
他深深地、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一个字一个字地道:
“还因这个人是你。”
飘渺盘桓的心事,被芬芳的酒气蒸腾着,那么远,那么近。
戚少商在半醉半醒中侧首,清楚地看见,那个人的脸上慢慢浮现出一种他从来没有过的神情。
青衫一动,人已长身而起。
顾惜朝迅速地背转身子,疾疾走开了几步。
——就像在逃开什么他无法面对的东西,一种他生命中不能承受之重。
戚少商注视着他的背影,忽感到无边的寂寞。
这个男子,他虽然傲视天下、鄙视众生,却又负着这样一身绝世的孤高,绝世的寂寞。
——那深埋的骄傲,刻骨的忧悒,竟是如此衬他。
前尘已远,来日未见,有一些什么,终于在戚少商的眼里决堤。
他突然完全醉了。
——一场多年前边关酒肆中,所未尽的醉。
心底如同有一把火在燃烧,烧得他全身发烫,烧得天地成灰,只剩下……他和他。
3、
旗亭一夜,剑曲一阕。
就教侠客输去了长安,教书生送走了江南。
“到底是我败了,”念及往事种种,顾惜朝话锋一转,喟然道,“由古自今,凡失败者有多少能见容于世,见容于道义?”
“你以为,我赢了么?”戚少商抬头苦涩一笑。
江湖风雨长不过一夜青灯,死去的人,活着的人,谁来为败亡者惋惜哀痛,谁来论万世成败功过?
顾惜朝一怔,长长的睫羽在苍白的脸上投下深邃的阴影。
“造化弄人,大当家……”
话语忽断。
下一个瞬间,一双手臂突然自后用力地将他抱紧。
像是骤然陷进了一个千种流云、万顷秋水的深梦里,他颤抖了一下,羞怒地想要挣脱,却发现自己根本早已醉得无力。
他岂非早知道自己并不善饮?
一场宿醉,令他提不动当年杀人的剑,挣不开此生难解的劫。
宽阔温暖的胸膛贴合着他的后背,坚毅的下巴轻抵着他的肩头,温柔而浓烈的男子气息将他紧紧包围。
梦呓般轻吟的话语,与发丝纠缠着,和酒香混合着,萦结着百折千转的心事,轻轻吹向他的耳际:
“这一次,不要在天亮前离开……”
只这一个请求而已。
共将疏狂图一醉,只不要将我一人留在无尽惆怅的冷冷长夜。
黯黯天际泛起一丝淡金,一抹轻逸的霞光渐渐将他们的脸庞和眼眸照亮。
山岚仍急,劲。
森寒入骨。
吹得乱云飞渡,草木横谢,衣带飒飒狂卷。
这一夜,他们站在崖边,却并未觉得冷。
因为有一种与自己的生命息息相关的暖,就在身边将彼此相伴。
这一夜,女真的铁骑已越过白山黑水,蹄踏千里平原,横扫辽国疆土,尽吞燕云数州,猎猎旌旗南指。
汉家天下,风雨欲来。
这一夜,有多少人忧心如焚,彻夜未眠。
又有多少人看着雪落无声,坐守天明。
第一缕晨光照入高楼的时候,方应看面前的红泥小炉刚刚煮沸起半盎新雪。
剩下的半盎雪水就摆在他面前,上面还漂着几瓣红梅,红是红,白是白。
他眉弯如月,明眸若星,身上难得地穿着一袭旧旧的白缎袍子,发顶的银冠坠着一块血玉,愈显唇红齿白,俊秀无双。
红得更红,白得更白。
临湖的楼阁上,仿佛只剩下了这两种色彩。
极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