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阵低吟随夜风吹到戚少商耳畔,仿若私语般凄婉缠绵。
鳏鱼双目,彻夜长开。
顾惜朝对晚晴的一片痴情,戚少商从来就非常了解。
他们初见之时,始终紧绷着一张脸的顾惜朝,只在提起他的新婚妻子时笑得柔情似水。
血洗连云寨将他逼上绝路的顾惜朝,却肯为了晚晴在他车前长跪。
抱着晚晴走出灵堂时,他满身鲜血依然笑得宛如春风。
戚少商的心里蓦地有一阵细微的刺痛。他不明白这是怎么一回事,也并不真的很想弄明白。
夜已很深,凉气侵袭上来。
顾惜朝依旧站在墓碑前,一动不动,几乎生根于此。
想起他前阵子伤风才好了些,戚少商犹豫了一下还是走上前去,在他身后轻声道:“很晚了,回去吧。”
隔了许久,顾惜朝方才幽幽叹道:“我不想走。”
“那好,我等。”
“若是我一夜都不走呢?”
“我就等到天亮。”
“你到底要怎样?”
“我只要你平安无事。”
顾惜朝冷笑一声,问道:“戚少商,你知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当然知道。”
顾惜朝伸手按在自己的胸口,凑近他问:“站在你面前的这个人,你一直将他当作仇人,忘了?”
“跟那些无关。”戚少商定定地看着他,神情极是认真地说道,“现在保护你是我的职责,等将你平安送回洛阳后才算完。”
“连云寨不是等你回去?”
“连云寨的事可以等。”
顾惜朝扬首而笑。
“哈,我区区一条贱命能与你连云寨军情相提并论?烦劳戚总捕凡事想好了再说,免得总是言不及意、口不对心。”
“我说的是当真的。”戚少商并不理会他的嘲讽,一字一句缓缓地说。
连云寨的事不是不紧急,但要看着顾惜朝独自一人返回洛阳,他无论如何也做不到。
顾惜朝缓缓转过身来看着戚少商。
比夜色更深的漆黑眼睛,略带寒意的目光,带着仿佛能够直穿进心肺的力量审视着他。
戚少商也毫不退缩地回望过去。或许他会忘记曾经说过的话,但他相信自己对顾惜朝所说的一切,从来都是发自真心。
默默对视许久,顾惜朝终于垂下目光,喟然长叹道:“走吧。”
那一瞬戚少商蓦地有些失落。
回到神侯府时已近半夜。
一路上戚少商与顾惜朝都没开过口,不过不再像出城时那样一前一后隔了两三步的距离。
戚少商不时侧头去看身边的人,虽然天很暗,但顾惜朝侧脸的轮廓仍依稀可辨,卷曲的额发飘拂在两颊上,他的嘴角有些翘,从这个角度看去,便像含着笑意。
与顾惜朝同行的感觉非常奇怪,总那么不大真实。
走至门口,才发现墙边站着个小孩子。
“你就是戚少商?”
见到他二人过来,那孩子竟直直地向戚少商走去,问道。
“没错。”
戚少商有些吃惊。他“九现神龙”名声很响是没错,可也不至于让个十多岁的孩子半夜三更找上门来。转头看了看顾惜朝,他似乎也是有些诧异的样子。
那孩子双手往前一伸。
“我家主人要我问你,可认得这件东西。”
戚少商凑上前细看,立时愣住了。
他沉声问道:“你家主人是谁?”
“戚大侠不必问我家主人,只需跟我走就好。否则这物件的主人就见不着明天日出了。”那孩子一边说着一边天真地笑,显得格外令人惊心。
顾惜朝也看到了那孩子手中的东西。
一支芙蓉发簪。
“你进去吧。”戚少商匆匆说道,“告诉无情他们,我处理完事情很快就回来。”
“到底怎么回事?”顾惜朝问,不过其实心里已猜到了八九分。
戚少商垂下头。
“那是我送给红泪的。”
顾惜朝还想说点什么,却听那孩子一声催促,戚少商便随着他向另一个方向走去。
不知什么地方传来打更的声音。
已是三更天了。
(11)
“我们大当家呢?”
顾惜朝刚推开院门,就见穆鸠平冲出来对他吼道。
“你们大当家去了哪里我怎么知道。或许去了曲院街了吧。”说着顾惜朝就往院里走。
刚才戚少商跟那孩子走了之后,他本想跟上去,没想到才跟了两个路口就是一阵迷香扑面而来,虽然他立时闭住了呼吸,可就在迟疑之时,戚少商与那小童已经从视线里消失了。顾惜朝于是只得折回神侯府再作打算。
穆鸠平一贯地不依不饶。他挡住顾惜朝去路问:“大当家说了去找你的,怎么你回来他却没回来?肯定是你对他下了毒手。”
顾惜朝几乎被这没脑之人气笑了。
“你们大当家不是‘九现神龙’吗?若被我这么轻易除掉,还妄称什么英雄?”
“谁知道你使的什么手段!大当家在你面前从来就跟鬼迷心窍似的,没准个大意就着了你的道。”穆鸠平提枪大喝,“姓顾的,你再不把大当家交出来我先宰了你!”
“住手。”一个清朗的声音喝止住。
无情与铁手大约是被这院内的喧嚷惊动了,不知何时来到院门口。
“顾公子,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顾惜朝目光冷冷地扫过那两个人,问:“怎么?你们也怀疑我加害戚少商?”
“惜朝,你明知我们不是这个意思。”铁手颇为无奈地说,“少商临走说过去找你,现在却只你一个人回来,是不是发生了什么事?”
“息红泪被挟持。他去救人。”
“什么?”无情讶然高呼,全没了惯常的镇静,“你说他去救息红泪?”
“有什么不对?”
“我之前刚收到赫连将军来信,他与息大娘俱在边关,根本没有离开过赫连堡。”无情紧锁眉头说道。
顾惜朝的心猛地一沉。
他本就觉得这件事情蹊巧。先不说息红泪不是轻易能被人抓去的,那种时间,那样一个小孩,拿着根簪子在神侯府门口等,怎么想都十分诡异。只是戚少商关心则乱,根本没考虑这些。
“你果然是胡说!”穆鸠平又冲顾惜朝吼了起来,“息大娘明明在边关好好的,你却说大当家去救她,分明是骗人!”
“好了,穆大寨主。”无情声音不高,却语带威严,穆鸠平也只得住口,忿忿地瞪着顾惜朝。
“顾公子,能不能具体说明当时情况?”
顾惜朝点点头,将此前发生的怪事细述了一遍。
听完无情沉默不语,脸色却越来越差。
“你知道那是什么人?”
无情摇摇头。
“只是猜测,不过如果猜中就麻烦了。”
铁手不禁追问:“大师兄,究竟怎么回事?”
“恐怕是将离夫人。”
“将离夫人?”
“你们这些日子都不在汴京,可能没听过这个名字。近来东京城里不少奇异事件都结在这将离夫人身上。她总是令十二三的男孩为她传信,通常都会以对方至亲之人的一件物品为饵。至于这位夫人什么来历我们也不太清楚,只知道她极擅用毒,再就是与蔡相和蔡学士都有些关联。”
“怎么才能找到她?”
“从来只有她找人,没有人能找到她。”无情无可奈何地说,“她藏身的地方也不固定,今日去过或许明天就只剩一片废墟。”
“那要怎么办?”铁手问。
“我想只有先派人四处搜寻,另外就就是等这位夫人主动与我们联系了。” 无情仰首沉吟道,“我总觉得这事不会就这么完。”
六扇门的捕快们由追命率领连夜便去探查戚少商下落,然而直找到次日上午仍没有任何线索。
日上三竿的时候,戚少商的逆水寒被送到了神侯府。
送剑来的仍是个童子,却不是前晚那个。他穿着鲜艳的槿花纹样衣裳,手里捧着剑,轻轻巧巧地走进府里,甜甜地喊道:“顾惜朝公子在吗?”
霎时,所有人都戒备起来。
站在四位名捕跟前,那小童竟丝毫没有怯意。径直向顾惜朝这边走过来,将剑一举,说:“我家主人想请顾公子往府上一叙。”
顾惜朝正欲接剑,却被无情拦下。
“小心有毒。”
顾惜朝哂道:“他家主人总不会要见死了的顾惜朝吧?”
“顾公子还是小心为妙,只怕有些毒虽不致命却能损人心智。”无情说。
“我从不信这世上有可以控制他人心智的毒药,有的不过是意志不坚的人罢了。”顾惜朝说完,全不在意地将逆水寒握在手中。
无情倒也不以为忤,反而淡然一笑,颇带欣赏之色。
“主人请顾公子在日落之前去南门外的细雨茶馆,我会在那儿等着,你若不去,那位姓戚的大哥哥可就不知道会怎样了。”小童满面天真地说道,随后便蹦蹦跳跳地走了,竟像是将神侯府当作玩耍的地方。
厅内一阵沉默。
过了好一会儿,铁手才问:“惜朝,你要去吗?”
“不。”顾惜朝断然道,顺手将逆水寒往身边的几案上一搁,“他戚少商为了息红泪自愿送死,我凭什么要管他死活。”
这一答话令其余人都愣住了。
穆鸠平第一个跳了出来。
“大当家被抓都是因为你,你居然见死不求!你心里还有一点公理正义没有?”
顾惜朝仰首冷笑。“别跟我谈公理正义,我认得的字没有这几个。”
无情趋前道:“顾公子,恐怕这件事情非得由你出面才能解决——那位夫人的目标似乎也不是少商而是你。我希望你能够再考虑一下。”
“那好。”顾惜朝点点头,伸手指向穆鸠平,“他肯自尽的话,我就去。”
“我杀了你。” 穆鸠平叫着直欲扑上来。
顾惜朝不以为意地扫他一眼,“你是他兄弟都不肯为他牺牲,凭什么要我去?”
“你少欺负人。不想救就不想救,找什么借口!”
“住嘴。”无情低声喝道,“穆寨主,你要么闭上嘴,要么就请出去。我们还要商量正事。”
穆鸠平立马涨红了脸,只得讪讪后退几步。
无情继而又转向顾惜朝道:“顾公子,你去之后追命会跟着,我会尽我所能保证你们安全。”
“我说了我要去救戚少商吗?”
“你其实早就做好决定了,不是吗?”
顾惜朝低头轻轻笑了两声,多少带着自嘲的味道。
他倏地转向铁手,道:“我如果没有回来,替我照顾好怜幽。不要告诉小福。”
铁手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
“我不会替你做这些,我只会等你和少商回来。”
(12)——埋完所有的线了~~~
太阳还很高的时候,顾惜朝便独自来到那个小童所说的细雨茶馆。马车将他送到一处三面丘陵环绕的谷地,由于一路上被蒙住了双眼,顾惜朝除了大致猜测此处位于汴梁城南外,也辨不出方位。
小童说了声“将离山庄到了”,领他下车。
所谓山庄只是个精巧的小院,粉垣青瓦,开着几树桐花。院落里几乎是空的。
进了院门后,另有位小童引他至一处房内等候。又一个童子奉上茶后,他们便都出去了。
屋里只剩下顾惜朝一个人。
这间雪洞似的房间里,除了几把坐椅与两张几案外,什么装饰也没有。既无熏香更无帐幔,空空阔阔,让人实在无法与“将离夫人”这样旖旎的名字联系到一处。
约摸半个时辰过去,始终没有人露面。
顾惜朝倒没显出焦躁的神色,只是静静地坐着,不时端起手边的茶盏喝两口,全把无情的叮嘱当作耳边风。中间小童进来添过一次水,他也没问什么。仿佛自己并不是在等人,而此处原本就是他的领地。
一个时辰之后,终于听见门外传来环佩之声。一个看上去相当年轻的女子在两个小童的随侍下缓缓走了进来。
想来应该就是无情说的那位夫人了。
看清她的容貌后,顾惜朝不禁感到人的想象力终有其极限。
虽然他也猜想过,既然能令蔡家父子心动,必定该是位丽人,甚或姿容绝代也不出奇。然而眼前这个女人已不仅是美,而是惊魂摄魄。
她既有妙龄少女的纯真,也不缺少成熟妇人的风韵,丰润中蕴含纤丽,淡雅里透出高贵,莲步轻移处细细香风、袅袅清影,仿佛有改换天日之功,点化得这简陋的屋子也如同仙洞瑶池。
宛如世间所有男人共同的梦。
顾惜朝却不在这梦里头。
“戚少商在哪儿?”他起身上前一步问道。
“顾公子为何一来就问戚少商?”那女子有些竟似委屈地问道,“将离请顾公子来只想好好聊会儿天,这世上不堪入目的俗人太多,唯独顾公子令我倾慕不已,何苦在这时候提起那位与你仇深不共戴天的大侠来?”
“你既知道他是我仇人,还抓了他来威胁我?” 顾惜朝冷笑反问。
“可顾公子不还是来了?”自称将离的这名女子盈盈笑道,眼波流转如春水微澜,“我听说顾公子眼中从没有所谓江湖侠义,最瞧不起那些所谓的大侠们,又是什么让你来的?”
“我与戚少商的事,旁人不配过问。”
顾惜朝不动声色地说着,神哭小斧已在手中。
刹那间,从顾惜朝身后一下子窜出十数个手持短剑的少年,将他团团围住,十多只剑锋直抵他颈项。
虽然这些少年超不出十六七岁,但从步伐与位置不难看出,他们个个都是训练有素的,且目光都透着凶狠,似乎只要顾惜朝稍一动弹,他们便不惜以命相拼。。
“何必这么剑拔弩张的。”将离夫人款款坐下了,微微抬手让那些少年退至一旁,徐徐说道,“我是有事想请顾公子帮助,这才借‘九现神龙’与‘逆水寒’当作请柬——”说着又是嫣然一笑,“毕竟请的是惊才绝艳的顾公子,帖子自是要非比寻常。”
“那不知我当如何报答夫人这份厚意呢?”顾惜朝收回小斧,也笑问。
“顾公子可愿意助我完成一件心愿?”
“愿闻其详。”
“教这天下改个姓。”将离夫人闲闲说道。话语间口齿含春,似乎不过是念了一句闺情诗。
顾惜朝听罢却也不露惊奇之色,只是问:“夫人想改成什么?姓蔡么?”
“或许吧。”她不着痕迹地笑道,“不姓赵就好。”
“夫人自有贵人匡扶,哪里用得到我这种布衣平民?”
“顾公子太自谦了。”将离夫人轻声叹道,“那蔡家父子不过是我手中工具,哪里及得上顾公子,不但思虑深远,为达目的亦能不择手段。”
顾惜朝微微一笑,欣然领受她这番夸赞。
将离夫人又说:“我毕竟只是个妇人,手无缚鸡之力,胸无治国之方,也不宜四处抛头露面,所以才想借顾公子之力。”
“不知夫人需要我做什么?”顾惜朝沉吟片刻后问。
“帮我除掉一个人——那位年少有为,所向无敌的冠军将军徐承志。”将离夫人仍是那般云淡风轻地说着,跟着又笑问:“顾公子可知我为何要他死?”
顾惜朝向前踱了两步,仰首轻笑。
“夫人莫不是想借刀杀人——借金人这把刀,除了龙椅上那个人?”
“哦?”将离夫人侧首支颐,露出倾听之色。
“若我没想错的话,夫人是想利用朝廷打算联金抗辽之机,以一场大败示金以弱,借金人之手除去赵氏族裔,同时清除军中冗员,保留下一支锐之师,趁金人立足未稳率精兵打回京城,到时候便可以既得天下亦得人心。”顾惜朝泰然自若地说道,“而以徐将军目前的战功与地位,联金抗辽一战必然由他任主帅,只怕以他的能力,以十万禁军对万余辽军,想输也不容易。可夫人一要兵权二要败仗,自然必须除了他。再说,他似乎与郓王更为亲近,郓王与蔡家父子不和也由来已久了。”
听完这他这番话,将离夫人叹服道:“到底是顾公子,放眼天下只怕再无第二人能有此胆识见识。”
“哪里,夫人才称得上是扫眉豪杰,胸中能有这般丘壑,当世也再难有人能及得上。”顾惜朝淡淡说道,“不过,夫人凭什么觉得我会为姓蔡的谋天下呢?”
“为什么不说是为了你自己呢?”将离夫人缓缓站起身来,走到顾惜朝面前,仰头凝视着他,敛容正色道,“古来权力君相二分,若为君的矜才使气,好大喜功,自然常常要侵夺相权。可是蔡家这两个人,老的行将就木,小的不过是纨绔子弟,且有阋墙之危,从他们手里分