药师用自己赖以为生的药术向自己视若生命的女人下了保证。
一处相思,两处闲愁
故名离忧。
听四师兄的口气,离忧似乎也并非无药可解,毕竟下药之人对中毒之人并无恶意,拼得过上三年人憎鬼厌的日子,到第四年份上,自然而然便会恶臭渐消红斑尽褪,又能尽复本来。
只是象四师兄这么自恋的人,要他抛却那张戏遍花丛的吃饭家伙,还不如直接做掉他干脆些。
听四师兄讲述“离忧”的故事时他的声音不由自主地轻轻发颤,可想见他是很认真地在恐惧。
我却没想到,故事里的“离忧”却有一天会着落在我身上。
披着“离骚”的外皮。
怪不得我说凭相思怎么可能落人下风,怪不得为什么现在能站着的只有我和杜美人,我叹。
“你没有染上疫疾?”斜对着我的由冰突地冒出一句,我一楞,半晌不知怎么答他,“哈哈、哈哈”两声,企图打哈哈蒙混过关。
由冰足足盯了我半袋烟功夫,目光中说不清是怨是慕、是泣是诉,良久,忽缓缓点头:“好,很好,这样很好……”
一时间我心脏突突突突跳个不停。
而这半袋烟的功夫,也足够杜美人想清楚该怎生泡制我们了。只听他朗朗一笑,我心惊胆战地看到他一脚迈出——
尽管知道自己身中离忧之后我颇有些有恃无恐,但思及我在杜美人面前一穷二白杜美人对我的老底一清二楚,他只需守在安全距离之外玉手轻扬,几把刀子招呼过来我定会左支右拙穷于应付疲于奔命。
——就算不被明的暗的刀把子扎得浑身伤,在美人眼皮子底下出个大丑终归不智。
俗话说得好:先下手为强,后下手遭殃!
我牙一咬、心一横、探手入包袱、大喝一声——“咄!”
杜美人却不为所动,施施然如风摆杨柳,胜似闲庭信步——又是一步。
慌得我大叫:“你你你你再不停下来我就对你不客气了!”
“哦,不知吴公子待要对在下如何不客气法?”
——哎呀呀呀呀,我咋就对顾盼自若、浅笑轻颦的杜美人这般没辄……卑鄙,明知我喜欢你,又故意施展美男计!
眼看杜美人又逼近一步,我强自按捺心神,一咬牙,从包袱中迅速抽出一物,遥指杜美人:“我说你、你呐——停下!”
杜美人果然停下,看清我手中之物后,今天里第二次敛起了笑容。
不止他,其他人脸上神色亦惊疑不定。
还是杜美人最先醒过神来,微微一笑:“倘若在下没看错的话,吴公子手中所持之物,应该是筷子吧?”
虾米?筷子?我明明拿的是梨花针的吹管,小鬼说此物遇袭时置于唇边轻吹,便可释出数百根小针,叫敌人无所遁迹,而且此物分为数节,每节俱有暗环可相扣,长用于远攻、短用于近搏……咦?好象真的是筷子……
我大汗:忙中出错,拿错了!
这下,连由冰都长叹一声低眉阖目,做无颜以对貌。
……也好,眼不见心不烦。
见我一时无语,杜美人又折扇摇啊摇的步步为营逼上来:“吴公子可确定,欲以此物之力拒我于外?”
杜美人看似轻松写意,实则每行一步折扇都挡在身前重要部位——难道虚实未明之前,他对我亦颇为忌惮?掂掂手中那双筷子的份量,我强做豁达朗声一笑:“杜公子所言不差,这确实是筷子!”
“哦?不知吴公子的筷子中有何乾坤?”
“这个么……不知杜公子曾否听过,一阴一阳之谓道,阴阳不测之谓神。一对筷子,一阴一阳,不用时阴阳莫可辩测,用时一动一静,即以动者为阳,静者为阴,阴阳兼备,则大用成矣!”
“那在下倒长了见闻——”
拖着长长“闻”字尾音,杜美人手腕一转一翻,左手掌力尽吐,我清晰地感到一道凌厉的掌风向我前胸袭来,呼吸顿为一滞。
——原来五尺之距,却也是杜美人掌力所能及的极限。
“呼呼”风响中还能听到“哧哧”破空声,是杜美人折扇中发射出的小玩意儿吧——倒让他专美于前,不爽!
可惜了,这么一个巧笑盼兮的灵动美人!
我叹息,无奈地闭上双目,振腕轻轻一抖——
“敕!”
我幻想,流光如烟花般寂寞。
潋滟随波千万里,何处春江无月明!
相思不吃鹅肝,任我软硬兼施总之他不吃就是了。
我和小鬼齐齐纳闷:这么绝品的美味耶!
大鬼在一边皮笑肉不笑,讥讽我连枕边人的胃都抓不对,哪有资格号称什么猎艳圣手。
随后大鬼被相思一顿好揍,狠的。
我咬牙,赌上绝世食神一生英名,发誓非得让相思乖乖咽下鹅肝不可——哪怕只有一口。
小鬼欢喜吃鹅肝,因此他心甘情愿与我合作。多次实践之下,我们终于发现,用猛火烤鹅肝,数三下后取出即食,此时鹅肝外酥内醇、肉嫩汁甘,是为极品。
可是用这种方法泡制出来的鹅肝过火后必须立刻进食,否则时间稍长长鹅肝微冷腥味立盛,那是万万入不得口的。
然而相思又不会乖乖任我们摆布说什么时候吃就什么时候吃……
为了解决这一技术难题,在小鬼帮助下,我制成了这么一双前无古人后无来者天上少地下绝惊天地泣鬼神仅此一家别无分号的火树银花筷。该筷通体用纯银铸成,筷首裹以青铜,筷尾饰以暖玉,外直中通,内藏机关,分有三个暗格。小鬼曾细细演示给我看,先是这么——嗯,一按筷尾机关,最上层暗格中的一种叫“磷”的粉末便会落入第二层暗格的火油中,两者相融生出火花,火花点燃第三层暗格中的一种不知叫什么东东长得有点儿象生铁的金属条,接着该金属条发出强光及火苗,从筷口喷射而出,若此刻挟着鹅肝的话直到这根内藏的金属条燃烧殆尽,恰好可将鹅肝烤成我们所需要的七分熟状态,这时就势将鹅肝送入口中,只要小心莫烫着舌头,便可尝到鹅肝尽善尽美之滋味。
我和小鬼屡试不爽,百试百灵。
只有一个小小问题:这种奇怪金属所发出的光实在太强,每次我们都被它熏得两眼发黑,足足一盏茶功夫才回复得了原状。
偏偏此种金属所发出的高热一时间又找不到其他适合的替代物。
所以直到现在,相思也没吃成我亲手烹制的绝世鹅肝。
对此,我有点点遗憾。
……非常遗憾。
相思,看到了吗?
虽然知道它的美丽与黑暗结缘,但是,还是打心里希望你能亲眼目睹、打心里希望你能够欣赏这绚烂的、张扬的、强烈的、不可一世的夺目光华……
因为,这是我为你做的火树银花筷……
……这是为你一个人而放的火树银花!
我闭上了眼,依旧感受到强烈的光刺激着瞳仁。人群中惊叫声迭起,我搂紧相思背转身,用背向着杜美人。
“吴大用,你放开我,快放开我,不然……”
相思凶巴巴低声威胁我,可他却虚弱到连我没有内力的双臂都挣不脱。
——不能闪不能躲呀,不然,也许会牵连到相思和他家那一窝大小美人……
我苦笑,怪不得四师兄常常哀叹:“你们别看我左拥右抱倚翠揽红好不写意,其实我有我的苦衷……”
当时六师兄用花生米砸他笑骂他得了便宜还卖乖,现在我终于体会到,六师兄的做法是不对的。
我们不能把自己的快乐建立在他人痛苦之上,须知他人的痛苦可能有朝一日会报应在自己身上……
例如现在的我。
希望杜美人下手别太狠……
希望杜美人放的暗箭别太多……
希望杜美人暗箭上千万千万别喂毒……
我只有这么祈祷着。
一直拼命挣扎的相思忽的不说话了,我颊上微微一温,原来是他摸索着,将唇贴了上来,最后停在了我的唇上。
我不知道这叫不叫“吻”,他的唇只是静静地贴在我唇上,我们俩,紧紧依偎着,仿佛尽可能地汲取着对方的温暖,也仿佛尽可能地给予着对方更多的温暖。
我们尽我们最大的力量相互拥抱——却也只是拥抱而已。
那时候有如强光一般蹦入我脑海的一个词,唯一的一个词,便是——
唇、齿、相、依。
世人品菜,讲究色香味型四者皆具,同理,要想晋身为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超超超级大厨,自然得五官皆敏、六艺俱精、软硬兼施、男女通吃。凭着我那只天下数一数二的金鼻子,空气中掺进的每一丝新鲜血腥味都立马被我准确捕捉到,我边和相思舌戏边吸溜着鼻子使劲嗅,排除旧血的干扰根据空气中不断弥散开的血腥味紧张推导其成色及质量——着实是新血,嗅起来有一种极其微乎其微的热呼呼的感觉,而且血流量相当大,照这般放法,不到一柱香的功夫非得被放掉这么七、八两不可,便是一头血牛一个时辰也准得叫它四蹄趴下——妈呀!被扎这么深的一道口子,今天我准被玩完了我!相思相思,你害我,这下不敲你十两百两银子我本亏大了妈呀痛!
相思重重咬了我舌头一下,惩罚我的不专心,我气苦。口内淡淡溢出血腥味深深的痛,痛得我直想咬回相思却又不敢……怪了,为什么被相思咬那一下还比被杜美人扎那一下痛得多?
……杜美人到底扎着我哪儿了?怎除了舌头外我哪儿都不觉出疼哩?纳闷!
我刚想回头瞧瞧怎么回事,相思双臂一紧圈牢了我——咦,咦,似乎又哪点不对。没等我想明白,身后忽听到极浅极浅的一声叹息,接着,一个沉重的躯干从我背后迫了上来,重重撞上我后背,我被撞得一个趔趄,脚下不稳向前倒去——前面可是相思呀!情急中我松开抱着相思的手,五指大张,“喀啦”一声硬生生在压上相思之前将自己身体撑住了——连带背上扛住的那百来斤。
一时间我听到自己两条胳膊的大骨小肉中筋齐齐哀声悲鸣——奶奶的熊,我更想哭,哪怕以前天天被师兄们支使着烧洗脚水洗马桶担米挑柴刷锅洗碗也没试过这般被上百斤的重物砸个血气上涌胸闷欲呕呀,更不用说如此凌虐我这双生花妙手……呜,痛,痛死了!双手腕骨痛疼欲裂,会……断吗?
我痛得眼泪鼻涕一齐流,不哭,不哭,我不哭,我对自己说。相思若下的真是离忧,现在我那张脸,连自己都不敢看,再哭个一遢糊涂那脸还能用么?四师兄在准买块豆腐送我劝我早死早超生便了。
——涕泗交流不是我的错,我双手撑地上,用啥把那些零碎擦掉?但哭出声就不成了,相思看着我。
相思在我身下,黑暗中眼睛亮亮的。我不相信他被强光刺激后应该陷入暂时性失明状态的双目能如此迅速地恢复正常,然而,我不想冒险。
只有今天,只有现在,在相思面前,我希望自己能以保护者之姿站在他面前——哦,不对,准确点儿是趴在他面前……好象也不太对……哎呀不管了,不管是什么,我只知道再这么下去自己那对一直抖个不停的胳膊绝对撑不了几下。我咬咬牙,深深吸入一口气,一字一字把话迸出来:“相、思,你、用、胳、膊、肘、撑、地,撑、着、地,往、后、挪……”
又是极淡极淡一声叹息,在我耳后根响起。
较之方才,距我更近,却由于夹杂在愈来愈凌乱的喘息声中,比方才更不清晰。
一声叹息。
于是我更剧烈地抖,身子如筛糠一般,双手越发支持不住,鼻子一点点地贴上了相思的脸。
“是……由冰大哥吗?是由冰大哥吗?!……由冰,伍由冰,是……你吗?真的……是你吗?”
回答我的,是耳后一声乱过一声的呼吸。
眼前相思的眸子,明亮得让我无法正视。
忽地,那忽重忽轻的呼吸变得很轻很轻,我心里跟着一紧,忍不住大哭出声:“伍由冰?!”
“别、别再这么……不爱惜自己……”
……其实,打从一开始我就知道答案,谁叫我拥有着这么一只天下无双的金鼻子!尽管在中人欲呕的血腥味中,由冰的味道,便是再远个丈把两丈的,我依旧分辨得出,我依旧……分辨得出……只是,我不愿相信自己,不愿相信自己啊……笨蛋由冰,我不愿伤害相思,难道就乐意看到你受伤害?你和相思一样,都是那么那么优秀的大美人,我讨厌看到你们受伤,真的好讨厌!
“大用别哭……只、只要你……没事……”压在我身上的躯体蓦地一沉,我再也撑不下去,双手一软,“啪”地往下直压下去——
“砰!”
——没有发生奇迹,没有出现神通,我毫不意外重重、生生、硬硬、沉沉地砸在相思身上。
继续毫不意外地,这么近的距离里,清清楚楚地看到相思蹙紧了两道纤长的眉,额上也冒出细密的汗珠——哪怕是在这没有月光的晚上。
……是哦,我和由冰加起来,足有两百多斤呢,对身受重伤、气力尽失的相思而言,这实在是个太以沉重的负担……对啊,还有由冰啊……
背上由冰渐渐变凉的温度一点一点透过衣裳沁过来,身下相思细细的鼻息有一下没一下地喷到我脸上,我动不了,相思自然也起不来,而由冰,由冰……呵,这种感觉,是不是有点儿象羊肉泡馍?而且还是那种夹生的、嚼不烂的羊肉泡馍,呵呵……
“大用,”相思静静地看着我,静静地道,“现在的你,在为谁哭?”
我哭了吗?没有啊,我根本不觉得,自己是在哭!而且,而且,被夹在中间的我连说话都很成困难,哪有这个闲功夫去哭?——我不哭,相思,我不哭!
沉默良久,相思又是低低一叹:“放心,他还没死。”
相思声音不高,然而在寂静的黑暗中,却突兀得格外诡异……对啊,寂静的黑暗……怎么会这样?满大厅的人都怎么了?为什么到处死一般的寂静,就连伤者痛苦的呻吟都奇怪的完全消失了,甚至可以说是连呼吸都若有若无……毒,有人用毒?!
难道,我之所以还能保持清醒的意识,是拜相思离忧所赐?……倘若真是这样,那么下毒者又是谁?不会是相思吧,杜美人应该没这么高竿……
我突然发现,自方才到现在,杜美人再也没有发出动静。
……杜美人,他,在哪里?
火树银花筷对人体所能造成的伤害,至多也不过是使人双目暂时无法视物而已。难道说刚才那一瞬由冰在替我挡剑的同时乘杜美人行动不便之际乘机袭击了杜美人,使杜美人自身难保、无法再找我们麻烦所以才一直察觉不到他的声息?——我愿这么想,但,无法令自己相信。
我不相信,杜美人所布的,是这么一个不堪一击的局。
我更不相信,相思是因为忌惮杜美人,而宁犯奇险在我身上离忧深种。
局后,必有黄雀。
——问题是,这只黄雀在哪里?
……还是,已经来了?就在这大厅里?
这只黄雀真正的目的是什么?被盯上的人,是我,还是相思?
……相思啊,相思啊,为什么一想到你,我的胸口会这么这么痛,痛到连话都说不上来?
“相思……”
“嗯?”
“下毒的是谁?”
“终于想到了?我还以为凭你的迟钝,就算被人一剑穿心也只当后背犯抽风呢!”相思嘴角微微勾起个讽刺的弧度,目光越过我直视上方,“她就在你后面,现在正盯着你,在想是该一剑把你刺个对穿好,还是把你弄回去当做试百毒的药罐子好。”
——是么?针对我来的?
我眨眨眼,冲着相思微微一笑:“相思你视力回复了?什么时候?那个人漂亮吗?”
三个问题相思只回答了一个,他伸出舌头舔舔我眼帘:“比不上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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