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是,他在膳房里的日子过得倒也滋润,想取啥就取啥,想要啥就要啥,哪怕我们眼睁睁看着精心烹制的美味佳肴以“饲料”的名义进了那群大鸡、小鸡的口,却也奈何不得。
不是没想过下泻药,忆起宝尊的狼狈,我很冷静地抽身其外,膳房里几名血气方刚的年轻人则不然。他们曾拿主意打算批量药死那一群鸡,但想到最后这群鸡全是为令主准备的食材,万一真的死在我们地界上让他逮着耍泼皮的话柄,反为不美;还有几个无谋的以除奸佞为名半路伏击过他,不幸被金尊所阻,随后便下落不明、不知其踪,当天晚上猪头被取消了行动自由,强行押回到令主寝宫——金尊的出现,非为巧合;而知朱夫人恰于此时闭关,怕也另有内情罢?活了大半辈子,我犯不着去搅这趟浑水,只袖起双手,暗暗憋足一口劲:哪天到这猪头想借助我们膳房上下双手、厨艺之际,宁可拼着身败名裂,也决不让他从中讨了好、称心如意去!
不出七天,那群鸡崽飞速成长,茁壮得令人心惊,但鸡群萎缩的速度也令人心惊,七天内鸡群由三百六十只锐减至三十六只,我原以为是自己手下人干的,查了一阵子,不见鸡毛、不见鸡骨,毁尸灭迹得干净,也查不出作案时间,最终瞧不出个端倪;又怀疑是其他房的人下的手,可见猪头不慌不忙、成竹在胸的模样,似乎一切都在他算计之中。
……这个,讲究到了能整治出“隔山观虎粥”这般绝法的老饕,在他无害的外壳下,拿的究竟是什么主意?
到第八天上,猪头正专心蹲着瞅鸡啄米,我支在窗旁用心瞅,盘算着哪天能逮着背后下手机会时该从哪个角度大棒敲下方能给予他最致命的一击时,突“哗”一声,天下掉下一片黑乎乎的物事,直往猪头脑袋罩去,随之而来的是漫天漫地的杀气——令主!
这次我不再迟疑,抬手击断窗栓同时身形一矮蹲在窗后,想想又耐不住,随手扯根钎子捅捅,在那泥墙上捅出一个洞来,拱背努力往外瞄——视野狭窄,只能看到院里那两人的鞋,以及一地鸡毛。
只听令主几乎称得上是迫不及待的怒吼出声:“吴大用,这是什么?!”
“这个?鸡毛被啊!”那团脏兮兮、抹布一团的床单样的事物被猪头拢啊拢的从头上扯下,轻叹一声,“要说保暖的话当然还是鸭绒被的好……”
“你千方百计向我讨来这么一个养鸡的机会就是为了拔鸡毛给伍由冰做被子保暖?还有杀鸡给他吃?!”令主已经在咆哮了,我听到院子里几只鸡濒临死亡前的“咯咯”声和骨骼被压断的“格格”声。
可为什么,不管我怎么听,这种说法都好象是“你为什么要拿着我的钱去倒贴小白脸”似的醋味十足?
“错!相思你别冤枉我,我没有杀鸡给由冰吃,那个赌约定的条件我遵守得一条不落的,没碰过烟火……”什么“由冰”、“相思”的,我一下厘不清,只听猪头理直气壮地道,“我只是,把鸡抛给由冰让他自己杀了吃——”
……
…………
…………………………
………………………………………………
我发誓,那一瞬间,我听到了鸡毛落地的声音!
在这静得让人全身止不住发抖的段落里,那一个、一个蹦出来的字,每蹦一下都叫人心里疹得慌:“吴、大、用,你、所、做、的、一、切,居、然、都、是、为、了、他?”
“……他带着伤啊,相思,由冰带着伤……身上带着那么重的伤被丢进冰窖里,没有盖的东西,吃也吃不好,还没有药……相思,由冰会死的,由冰会死的……哪怕不死也有可能武功尽失成为废人……”
“你、居、然、为、了、他、而、欺、骗、我?”
“……我没有骗你,相思,这场赌约,我确实是为了由冰,但从头到尾我都没有骗你……只要我在不接触烟火、不亲手烹饪的条件下能侍弄得出让你一吃之下就食髓知味、永世不忘的菜肴,你就答应放了由冰;如果我做不到,作为代价,由冰会被关冰窖一辈子,而我则倾尽此生都要为你寻找到全天下最好的情人,对吧?这是我们赌约的内容吧?但赌约里没有说所有的材料都必须用在你身上啊相思……我拿用不着的材料帮由冰,而把最好的精华留给你,相思,这样做的我,错了吗?”
沉默,又是沉默,沉默中我想或许睡一觉比较好,这时蓦地听到令主一声清斥:“巴一毛,你出来!”
连“走”的时间都不给我,墙崩窗塌,令主一个虚抓生生大力将我吸了出去,然后将我掷入那一地鸡毛中。“立刻给我抓一只鸡烧了!”令主怒极反笑,“我倒要看看,所谓最好的材料、精华的精华到底是什么货色!——如果赌约你输了的话,吴大用,今天你死定了!”
这话好,这话我爱听!我一阵窃喜于心,跳起来就抓鸡——我要选只最瘦最傻最呆最孬最废柴的鸡……
“一毛老哥,你瞧仔细了,这是献给你们尊敬伟大英明高贵优雅睿智美绝狠绝冷绝令主吃的鸡,别选错了吃了闹肚子不好——喂,那只不行!——”猪头扯着嗓子叫,立刻被令主一巴掌扇没了音:“住嘴——全天下的鸡左右都一个鸟样,你少废话!”
……汗,优雅绝尘的令主什么时候学会了这么粗鄙的语言,我泪!
猪头是不吸取教训的猪头,即便是在我拎着选好的鸡去杀鸡拔毛那段时间里,他仍不甘寂寞地嚷嚷道:“一毛老哥你油盐酱醋全不用下,就白切了好,水烧开后立刻丢鸡下水盖上锅盖熄火半盏茶后取出,十步内切好并奉上桌……相思我先声明,要是他不照我说的做破坏了肉质的鲜美,你不要说是我不行唔……”
身后声音十分暧昧,然而我没有回头的胆量,猪头倒是因此安静了下来。许久,只听令主恢复平静的声音带着些许沙哑,幽幽地从身后传来:“巴一毛,照他说的做,明白吗?”
“……是,令主。”
我没有玩弄任何花招,除了煮鸡水加了一勺九江水外。白切鸡讲究肉质、火候、水质、佐料俱佳,缺一不可。猪头的做法已自动放弃佐料了,而我身为黄金大厨不可能掌握不了火候,将那只鸡偷梁换柱这招未免过于拙劣,所以唯一能动手脚的就是煮鸡所用的水。
反正猪头又没指定,到底要用哪儿的水,我给他加的那一勺,鱼腥味儿可重……虽说有点儿对不起令主,但长痛不如短痛,能拔去猪头这个祸害,老奴我背啥罪名都认了!
鸡起锅后我左手端盘、右手持刀,一溜小跑的同时快速切切切切切……恰好十步出去,将一盘热乎乎的鸡奉在令主面前。
猪头依着桃树半躺,背对令主,令主负手长立,仰望苍穹,两人颇有些斗气的味道,安静得可疑。那盘鸡呈上时,令主不知在想些什么,有些漫不经心地用箸子挟起一块,嚼了两口,便不再下筷。
——我未免有些失望,毕竟没见令主有过激的反应,可能确实不是很难吃……不过,不难吃也不等于好吃,这个赌约的关键之处是要让令主食髓知味,普通的好吃那还是不行,没有绝顶好吃是抓不住令主滴胃滴……
忽然,令主全身一颤,我心尖儿也随之一颤,提心吊胆地看向令主。一朵不明来历的红云浮上了令主的脸颊,平添几分媚色,新鲜得有如冰海豆蔻,我大大地咽下一口唾沫。没等我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回事,身子一轻整个人被令主云袖卷起掷出院外,接着院门“砰”地关上。只听令主用明显隐忍着的声音道:“无我之令,闲人勿入,入者——杀!”
……虽然用的是命令语气,可是那音色中隐隐流溢出的情Se味道……汗,汗,天啊!
我没能耐当面与令主做对,唯有一溜快跑去报告金银珠宝四尊者事情所发生的意想不到的状况,跑得远了,还能听到身后院子里隐隐约约的吼声:“吴大用你竟敢对我下春药!——”
“哪有?!我只是把春药拌在鸡食里,想看看这样喂出来的鸡有没有用……不然每次都想着下无色无味的药好麻烦,直接煮只药鸡不就大好了?说不定从小鸡开始就在它们的饮食中下药,让它们一天天地适应药性,最终药性与肉质混为一体,连银针也试不出来,那药人于无形也是桩很简单的事情嘛……喂,相思你别误会,我没想过要把你怎么样,我喂了好几十种鸡,有专吃雪山玉参的、有专吃蜀中泡椒的、有专喝桂林三花白的、有专吃蒙汗|药配黄小米的,那只不过是顺便喂喂的……刚才我都说这只鸡不对了,你又说什么全天下的鸡都一个鸟样,还不甩我……喂喂,相思我知道错了,相思不要——相思!!!!!!!!!!!”
后面的变成了惨叫,然后,就消了音。
那天事情闹得恁大,连闭关的知朱夫人也出了关。知朱夫人与金银珠宝四尊浩浩荡荡地往我那小院杀过去,由于我身份过于卑微,只能远远地看着我那小院一阵兵荒马乱后,变成了一片彻底的废墟。
事情的缘由我到现在依旧不是很清楚,印象最深的就是那天废墟中傲然挺立的令主,虽然尘灰满面,那誓死悍卫所有的骄傲与强悍,那宁可背叛一万也要忠诚于唯一的强硬与绝决,铸就了孔方门新的神话。
后来?后来没过两天令主就离开了孔方门,把那只猪头也带走了,可能是看着猪头被圈养整齐了该继续踏上保货的道路了吧,但令主上路时脸色很不好,他咋就不先照顾好自己身子再走哩?而冰窖里的年轻人不知什么时候也消失得干干净净,如果不是知朱夫人一脸欠米还糠的怨气、宝尊脸上的指印与他那终日恨恨不已的神色、还有我那曾经的小院如今的废园作证,孔方门仿佛依旧是风平浪静、锱铢必较的孔方门。
我有些遗憾,猪头那张脸,离开时依旧浮肿,似乎解了离忧,又似乎未曾。活了这长岁数,我真的有一丁点儿好奇:能被人不放心到连“离忧”都要用上的,究竟是怎样的一张脸?能让人深深缺乏安全感到不惜用上“离忧”的,究竟是怎样的一个人?
以后还会再见到那个猪头么?不知道。我唯一知道的是,用香樟树烤香猪,真格挺好吃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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