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传'终章九歌' BY:姬泱
九歌终章——丽江
大脑中出现了幻觉,张亦以为自己快要疯掉了。
为了躲开一些事情,他一个人来到了这里,可是他却有一种莫名其妙的忧虑,也许他并没有走远,而是站在越来越靠近的边缘。
丽江古城,这个二十年前由于一场地震而从地面下升起的残缺小城,如同呈现在人们眼前的时间遗骸一般,带着一种新鲜的潮湿气息矗立在西滇高原上。而今,纳西族人和远道而来的一些精明的商人把它装点一新,贩卖起一种特殊而刻意的文化。
古镇入口有面写着‘世界文化遗产’的墙,旁边就是一个随着石砖筑成的渠中流淌着的清绿色的水转动的水车,人们大多在这里拍照留念,而他没有。他顺着眼前这个街道看了进去,石板路,原木本色的木雕花窗,青色的砖房黑色的瓦片,两旁拂动着的柔软柳枝,一树一丛的淡粉色的桃花,一派和谐明媚景致。但是这样的画面在他的眼中出现了扭曲,他似乎看见了另外类似而又全然不同的图案。
熙攘的人群在一瞬间消失了,夜空中一轮弯月,小城的房子变得高大,颜色也如同阴了的水墨而凝重起来,城镇中安静极了,城外有环绕城墙的黑色河水,缓慢地流动着。桃花,还有桃花,不同于现在阳光之下的妩媚靓丽,月夜中的桃花是紫色的,那是夜色压抑了轻薄的粉红。花瓣上还闪动着夜露,繁星一般。
这里是,……
张亦重新睁开了眼睛,发现同一个旅游团的导游在和他们说话,那是一个黑黝黝的纳西姑娘,粗长的辫子垂在身后,穿着象征着‘披星戴月’的纳西服饰,轻快地讲解着丽江这里的风土人情。
可是他却一个字也听不进去。他散漫地站在一旁,然后看见大家自行散开,他也就跟着走开。张亦随着人群走进了这个古城,顺着一条清澈的水道,这两旁是银器店或者是犀角簪子店,间或几间麻布服饰店,偶尔也可以看见乐器店和小食摊。银店中的银器大多是镀的,麻衣店中可以淘换出几件手工镶珠珍品,乐器店中有纳西古乐的招牌,而街边的食摊卖的大抵是凉粉或者饵快,一种大米磨成的粉做成饼,里面夹些酸菜和肉丝。
转过主要的商业街道,就是一些岔路,虽然不至人迹罕至,可也少了那些嘈杂。旅游团是早上从大理出发赶到丽江的,中午在酒店中放好了行李吃过午饭,这才步行过来,现在太阳都有些偏西了,张亦忽然感觉有些累,他拣了一个临水的咖啡店要了一杯清茶,然后就坐在跨越水流的石桥栏杆上。
这些水是刻意保留下来的,清澈而洁净,似乎翻着漂白粉般干净的味道。
张亦看着潺潺流动着清水,却逐渐发现,水的颜色开始变深,最后成为了一种厚重的黑色,可是他却笃定,当手掬起一捧,那水必定清澈如昔。
天哪,到底怎么了?
他以为自己离开了何雨,那个苍白消瘦的男孩,他的人生会很快恢复往常。他可以不再承受父母无奈而绝望的表情,也不再有邻居背后的指点,甚至,也不再有牵肠挂肚的思念。
生活,什么是生活?
平淡,真实,而无聊。
每天重复着同样的事情,一直到生命的终止。这就是别人眼中对他希冀的幸福,令人窒息。
张氏的继承人,年轻俊朗,温文尔雅,而他的未婚妻则是标准的世家千金,含蓄美丽,任何人眼中最完美的一对璧人。而第一次看见何雨,张亦就有一种感觉,也许他苍白幸福而无聊的人生即将变化。他还清楚地记得那年三月的午后,他婚礼的前夕。因为要准备结婚照片,所以婚庆公司派了化妆师,摄影师,还有一位服装师带着从意大利定制的礼服到了张家大宅。张亦穿好礼服走入化妆间的时候,看见一个消瘦干净的男孩在为他的未婚妻妆点美丽的容颜。男孩纤细的手臂从白色的衬衣袖子中露了出来,而他解开的两粒钮扣,刚好让张亦看到精致的锁骨,还有苍白而细瘦的脖颈。由于生命的迹象,动脉跳动着。男孩看见他到化妆间,似乎有些意外,然后居然有一丝欢喜的意味,他轻浅地笑了。
那天晚上,是他主动约的张亦,他说自己叫何雨。
何雨并没有要求他任何的承诺,但是张亦原本井井有条的生活就这样被搅乱了。
取消了万众瞩目的婚礼,辞去了张氏的总裁一职,他和他搬到了租来的单元房,房屋水电交通费扣除之后,他们的工资不足以让张亦再过以前的生活,落差由此产生。这个时候的张亦才明白,无论生活有多么隆重的开始,日子始终是刻板而真实的,摩擦在所难免。
爱情,什么是爱情?
爱情背后的生活,一样让人窒息。
何雨还是什么都没有说,很多时候,他甚至听着张亦报怨一两句,然后安静地坐在一旁。
生活中如果连争吵都不复存在了,那剩下的还有什么?
张亦想过分手,但是他却又一次可悲地发现自己,即使刻意地要向别处走,可是他还是回到了他与何雨共同租的单元房。他沮丧地敲门,而何雨打开门看到他后,灰色的表情瞬间会变成一种淡淡的笑,他所能做的,也只是搂紧何雨苍白的身体。夜晚似乎成了弥补裂痕最有效也是最直接的方式。何雨的热情,何雨柔韧的身体都可以引诱出张亦的疯狂,但是清晨的阳光照在何雨的脸上,张亦总是可以看到他紧皱的眉,还有淡青色的眼圈,憔悴而带着些微的伤感。
张亦感觉,他们之间不像爱情,至少不像平等的爱情。张亦对他的迷恋更像一种伤害,而何雨呢,内敛中的隐忍,那是一种类似弥补的感情。
他在愧疚什么,是因为我们在一起而使我失去了很多东西吗?
张亦在疑惑。
夜晚在不知不觉中降临了,古镇每个院落都点上了火红色的灯笼,照亮了房子。那白天青色的石砖此时如玻璃般透明。今天的白天是晴天,入夜的天空也是透明的。皓月当空,还可以看见几抹微云浮在天边。
忽然起风了,早春的夜风穿到张亦的领子中,也是凉凉的。
桃花似乎被催生了一般,瞬间绽开最绚烂的美丽,压低了枝头,空气中飘过来袅袅香气,远处大郑禁宫影影绰绰,放佛夜空下蛰伏的兽。它的黑瓦朱墙昭示着大郑至高无上的威仪还有不容挑战的权力。
周围暗了下来,城中的房屋都是安宁的黑色,而粗砺的城墙外,那九曲镐水蜿蜒流动着,透着厚重的黑色之水在月光下泛起粼粼波光。
哦,想起来了,这里是,……
雍京。
大郑千年古都,华美而端庄。
他感觉自己站在半空当中,如同死去而没有消逝的灵魂看着自己生前身后事。可是调换了一种思维,此时的他就好像站在高塔上,看待自己另外一场的人生。
这个夜晚是如此的慌乱不安,郑王的禁卫军包围了张府官邸,抄家灭门,也许只在旦夕之间。
张翊,郑王鹤玉朝的宰相,在朝为官二十年,兢兢业业,辅佐郑王对内实行改革,对外平定了大漠西疆的叛乱,开创了大郑王朝五百年的鼎盛繁华。而今一朝身故,却连家人也无法保全。独自站在张府院落中的张珞,那个清俊的少年在这个混乱而恐怖的夜晚,用平静的口吻这样形容他的父亲张翊,‘也许他的一生,只能应承一个承诺’。
半空中的张亦似乎听见了,他感觉自己的身体沉重了起来。
对,那是一个承诺,至死不渝。
我怎么会忘记这里呢,这片国土上最辉煌的过往,它已经伴随着那个人的生命刻入了我的全部记忆当中,轮回也无法抹去的印记。
那一年,大雨过后的一个万里无云的日子,晴朗的天空很高,似乎要和这个世界剥离一般。岐山神宫中,奚朝大祭司拿着手中的龟甲为郑王摄将要做出的决定进行占卜。这次,大郑未来的君主将要在祭台上决定王子的人选。火中,龟甲裂痕在寂静地伸展,大祭司的脸隐在熏烟缭绕之后。
“如何?”祭司的手抽离了火堆,郑王问他。“大凶。”祭司回答。
郑王笑,“天降坎坷于君子,未必不是福祉。可行。”
于是,昭告天下,卦象大吉,十二岁的六王子鹤玉成为国之储君。
张翊第一次见到太子是在东宫,大魁天下的他作为新任太子太傅入东宫讲学。他以为自己会看到一个固执骄纵而顽劣的王子,于是板正了面孔,喝退所有随侍太监,用强硬的态度强迫太子面对他。可是他吃惊地发现,他面对的,是一个被吓坏了的苍白少年。
少年隐忍住恐惧,用颤抖的声音说,“……,我怕你,因为我从来不认识你,……”
张翊握住了他冰冷的手指,揽过少年。
那是一种很纯粹的温情,却是大郑禁宫中稀薄的珍品。
太子的生母慧夫人原本是雍京城外一个佃户的女儿,一次郑王摄出城打猎,看见了倚立在桃花树下的慧,旷野少女特有的干净简单气息蛊惑了年轻的郑王,所以那次他的猎物是一位夫人。
郑王嫡后张氏,也就是张翊的姑母,一生坎坷,她所出的三个儿子都不到五岁夭折,而她最后一次分娩损伤了身体,此生不可能再拥有孩子。按照大郑的宗法,王位由嫡子继承,此时的王后也是一筹莫展。于是她看中了布衣出身的慧夫人的孩子,一个孤立的王子。收养他,可以给双方的人都带来利益。庶出的王子可以登上王位,而张家也可以继续保有百年荣华。
“太傅,你可以叫我的名字鹤玉吗?我的二王兄曾经这样称呼我,我感觉我喜欢这个名字,它比殿下要好听。”
鹤玉这样说。
太子鹤玉曾经被人遗忘忽略过长时间,他在骤然加身的尊容当中似乎本能看到了附加着的危险,这只是一个触觉。不过,十二岁的他还是个孩子,天性中的善良与敏感让他几乎可以轻易而笃定分辨出人们对待他的善意究竟是真情还是假意。
张翊知道他不喜欢禁宫中那些带着朱批的藏书,所以他把自己的书拿过来,一点一点教着鹤玉。成为了太子,鹤玉的功课会做到很晚,在宫灯摇曳的东宫深处,每当孤独和寒冷压抑着他几乎不能承受的时候,他抬起头,总会看见身边的张翊,坚强,温和而宽厚,如同玉雕的上古神器。
鹤玉笑了。
“……,太傅,在没有其他人的时候,我叫你翊,你叫我鹤玉,好吗?”
怎么能拒绝?
被他倾尽生命般依赖着。
叫你的名字吗?
只属于你的名字。
“……,鹤,玉,……”
从他薄薄的嘴唇中发出的声音,竟然有了一种深刻而隽永的感觉。
那一刻,张翊吓坏了自己。对待眼前的少年,究竟是怎样的感情?连一向自持谨慎的自己也无法控制了吗。
郑王摄身体不好,但是他却有一个坚强的头脑。对于他来说,做事情无分对错,只在高下之分。他需要张家,张翊尽心辅佐他的儿子,但是他并不需要一个倚赖旁人的太子,尤其是头脑上的倚赖。因为这是一个前兆,他的儿子,下一代郑王,也许永远不能随意执行他自己的意志。
成长是残酷的。
郑王对他的王后说,“太子非嫡出,作为嫡母,你要多费心思了。因为你错过了和他坦诚相待的时间。”
张王后有些类似聪明般的愚蠢,她从郑王的话中听出了自己隐忧。母子连心,以后鹤玉继位,自有他自己的生母需要侍候孝顺,至于她,这个先王的嫡后,恐怕境遇堪忧。一年后,一碗掺了鹤顶红的燕窝粥葬送了慧夫人的生命,太子鹤玉正式被收养在正宫。
慧夫人晋封为慧贵妃,葬入京郊王陵当中。大丧之后,鹤玉一身重孝住在张翊雍京郊外的别苑当中休息。他的贴身小太监劝他,“殿下,早些休息吧。明日回京,要是王后看见你伤心成这个样子,恐怕会不高兴的。”
鹤玉曾经朦胧的预感成为了现实。
“张家待人的好,都是掺了毒药的。”
“殿下,在这里不能说这些,这里是张太傅的苑子。”太监小墨有些惶恐,“不过太傅人很好,……,话又说回来,殿下,如今的我们只能这样了,即使太傅人不好,难道我们还能辞了他吗?”
“是的。”鹤玉有些感慨,其实在他心中,张翊是张翊,张家是张家。“如今是张家只手遮天,我们只能忍着了,……”说完苦笑了一下,一个不符合他的年纪的笑容,“我一直做的还不够好吗?”
他们不知道,帘子外面就是张翊,捧着亲手炖的燕窝的张翊。
他原本担心鹤玉的身体,所以这才留下了他在城外住一夜,一来是一个舒缓,再来,也是亲自为他调上几味药,深宫当中毕竟不如身边可以照顾他。
“我一直做的不够好吗?”
够好了,已经够好了。
从头到尾,那个单纯依赖他的王子,那个只让他称呼他的名字的鹤玉,做的足够好了。
甚至曾经让我以为,你也是真心的。
可是到头来,竟然又是一场利益交换。
单独面对他的质问,鹤玉什么都没有说。
那么,太子,为了王权,你究竟可以用什么来交换?
如果我要的,是你本人呢?
撕扯开他的衣服,把他压在软塌上,鹤玉还是没有反抗。少年紧闭上双眼,沉默着。
也许在张翊看来,不说话就是承认。
“也许我根本不应该如此对待你,从一开始,你就不值得真心相待,殿下。”
那是一场酷刑般的伤害,少年隐忍着,最后他颤抖着双手攀上了张翊的双肩,搂住了他。
不知道过了多长时间,张翊清醒之后,看到的是身下的少年苍白冰冷的身体,因为痛苦而皱起的眉,身下血淋淋的伤口,还有,……
一直抱紧他的双手。
无论在激|情当中多么难受,鹤玉一直抱着他,没有丝毫的拒绝。
吻着鹤玉冰冷的双唇,张翊似乎有一种没顶的伤感。
一向珍爱的人,却是自己给他的伤害最重。
少年是在他的怀中清醒的,伸出手抚平了他皱起的眉。
“翊,这是我们距离最近的一次。”
在很多年后,张翊才彻底明白了这句话的含义。他和鹤玉爱恨纠葛从那天开始,而他和鹤玉的疏远,也是从那天开始的。
“先生,先生。”
丽江古城的火红色灯笼落下了绚丽,已经到了午夜时分,这里平息了一天的热闹,到了安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