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呕!”
相思似乎轻呕了一声,我一惊,扶起他的脸,上下扫了一眼,一把扯下面上的面巾踮脚吻了上去——
相思试图扭头避开,却痛哼一声动作一滞,我乘机一口叼住他双唇,用舌尖去撬开他的牙关,相思抵死拒绝,牙关紧咬,眼睛大睁着,眸中不容错认是警告。
我气——你这人怎么这样!
气恼之下故意用头发去蹭他鼻子,饶相思再有定力,鼻中一痒亦忍不住微微张口呼吸,我乘机用力一吸——
浓浓的血腥味儿,满满地涌入我口腔。
距离这么近,我看得很清楚,一滴泪,在没有沁出相思眼眶之前,就又被他自己硬生生地关闭在瞳仁里了。
你总是这样!
我在心下轻叹一声,我知道的嘛,我知道你是一个好强的人啊……
不愿意将自己的脆弱暴露在敌人面前,就算受伤了也是打落牙齿和血吞……这一口呕出来的血,你是打算自己悄悄咽下的吧?
那就……太伤身了……
相思不知什么时候反客为主,仿佛拼了他一生的热情揽着我尽情唇齿相戏。
那是一个,和着血的吻。
浓烈得,让我忘了之前的吻是什么味道;
甘醇得,让我不再在乎今后的吻会是什么味道。
我知道,吻着我的人,是你——相思;
那么,相思,你知不知道,吻着你的,是我吴大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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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吻既了,我细细舔拭遍相思的唇、相思的齿,后退两步看看确认相思唇齿间再也不沾一丝血迹了,才满意地冲他一笑——
怎么样,我棒吧?
相思双眸沉静如古潭,忽儿盈盈一漾——
那一瞬间,我惊见,传说中千古一绝的千诗回文璇玑锦。
笔浓墨酣,华彩纹丽,情纵意横。
每一笔、每一划,回文互见;每一针、每一线,相互交织;勾勾连连织的是情丝,笔笔划划写的是情痴,丝丝缕缕错开来是缠绵,字字句句离不了的是相思!
我的相思呀,天上地下唯一一个会用眼睛绘就璇玑的相思!
我情不自禁又朝相思眉眼啄去,岂料变生肘腋,相思二话不说在我胸前连点几点,拎着我往后一扔,沉声道:“宝,起誓,用你的性命保护他!”
咦,原来宝小美人也在……毫不意外发现我只有眼睛能动,于是我转转眼睛,才看到不仅是宝小美人,相思身边环卫着四大美人六小美人,加上相思和我,倒方便唱一出十二金钗群芳谱。
宝小美人明显心不甘情不愿地接住我,脸上忽充满恨色:“主人居然把‘离骚’下给了你?怪不得主人会……”
此言一出,相思身周美人俱齐齐变色,投向我的目光中充满了鄙夷、不屑、怨恨、讶异、怀疑、憎恶、嫉妒、不甘……总之很多很多,而宝小美人更是卑劣地利用地利之便死命在我腰上掐了一下,痛得我呲牙咧嘴、还未及呼痛争取到相思的同情票,宝小美人已先我一步悲怆高呼:“主人我不……”
“起誓!”
“我……”宝小美人使劲咬着下唇,再咬,咬得我这看的人一阵阵心痛,好心开声为他解围:“相思啊,你赶我也没用……刚才我朝这边一路杀过来的时候,不幸身中剧毒……”
“唰”地我眼前一花,相思身影鬼魅般出现在我面前,腕上一凉,他已熟练地搭上了我的脉门,肌肤一触他便微一皱眉横了一眼过来,我微笑,曼声道:“毒名‘相思’……噗!”
却是方才强咽下相思的那口淤血被这么一抛一震后一口气不顺,悉数喷了出来。
斑斑驳驳染了相思整幅前襟。
——也好,反正莫让相思给他人小觑了,便好。
——可为什么一大厅子里的人都在呕吐不已?
满满一大厅里,要辨识出哪方是相思这边的人挺简单,只要不被我身上恶臭熏晕的便是,不过任我再怎么数,数来数去也就这十二位还直得了身,其余的不是捧腹大吐就是弯腰干呕。
原来这股恶臭杀伤力如此之强,能令对方瞬间解除战斗力,怎么方才我就没发掘出这等便利之处?只是敌营中不乏美人胚子,想我吴大用因此而英名尽毁一旦……我脸上一热,讪讪地刻意避开相思怒涛汹涌的问罪之眼。
只希望在这厅上莫撞上熟人,待我日后东山再起,以英明神武的帅气形象重振声威、再展拳脚,继续泡马子、把凯子大计……
“大——用!”谁?谁偏挑这关节下我的脸!我怒,“铮”一下眼刀子朝那个不长眼的混蛋扎过去——
“你……你怎么了?!”
那把声音……
那张脸……
那个人……
——由冰?
由冰、由冰竟然不是相思一伙儿的?!
我使劲眨眨眼,再看:没错啊,由冰后边那几个不管从哪个角度看都一脸、一身道士装束,估摸八九不离十是由冰的师弟师兄师叔师伯师父师公师祖师叔祖……
可惜他们现在齐齐不是呕得一塌糊涂就是抽噎得糊涂一塌,难得见几个标致的。
我瞧着由冰一把鼻涕一把泪暗里心生怜意:瞧这小可怜劲儿,想必相思没将解药分给你吧?真够委屈的,相思居然不把你当自己人……哦,哦,我明白了,定是由冰看到相思寡不敌众,因此见风使舵假意投诚施展苦肉计好迷惑敌人伺机里应外合以成大业……由冰做得好,我举双手双脚支持你!
——不过,由冰有那么开窍吗?
我心内一悸,隐隐约约觉察着什么地方不对,但一时半会儿的又说不上什么地方不对,甩甩脑袋,不想了。
眼下要做的是,既然由冰以实际行动表明了他打入敌人内部的决心,我就更应该助他一臂之力,把戏演得足足的,这样才能搏取敌人之信任。
是该毅然决然演一出恩断义绝割袍断义还是顺水推舟唱一幕尔虞我诈此狼彼狈?我左右为难,一时难以决断。
偏偏由冰不给我深思的时间,见我久未作声,愈发叫得撕心裂肺:“大用兄弟……大用!你……怎么了?……谁……伤了你?我是由冰,大用,我是你的由冰大哥啊!你的身体……怎么了?求求你说话——大用!”
讨厌!假装叛变就应该装作不认识我才对嘛,笨蛋由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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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咳咳,由冰,咳咳,你需、需、需自重……”一位身着素袍云冠老道郑重正告由冰,只是配上那一时半会儿止不住的眼泪鼻涕,实在……不咋的。
“师父,大用是弟子歃血为盟的兄弟!他在这件事当中是无辜的,弟子决不能有负于他!”
……等等,我在这件事当中是无辜的?什么事?由冰指的是什么事?正思忖间,宝小美人的声音忽在背后阴阴地道:“好一个歃血为盟过命交情的拜把子兄弟——”
——杀气!
仍在为我把脉的相思蓦然警觉,左袖一甩隔在我与宝小美人之间,右手一拽一拉将我又拽回他怀里,我见到宝小美人被重重击了个趔趄,本来就苍白的小脸更是血色全无。
“主——人!”宝小美人悲呼,听得我心被一阵紧似一阵地揪着,相思却不为所动:“我令你起誓拼尽性命来保护他——”
“我不!就是他,就是他才造成的引狼入室之局!”
引狼入室?冤枉啊,连着不知几天我都被相思看得连只蟑螂都见不着,唯一见到的人只有相思,宝小美人你不要仗着你是小美人就胡乱血口喷人红口白牙赖我引狼入室……哦,宝小美人目眦尽裂瞪着的人不是我,他是——
——由——冰?
由、冰、引、狼、入、室?
这里满满一窝子人口全由冰带来的?
我脱口而出:“由冰你为了我居然由爱生恨兴风作浪大动干戈横刀夺爱?”
全场好不容易转为零零星星稀稀拉拉的呕吐声一下子又“哇啦”成汪洋一片。
由冰脸色黑得跟炭似的,相思拥着我的胳膊肘也硌得我胸口生痛。
难道……不是?那还能什么理由?
我不解。
由冰身旁总算有个血气方刚的小道士吐啊吐啊吐习惯了,直起腰来,冲我大吼:“你乱嚼什么!也不想想我七师兄是何等样英雄人物,也不撒泡尿照照你自己,你个丑八怪算老……唔!”
“十七师弟!”由冰紧张地扶住小道士检视,只见小道士双手捂嘴再也吱不了声,鲜血自指缝中汩汩而下。
打了小的老的不依了,另外一位络腮大胡子的老道气冲斗牛地跳了起来,结果被由冰的师父拦住。由冰师父向相思打一稽首:“施主何以伤我门下弟子?”
“噗——哧!”我掌不住大笑失声,险险又再喷出一口鲜血来。
一时间厅中除了呕吐声外,就剩我笑得响亮的“哈哈哈哈哈”,我笑得泪花四溅,由冰注目我的眼神很痛心,相思瞅我的眼神我看不到,其他人包括宝小美人看我的眼神就象看个疯子。
在我眼中,他们更象疯子,我实在实在闹不明白:“老道士,你们来不就是来找相思架梁子的吗?打也打了骂也骂了,伤的伤了死的死了,挺尸的全躺那儿了,怎么这会儿才想到来追究动手的理由,不也忒后知后觉了些——”
这不,那儿齐唰唰躺着一片齐整然的尸体,还有地上的血河、相思和美人们身上的伤,这不明摆着的嘛!
“咳咳!”由冰架不住额上一排黑线,赶在他师尊动怒之前开口:“大用兄弟你莫胡说……我等前来只是为了探究赈灾银两失踪一事,”
……赈灾银两失踪?赈灾银两不是全部是由由冰经手聚来的吗,怎么……是了,由冰只管过手却无暇顾及银两留去的明细目……
“并非存心与贾兄过意不去……”
“你胡说!”
“七师兄何必对贼人客气!”
由冰对宝小美人和他不知哪个序号的师弟异口同声大嚷充耳不闻,自顾自地续道:“那儿躺着的也不是尸体而是病人,大用兄弟莫再胡乱猜测对生者不敬……”
“病人?”我眨眨眼,再眨眨眼,眨得我眼珠子都痛了,“你们把一路上走来所能搜罗到的染疾患者全都扛来了找相思治而小气相思不愿为你们治?”我眼珠子一转转向搂着我的相思,“相思这就是你的不对了……”
“大用兄弟!”由冰长长叹口气,“这几十位不是我们师兄弟带来的,而是一早便送来托付贾兄救治的患者……”
“哦,那是小气相思榨干了他们的油水后将没钱付诊金的那部分通通扫地出门?那相思这也是你的不对——”
“吴——大——用!”耶耶耶耶耶,相思生气了生气了生气了——
与此同时由冰也沉着脸沉着声道:“大用兄弟你能不能先听我把话讲完?据病人家属所诉,送来此地诊治的患者一送入此地后便与亲人完全隔离,九死一生,生不见人、死不见尸……”
嗯,这么一说我就有眉目了:简而言之一句话,由冰怀疑相思藉由国难大发横假公济私中饱私囊。我忽地嘴角一勾,笑得恁般妩媚:“由冰啊……”
有几个定力欠佳的已经跑出门外吐去了。
“和你拜把子这么久,我还从没如此敬佩过大哥你呢!”我眼波横转、媚眼如丝,这下似乎连宝小美人都有忍无可忍之趋势,难得由冰仍勉力一笑:“好说。”
“不不不不不,我是说真的——我怎就从不知道,由冰大哥你是如此的英明神武金刚不倒威猛无敌悍不畏死死而后已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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由冰听了只苦苦一笑,却也不恼,许是和我处久了自然免疫,反是他那堆火爆师弟又有憋不住劲不怕死的强出头:“七师兄待你仁至义尽,你居然还咒我七师兄?”
“非也非也,”我大摇其头——哦,被相思点了|穴,动不了,只好叹气,叹气,再叹气,“我无意诅咒你的七师兄我的结拜大哥,须知我还发了和他同年同月同日死之誓,他不得好死我看来也难以独活,只是,”我话锋一转,“事实终归是事实。”不给任何人插嘴的机会,我一气不停直讲到底:“大灾之后,疠气滋生,此次疫疾来势汹汹,即便医术通神的相思,稍有疏忽,亦有可能全盘皆输——由冰大哥你不是问我身体怎么了?”我淡淡笑着,目光落在由冰身上,再也不动,“我患上了疫疾。”
身发恶臭、体布红斑、口吐鲜血,除了“四肢痉挛、皮肉溃烂”这两项外,相思给我下的劳什子“离骚”倒和那些疫疾致死者症状隐约有相符之处,我不信骗不倒由冰。
“大用兄弟你怎么可能——”果然由冰脚下一个踉跄,无意识用手掩嘴,神态甚为惊惶——毕竟他还是在乎我的,这一认知让我心情大好,乘热打铁再补一句:“就是因为在相思身边,所以才患上的。”
“由冰大哥你不知你一去之后那几天我们这里何等艰难,要人没人要物没物要钱没钱要消息没消息要什么没什么,我陪着相思路见不平拔刀相助端茶送药无微不至以身试药慷慨就义终于舍身成仁——”
“吴大用!”我听到相思磨牙的声音。
宣扬一下我未来的英雄事迹怕抢你头功啊,不这么渲染一下由冰怎会相信我在短短几天内身罹不治?——我悻悻然地想,却真的不敢再现,脸色一端回到正题:
“那日小福楼的情景由冰大哥你也历历在目,凡身染疫疾之人必须与世隔离,否则与其体液相触,即便是正常人也有可能因此导致身罹恶疾。的确,相思会医,但他是医而不是神,他也只能尽人事以安天命,实在药石罔效、歧黄无灵、人力已无处回天之际,也只有保住活着的人不受感染。而逝者,即便是尸水,如不慎混入水井中,亦成疫源。”
——呵呵,相思,看到了吧?帮你批那一天文卷的我,并不是闲来无事吃白饭的哦!
“在最困难的那段时间,由冰大哥你亲眼有见,谁来帮助过我们?官府?商贾?还是现下在你身边这些江湖朋友?”我冷冷一笑,“渴时当济及时无,现在再来兴师问罪,未免矫情些了吧!——以我们现有的人力和物力,对于病人只能隔离,对于逝者只能以最快的方式集中掩埋,至于家属想见上最后一面这种说法……”我瞥了一眼那头排得齐整的五排担架,“似我这般症状的,你们可有心理可承受?接触了之后有可能连自身都患上这种可怖恶疾,你们可有心理可承受?可惜,”我装腔作势地叹了一口气,“我只能佩服你们实在有勇无谋,把最不该打破的禁忌打破了——在置疑相思之前,拜托你们先找位象药王谷传人那一类的国手来验证下相思的治疗方法是否有误再行定夺行不行?为什么你不能多相信相思一点儿呢,由冰大哥?”
由冰那边个个脸色风干酸菜一样难看,由冰竟已不敢正视相思,垂头半晌,方嗫嚅着道:“可是那一万两赈灾款却沓然无踪——”
“一万两?!”我惊呼,待众人目光齐唰唰集中到我身上时方察觉到自己失态,强打起精神打个“哈哈”,“——算什么?!”
我的脸在笑,我的心在哭:相思,你当真给我不哼不哈私吞了一万两,就算用耗上这一辈子我吴大用发誓也要从这一万两中至少生生榨出五千两来!
“算什么?”由冰眼中精光大炽,双目炯炯地逼视我,我要能动的话还真想伸手摸摸脸上被他这么一直看下去会不会看穿个大洞来。“我一路上到湖南路三天内共募到捐款及朝廷拨款共一万五千两,幸得我同门师兄弟急公好义,自动请缨将首批一万两运回给贾兄应急,我则多呆了两日收集尾数后再赶来,岂料回来之后芙蓉镇毫无任何改观,送进来的患者活着出去的少,而我访遍方圆十里的药铺及食肆这五日内并没有大规模的开仓放粮及施药散药之举……”
“所以你因此怀疑相思监守自盗?”再怎么怀疑也可以先找相思对质嘛,这一点我对由冰非常不满,何必因为一个误会弄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