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借?〃慕容枫一怔,没反应过来。
〃顾大人此话当真?〃周老爷子颤颤巍巍地抬首。
〃不错。〃顾惜朝点头。
所有人都呆住了,怀疑自己的耳朵出了问题:这到底唱的是哪出戏?
顾惜朝却开始行动了。
从侍从手里接过一叠早已准备好的纸笺,他当空一扬,笑得有如春风拂柳:〃欠条我都写好了。〃
这出〃戏〃,他似乎真的唱得很舒心,很愉快,很有滋有味。
一人一张,人人有份。
大家屏神凝气,诧异莫名地盯着各自手里的欠条看:
各家认借多少银两,全都细细分好列明,多少各有不同,倒也确实不假。
久久地看着那道绯色的背影,屋顶的人忽极细极长地吸了一口气:顾惜朝。。。。。。果真非凡。
从这个角度〃他〃只能看得到顾惜朝的一个后背,望上去却岳峙云停,隐隐有种风雷暗涌而不动于色的声势。
2、
黑衣人已在这屋顶静伏了一个多时辰,只见顾惜朝潇洒自如,一步一连环,也没怎么刻意似的,便把这干平日里在杭州声名显赫、势大财大的巨富豪族绕得团团转。
还有站在他身后的那个面目隐晦的侍从,不知是否京中大内的高手,脸上并无特别警备的神色,却绝没见其全身上下露出一丝可乘之机。。。。。。
黑衣人心中正自暗忖,突见那名侍从微一侧首,好似有意无意地向屋顶这边看了一眼,不由心中一紧。
就在这一忖一惊之间,〃他〃突然感觉到,似乎另有一道犀利无匹的目光从楼内拥挤的人群里射向了自己,令〃他〃大惊之下几乎失手踩松了一块瓦片!
可待要细察其来处,那道目光却已迅速地收回,消失在了人群之中。
〃如无疑问,就请各位立即着人置办,车驾人手已在楼外备好,等这顿饭吃完,各位的钱银也应该都差不多到了吧。〃
顾惜朝说完,举杯而笑:〃请。〃
盛筵在前,借据在手,包围在外谁还能敬酒不吃吃罚酒?
就连慕容枫也无话可说了。
大家也惟有跟着举杯相和,同时陆陆续续分别着手下赶回去按数出钱。
不然怎么办?
面子不要,难道连命也不要不成?
也就是半顿饭的功夫,有随从进来向顾惜朝禀报,三十万两银子已悉数抵运装车,一分不少。
顾惜朝很满意。
众人很忐忑。
就在他们不知道接下去这位大人还会有什么新花样的时候,突然听见了一句如蒙大赦、同时又诡异无比的话:〃倒也没其他事了各位且把借据拿出来,在下现在就把债还上。〃
一瞬间,四下鸦雀无声,每个人都从别人鼻子眼睛挤成一堆的脸上,想象到了自己同样扭曲的表情。
还钱?他说还钱??
这是一场戏,还是一个局?
如果是前者,这戏会不会太匪夷所思太不知所谓太莫名其妙了一点?如果是后者,那这个局会不会也太深、太黑、太令人惶恐了?
难道是拿大家开涮开玩笑不成?!
顾惜朝却一点不像开玩笑的样子,他就在这一片死一般的寂静中淡定自若地指挥手下从楼上往下搬东西。
朱漆长盒,大大小小一共不下二十个,就在众人眼前一字排开。
众人诧异不已,虽隐约猜到那些匣内必是抵债之物,却实想不出到底是何物,只听顾惜朝冲身后侍从清声道:〃开匣。〃
最前面的一只长匣被打开。
那侍从脸上似也有微愕之色,迟疑了一下,从匣中拿起一副卷轴迎风一扬,竟是一副瘦金草书诗帖!
其字体草而不狂,字圆笔润,严而不拘,逸而不处,再加上后面的玉筋篆文,赫赫然是当今四绝〃苏黄米蔡〃之一的蔡京手笔!
惊声四起。
〃各位作此反应,想是认得这副字了。〃顾惜朝在笑。
虽然是初次见面,可大家都已心知肚明:每当他露出这种笑容的时候,就一定会有人要倒霉了。
只是不知道这次首当其冲的是谁。
堂上一时无人接口,却见他双目一转,定定地望向陈翰林,仿佛人家脸上正开着几十朵花结着十几粒果,令他无限开怀:〃陈翰林是识货的人,你说这副字值得几何?〃
他问得很轻松,答的人却很艰难。
且不说蔡京本身于书法一途造诣极深,有〃冠绝千古〃之赞谓,其临帖书画在京中不可谓不一字难求,价值千金,单凭其天子门生、当朝国相的身份,谁敢说他的〃墨宝〃不值钱?
况且连黄口小儿都知道,这位被罢了相的蔡太师此刻就身在杭州!
这样他们就不能不想想,顾惜朝和蔡京之间的关系;更不能不想想,这个深得皇帝宠信、暂时贬居杭州的蔡元长,是否可能在不久的将来,跟上回一样,又一次重归相位?
毕竟,皇帝可以对臣子奴才小惩大戒,可得罪(看低)这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相爷,搁谁也没这个胆。
3、
陈翰林沉吟了半天,这才小心翼翼地说:〃怎么看,都值五千两罢?〃
顾惜朝点点头,道:〃这样的诗帖还有几幅,再加一副寒江独钓图,若抵阁下之债,不知可还抵得?〃
陈翰林汗如雨下,却如何能说半个〃不〃字,只有呆呆怔立无语。
图穷匕现。
好一招〃引君入瓮〃!
在座众人终于完全明白了顾惜朝的意图。
〃如无异议,就请点清,钱单两讫,一笔勾销。〃
突然说话的是那个开匣的侍从。
他的声音很沉稳,甚至有些隐晦不清,但却相当冷定。
众人放眼向他望去,只见他脸庞晦暗,眼睑低垂,在透进厅内的阳光下,一张脸泛着不自然的灰霾,可太阳的温暖和光明停在他身上,却像是凝住了似的,又仿佛被他自然地融进了身体里。
他定定地回望着众人,不再说话。
众人被他看得发毛,半晌,只听陈翰林长长地叹了口气,道:〃好,就抵我那五万两。〃
闻言,顾惜朝的嘴角缓缓勾起了一个好看的弧度。
于是陈翰林眼睁睁地瞪着刚拿到手的借据,换成了若干只长匣。
〃下一位。。。。。。〃
顾惜朝微阖上双目,手指在桌上轻叩着。
〃笃〃。〃笃〃。〃笃〃。。。。。。
一声,接一声。
不消一会儿,几十匣蔡京的字画就被他抵卖干净,三十万两银子,只多不少。
屋顶上,黑衣人凝神地看着这一幕,暗暗喟叹万千,也不得不心生佩服:这顾惜朝于谈笑顾盼之间,且为且守,有进有退,其种种计谋筹算,不战而屈人之兵,只怕毫不逊色于英雄名将之决胜沙场!
厅堂内,一番智计运筹,三十万两钱银外带无数奇珍异宝,已尽归囊中。
事已办,席已终,主人已经端茶,客人只好告退。
哪里是退,根本像逃!
快得像怕再多待片刻,就要被再割掉一块肉,剥下一层皮!
可慕容枫没有走。
倒不是他不想走,而是被人叫住了。
〃慕容公子,在下还有句话,烦请转告府上尊长〃顾惜朝的语气沉了一沉,〃就说府上十年前曾欠下的一点东西,是时候还了。〃
慕容枫蓦然间变了脸色:〃你说什么?〃
顾惜朝但笑不语,挥手送客。
慕容枫脸上阴晴不定,又站了一会儿,咬着牙转身,拔足而去。
看着一票人呼啦啦汹涌散去,顾惜朝脸上露出一丝不可捉摸的神情,突然间,他目光一闪,似乎在远去的人群中发现了什么。
微一拧首,他发现身后另一个人的眼睛也正直直地注视着同一个方向:
〃你看见什么了?〃他皱眉。
〃没看清,只是。。。。。。感觉。〃身后的声音依然很低沉。
就在此时,一个灰色的身影从一涌而出的人群中悄悄飘了出来,迅疾如飞地转过楼角,无声无息地腾身翻上了屋顶。
屋顶上当然还有另一个人。
暗伏已久的黑衣人正要离去,就感觉到了身后绵延浑厚的一道无匹真气。
凌空而降、突如其来的一掌!
几乎来不及回身,黑衣人手腕轻翻,〃嗤〃〃嗤〃两声,已朝背后反手弹出两指。
指劲沉郁而不乏阴柔绝裂,对上了灰衣客拍来的一掌。
掌风指劲当空相撞,嘶嘶作响,将静止的空气撕裂了一个巨大的豁口。
一刚一柔两道截然不同的真气也随之突然断裂,悉数消失在了这个豁口中。
也不知是两人突然收了手,还是意在互相试探未出全力,但看得出他们都顾忌着楼内的动静,就连脚下的瓦片都没有踏动一星半点。
两人甫一对视,均无法看清对方隐在面巾下的面容。
黑衣人眼中流光一闪,已骤然后仰,擦着屋顶平平掠出数丈,如一朵流云般飘落了下去。
身姿轻盈如燕,无依得有些楚楚。
刚才那一交手,实是高下已分黑衣人不能完全确定对手的身份,也不太确定,那双炯炯如电的眼睛,到底有没有看清自己坠落时身形的一丝凌乱?
那灰衣客也不追赶,只盯着自己的手掌,似是隐隐察觉到了什么。。。。。。
〃杭州比我想象中热闹。〃
楼内,目色清幽的书生已脱下官服,换上了原来的布衣青衫,微支着下巴,兴致盎然地斜睨着顶上楼板。
似乎那里正有什么十分有趣的东西正吸引着他的眼光。
这一次,他身后的人没有接话。
顾惜朝却不以为忤地笑了:
〃而且,〃他笑着说,〃还会越来越热闹。〃
第十九章、以不变应万变
1、
楼外楼的胖掌柜有些迷惑。
因为他实在想象不出,刚才那个官威十足、飞扬倨傲的钦差大人,和眼前这个谦谦如玉、笑起来令人如沐春风的书生居然会是同一个人。
特别是当接过三倍于酒宴用度的银子时,胖掌柜简直要涕泪交加了
刚才他还求神拜佛想快点送走这个〃瘟神〃,可现在,他竟有点不舍得这个〃财神菩萨〃了。
待目送这一行人出门,胖掌柜才突然一拍脑门:
奇怪!早晨跟这俊俏的钦差大人一起来的那个英挺的白衣剑客怎么不见了?
天气开始晴好。
顾惜朝的心情看起来也是又晴又好。
虽是快马,却不加鞭,他悠悠闲闲地坐在马车上,一忽儿看看路边的花,一忽儿又望望天际的云。
同时饶有兴致地跟车外并骑的一名侍从说话。
〃那些字画你从哪里弄来的?果真是出自蔡京手笔?怎会有这么多?〃隔着车窗,外面的声音刻意地压低着。
几个问题,顾惜朝的回答却只有一句话:〃你以为,我每天待在船上都在干什么?〃
外面突然没了声音,不晓得听到他答话的那个人,脸上此刻是什么表情。
半晌,才传来一句低低的问话道:〃以假乱真,你不怕他们发现后追究?〃
〃从头到尾,我几曾说过那些是真迹?〃
窗外的马蹄声一滞,似乎还要说句什么,可就在此时,马车突然停了。
顾惜朝立刻掀帘。
他第一眼就看到了一片眩目的花影。
落英缤纷,绚丽而迷离,晃花了看花人的眼,也晃乱了伤逝者的心。
可这初冬时节,哪里来的落花?
如果不是花,那只能是
幻象。
等顾惜朝看清这道幻象,一柄淡红色的细剑已到了他眼前几寸处。
剑尖轻颤,汪着一丁艳色。
剑身血槽中,隐隐有暗红色的光韵流动如水。
这么一把温柔绝艳的剑,却包裹在浓烈的戾气之中,带着说不出的
不协调。。。。。。顾惜朝安然端坐,不动如山,甚至还很有空闲地琢磨了一下这柄看起来很特别的剑。
就在剑尖的寒意已沁入他鼻尖的时候,红芒忽散。
取而代之的,是一蓬雪亮的白光。
一旁马上的侍从,这时方挥出了他的刀。
刀长二尺六寸,阔有四寸,刀身圆滑,不似那剑的尖锐,刀脊上亦没有血槽,看起来就是一个再普通不过的侍卫所使的,一把再普通不过的长刀。
剑花突谢。
落净了,散尽了。
刀身横截上剑尖,一击之下即片片碎裂,可那淡红的剑身却始终未能再前进一步。
握刀的手骨节分明,很坚,很定,很有力,也很。。。。。。寂寞。
持剑突袭的蒙面男子突袭不中,还待奋起再击之际,却不意看到了那握刀的侍从射向他的一道目光。
一看之下,他猛然心神大乱:这样的一双眼睛,这样狂傲不羁的出手,这个人。。。。。。莫非。。。。。。莫非是。。。。。。
他突然猜到了这个人是谁。
一瞬间,他脸上的愕然、惊惶、失措都似封冻结冰,仔细看去,可以瞥见他眼中明显泛起了通红的血色。
2、
这时马车上跌坐的顾惜朝突然笑了。
他轻轻启唇,说了五个字:〃你玩不起的。〃
蒙面男子似是被他的话所震慑,怔了一怔,〃刷刷刷〃连挑几个剑花,回身,疾退,跑。
直到发足奔至远隔数里的一片树林,他才停下来平复了一下呼吸,扯下面巾气急败坏地怒道:〃好你个顾惜朝,好你个。。。。。。〃
他突然住了口,没有把那个人的名字说出来。
那一刀的余悸犹在,他还算清俊的脸渐渐变得扭曲,眼中狠色渐溢,从牙缝里恨恨挤出了一句:〃说我玩不起?咱们走着瞧,玩到底!〃
〃他说你玩不起,你就玩不起。〃身后突然传来一个女子的声音。
慕容枫悚然回首,一个黑衣人影印入了他的眼帘。
〃他不过仗着那姓戚的在旁庇护,〃慕容枫满脸不服,可语气明显软和了一些,〃要不是戚少商易容潜藏在侧,让我措手不及,也未必能讨得了好去,想我〃
黑衣女子发出一声轻叹,打断了他的话。
〃如果方才他用的是剑,并且使出了他真正的剑法,〃她摇着头,语调变得严厉起来,〃你现在大概已经不能站在这里至少是不能完整地站在这里了。〃
慕容枫似乎对这女子颇有畏惧,虽被她噎得脸色发青,却不敢顶撞,低头嘟囔了一句:〃可是那顾惜朝问咱们家要的东西。。。。。。〃
〃不用多说,你速去别院见老爷子。〃黑衣女子的口气不容违逆。
慕容枫愣了一下,道:〃您不一起回去?〃
可他问的人却没有正面回答他的话。
〃杭州似乎来了不少客人。。。。。。〃黑衣女子自语着,一边抬手拨开了额前发丝,露出了一双充满忧虑的清艳眼眸。
天地间重新恢复了平静。
凝视着碎成几段的刀身,戚少商脸上略有些叹惋。
〃好剑。。。。。。〃他低低呢喃着,脑海中还残留着方才的一抹惊红。
就在那淡红色光芒惊艳乍起的一瞬间,他不由自主地念及了一把刀,一个人。
可惜,刚才那柄与之有着相似的凄艳,相似的缠绵,相似的悱恻的一把剑,却并没有配得上它的剑法,和懂得使用它的人。
顾惜朝咳嗽了一声。
对于戚少商此刻为何沉吟,他心下了然,可他似乎并没有兴趣与之一同感伤。
〃慕容枫其人,成事不足,败事有余,不过他身后的力量倒是不容小觑。〃他说道,深深地看了戚少商一眼。
戚少商已经收回了思绪,干脆地问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